1
在腾戈里和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地带,有个不大的村子,住了几百户人家。
这是个长不出庄稼的地方。从这不毛之地里横蹿出来的杂草和乱枝,却养羊。村里家家户户养羊,养肥的羊交给村革委会,统一卖给县城里国家的畜牧产品收购站。
那年月羊群是集体的,谁也不敢私宰了吃。分到各户养的羊弄丢了一只,得报告村革委会,发动全村人找回来。找不回来这户人家年底就得从政府的救济粮里扣除弄丢的羊钱。
玉灵和她的尕女子放了一群小羊羔和几只大骆驼,这群羊已经养了差不多一年了,有几只快长到十来斤了。每天日头出来娘俩出屋,日头落的时候回家。男人是个瘸子,那一带叫人瘸子是骂人的话,村里人就叫了男人腿子。腿子一年到头给城里人打家具做活,他原先是入了一家厂子当木匠,嫌挣下的钱少,就悄悄地单干了。他做私活儿,忙得不行。每到年跟前才回来。玉灵过惯了孤儿寡母的日子。放羊天天看不见人影儿,近处是沙沟沟,远处是沙沟沟,更远处还是沙沟沟。
这天,远远地走来一个人,看真切了,还就是一个人!
玉灵就想吼,唱一段曲儿解解闷。她站起来双手掬着嘴,一下子吼了出来——
哎嘿哟哎,哎哟哟,
黄泥巴小屋酸枣棵棵墙,
几匹大骆驼一群小绵羊,
守不住的哥哥哟,去外头挣口粮,
留下了尕妹子哟,在屋门口瞄着那毒太阳……
哥哥背着包包回来了哟,
尕妹子瞅见了人影影心就真格地慌……
远远的人影儿就不走了,站下了。手也掬起在嘴上,是村上人,他要对曲儿呢。这一带的男男女女全会唱曲儿呀,对曲儿在这一带叫个对花儿。玉灵心里就呼呼嗵嗵地跳起来。
远远的曲儿飘了过来——
哎嘿哟哎,哎哟哟,
一个头架着两个浑肩膀,
两条腿支着两个空巴掌,
穷汉子浪荡着走四方哟,
驴日下的我哟,浪了回哟……好大个新疆……
新疆是个好地方哟,
有金子羊肉和俏姑娘……
听完了这曲儿,玉灵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她显得越发有些慌,心一下发慌,心里嗵嗵嗵地跳起来,心要跳出胸腔子的模样。
这人回来了,以为这人死了,可他又回来了?这人咋真格地又回来了!
那个人影儿已经撩开大步,提着包包兴冲冲地走过来了,他大老远就吼,玉灵妹子,哥回来了!
屋里养下的狗迎了过去,狗叫个馍馍,因为这条狗蹿进玉灵家的时候嘴里叼了个馍,狗是从别村跑来的,守着玉灵家就不走了。玉灵就给狗起了名字叫馍馍子。有时候也喊叫它馍子。
馍子见了来人,巴结地伸出舌头摇着尾巴,馍子还没忘记这个人,和这人熟得不行。
来的是个小伙,穿着落满灰沙的破军装,离她十来步远就扔了包包,张开了浑实健壮的臂膀,像是等着玉灵往他怀里扑的那熊势子。
玉灵木呆呆地半会儿才说,杠头,一听就知道是你,你真格是……浪荡了一回新疆?跑老远呐?回来了?挣下钱了?
杠头得意地拍拍他的腰身,说,挣下钱了嘛,回来垒房子过日子呀!说了,从包包里拿出来几块点心递给了尕女子说,女子,叫大伯嘛。妹子,这是你的尕女子?
尕女子捧着点心不吱声,大口大口吃起来。
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军用水壶,递给了憨憨说,喝水,慢些吃,没人和你抢,甭噎着了?
憨憨接过了水壶咕咕咚咚地喝水,喝了才说,这水甜。
他才说,女子,这是我灌下的泉水,和咱村子喝的泥汤汤水不一样。
他盯着尕女子吃得香甜样子又说,妹子,你吃不?他从包包里又拿出一个面包在手里扔着,并不给她,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
玉灵盯着面包,咽着唾沫,不吱声。
杠头笑着,脸凑过去,轻声说,妹子,你没变嘛,长得还是跟五年前一样,你的眼睛勾人呢,知道不?叫个哥,给你吃。
玉灵低下头叫了声,杠头哥。她叫了哥,心里起了一圈热。心也跳得不咋么猛了。
杠头嘿嘿笑着,把面包递给她,顺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说,吃。
玉灵捧了面包,把自己的脸也捎着抹拉了一下,大口吃起来。
杠头看着她母女俩饿极了的吃相,笑着说,妹子,你走错了一步,当年嫁给我,哥不会让你受苦受累,哥疼你呐!说了这话,杠头抚摸着馍子的头和脖子,馍子越发和杠头亲近了。
玉灵低下了头,小声说:现在说这话,迟了,不顶啥了。我嫁给腿子了,一辈子是腿子的人了。
杠头却说:这事儿说不来,谁也不是谁的人,你男人不在,你一个人恓惶不?
她瞪着他,说,不恓惶!
杠头笑着,提上包包走了。这货走了?
馍子跟过去老远,让杠头又扶摸了一下它的头和脖子,它才跑回来。
杠头走出去一段路后,又回头喊着,妹子,晚上我去你屋啊!
玉灵听了发慌,跳起来对着他的背影骂,杠头,你不是个正经男人!
杠头回头喊叫说,哥是条汉子呐,正经得很!
天上的云朵白花花地刺眼睛。走远去的杠头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儿了。
玉灵心里想,这个浪荡鬼一走五年多,倒还是没忘记自个儿。想了,她捧着让他抹拉了一下的脸,悄悄地笑了。
日头还有些白花花地毒,玉灵坐在沙窝阴凉处,又看见了五年前那场婚事。
杠头要娶她,她也愿意。杠头对她好得不行!
可是她爹说,不成!杠头家成份有大麻缠,跟上这个货,你这辈子毁啦!
她说,除了杠头,我这辈子谁也不嫁!这村子里没一个像样的男人!
她爹说,那我把你腿打断,让你一辈子嫁不了男人!
她哭,她爹也哭,父女俩全哭。唉,这是命……
2
玉灵家住的是地窝子。房子一半在地下,房顶一小半在地上。很大一个院子,用酸枣棵棵扎起的院墙。地窝子里没啥摆设,只有一个案子,那是腿子男人用余下来的木料拼凑着,打下的屋里仅有的家具。案子上敬了领袖石膏像,石膏像一边摆了煤油灯。煤油灯把领袖石膏像眼窝嘴角熏得黑嘛咕咚的,领袖像眼窝边边和嘴角缝里还是一满的沙土,那不敢擦,只敢用嘴吹了灰和刮进地窝子的沙土。领袖像是尊神,护佑满村子里的受苦人。可这尊神有时还能发威。
村西头七叔就为这,犯了大罪。让来了一队民兵押到县城大牢里蹲了好些年,死在大牢里了。拉个尸首也没个亲人。是村上人拉回来了埋了。七叔非要用抹布擦领袖那尊石膏像,把领袖像擦成了黑脸包公了。越是想擦净些,越是脏得不敢看。吓得两口子赶紧趁夜黑挖坑把领袖石膏像埋了。七叔做下了这事情,要是不说谁也不知道。七叔过了些日子,自个儿交代了,交代的时候浑身抖成了筛糠样子。领袖石膏像让挖出来了,谁也惊的不敢看,来的最高的头儿是公社党委书记,他吼叫让人群散了,悄悄地说,还是埋了吧。把个伟大的领袖弄成了……那个啥……这咋办哩?谁也甭说见了这样子的伟大领袖,赞成埋了的举手吧?跟着他的一群干部们全体举手了。那尊领袖石膏像又埋了。七叔成了反革命。七叔死了,七叔的娘们疯了。家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娃跑了,去哪儿了谁也不寻。
那年月,死个人,丢个人,跑个人,谁也不寻。
玉灵屋里只有这一条案子算是满屋的家具。屋门口还蹲了一口大缸,到了冬天窝一缸酸菜。整个一冬天,全靠了这一缸的酸菜熬呀。再就是一个大炕,大炕上摆着小炕桌。玉灵和尕女子天天下工了,回来在大炕上盘腿坐了吃晚饭。吃完了政府发给村子的救济粮,剩下的吃食总是洋芋,一个大粗碗装着黄熟的洋芋,一个小碟子放着盐,熬了一锅包谷糁子,母女俩的吃食天天一满是这样。
妹子妹子,哥来了!杠头推门进来,双手端口小铁锅,铁锅冒着热气,他手上还背着水壶跟挎包?
玉灵一下跳起来,推着他说,你出去,我一个娘们儿,领个尕女子,你不能在这儿呆着,村上会传闲话!
杠头一闪身子,笑着端了小铁锅径直上大炕,把铁锅放在了炕桌上。天爷呀,炖了一铁锅鸡肉?他盘腿坐上来,把背上的挎包放在炕桌上,哦哟天爷,里面是热烧饼?他又把水壶墩在了炕桌上,拧开了盖子,从水壶里冒出一股酒气?摆放齐了这货才说,传闲话?谁想说啥就说去,我才不管呢。
说了他把烧饼递给尕女子,吃。咱女子叫个啥?
尕女子不看杠头,眼睛定定地盯着铁锅里的鸡肉和烧饼,说,憨憨。
杠头摸着尕女子的脸蛋说,这名字好。是咱这一带女子的小名儿,将来念书了的名字,大伯给你起一个洋气的,咋个样?来,咱女子,吃!
憨憨抓起烧饼也抓了块鸡肉,大口吃起来。
玉灵站在大炕前头,傻了,呆了。
杠头笑着,对玉灵勾着手指头,说:过来过来,吃顿饭嘛。说着,他端起那个盛洋芋的大碗把洋芋忽拉拉倒在了炕桌上,把水壶抓起来往大碗里倒酒,一边倒酒一边咕哝说,二叔家还是卖黑酒哇,一毛五一提斗,三毛就是一斤,我只花了两块钱,让二叔家的娘们给我炖了一只鸡,灌了一壶酒,还炕了十个烧饼。来,吃呀,喝呀!
玉灵心里稍一盘算,就知道二叔还是赚了杠头的钱。那年月救济粮不要钱。十个烧饼不要钱。酒是他家私酿的,还是个不要钱。一只鸡才只敢卖几毛毛钱。杠头傻呀,花了两块?两块钱在那年月是个大数儿。
杠头吃着喝着,瞄着她。
真香!嘴里有口水了。玉灵不敢在屋里待了。
玉灵瞪着他,扭转身跑了出去。双手捂在嘴上大声喊叫,哎嗨嗨,俺屋里来了贼啦!
声音在空中回荡着,远远近近,没有人影。
她还是吼,哎嗨嗨,俺屋里来了反革命啦!
声音还是在空中回荡着,但声音有些散了,有些碎了。
玉灵吼了几嗓子,吼给她自己听了。她无力地坐在地上有些打蔫儿。
连蹲在院门口守门的馍子也看着她,那条狗觉得有些茫然。
地窝子里跑出来憨憨,把烧饼和几块冒热气的鸡肉塞给她妈,说,妈,你吃。
玉灵立马闻见了鸡肉香味儿,她盯着烧饼和鸡肉,突然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
扛头在屋里吃喝。
玉灵在外面吃喝。
憨憨里里外外跑着拿鸡肉呀馍呀水呀,还端来了酒?憨憨用小碗给她端来了酒!
好些日子没喝酒了,玉灵喝着酒就鸡肉吃,觉得真香,也过瘾。喝了些酒,浑身一下躁热了。
杠头在屋里喊叫了一声,馍子,进来吃呀!
狗听见了,欢快地蹿进了地窝子,忙活着吃鸡骨头。狗也跟着解馋了,狗嚼着鸡骨头跟嚼萝卜一样的,吃的嗄嘣嘣地香。
天要黑了,月亮升起来了。
月亮洒下一片银辉和潮冷,玉灵在月地里还是又看到了五年多前那场喜事。
杠头托了村上的主任说媒,主任是村里的老人,还是拿事的干部。杠头要娶她当媳妇。爹说,彩礼么,八百元,一分不能少。
杠头没钱。他东凑西借的,只弄来几十元。
爹说,杠头,滚远些!
村上的主任对杠头说,面子我给你了,但是人家不是非得要钱,是嫌你家的成份太大。说了,主任背着手走了。
没拖几天,冒出来个麻腿子。麻腿子存下钱了。
麻腿子给爹一下拍了两千元。麻腿子大她十来岁,麻腿子瘸了不说,长相太老,嘴里一满是黄牙,像是她爹。麻腿子在村子里名声臭完了。
麻腿子说,他就要玉灵这样的媳妇,耐看,人本份,屁股浑圆,身板也结实。
他爹见了两千元,眼睛直了,说,成。我不是要钱,是堵了杠头的嘴。你这个腿子,此前一直叫你兄弟,从今儿个改了,叫你咱女婿!
之后腿子和爹盘腿在炕上喝酒,喝得昏天黑地。喝得两人抱着乱哭。爹和腿子就是称兄道弟的,现在成了腿子得叫爸了。
之后爹见天咕哝,说两千元,能喝多少酒呀……
她爹贪酒贪赌。
腿子娶她的头一天晌午,杠头来说,他要走了。在村子里待不住了,是个男人也知道玉灵是杠头的人,现在他待不住了。他要走呀。
去哪儿?她说。
不知道。他说。
这事儿不怪我吧?我爹不是只要彩礼钱,是堵你的嘴。你家里的成份太大,我只能跟了腿子了。我爹的话我敢不听?不听了,我爹就喝酒,喝了酒就躺地上耍死狗呀。一闹起来好多天不歇。她说。
杠头恶狠狠地瞪着她,说,我得走呀,浪荡去!挣下钱了回来。
她说,去哪儿挣钱?这年月去哪儿能挣下钱?
他说,不知道。可俺知道了得有钱,光棍想娶上媳妇,得有钱。现在一满是卖女子呀?日他妈!我再不出门挣钱,我熬干成驴毬了!
她说,你早该出门挣钱啦!扛头,挣不下钱,你又咋办?
他说,那我就去死呀,挣不下钱不回了。死在外头!
她突然说,那我相跟上你,跑,你把我带上,敢不?
杠头盯了她半会儿,才说,敢!你咋才说?你回屋收拾几件衣服,我啥啥的也没,咱俩跑!
两人跑了。跑了半夜,没跑出多少路。
这一块儿地界太大。
村上的人追上来了。主任带队,有民兵有村上的男人们,开着大队上的带挂斗的拖拉机还有骑着骆驼来的,她爹让一辆驴车拉来的。有手电筒有拖拉机的大灯有乱吼声远远地传了过来。麻腿子还有一辆自行车,麻腿子骑得一身汗水,喊叫得抓贼!抓反革命呀!抓恶霸的后人呀!
两人跑不脱了。
杠头死劲抱着她,两人亲了也相互摸了。也全哭了。
杠头咬牙说,玉灵呀,我恨不得死,咱俩要是头几天跑了,那一准跑成了!
她哭得泪水稀里哗啦,拍打着他说,你咋不说出来跑,非得逼俺说!
杠头让追上来的村上人打了了半死。她让爹带上,恨不得把她用绳子绑了,回来了。可是腿子带了根绳子,非要绑她。主任才发话说,胡整哩,绑人?犯法!
她让一帮人加着护着,回来了。
她以为杠头会回来养阵子伤,她盼着杠头回来养伤,事情还可以再谋划一下。但是这个货竟是没回来,他真格地跑了。
杠头这个死货,是犟筋。
玉灵听人说,杠头是村子里的孤儿,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杠头的爹娘在旧社会是村里的大户,开了个石灰窑,还有布庄钱庄的,还教会了这里的百姓们种大烟贩卖到新疆青海。杠头的先人是个方圆五百里的大户人家。家里有马车,养的骆驼成千上万头,还有数不清的羊群,还有好些房姨太太。传说中的姨太太个个穿着绫罗绸缎,地窝子打了几十座用了土围子围起来,土围子有几人高,上面能跑马车。土围子上站着护院的家丁。家丁们个个背着长短枪胸前扎着刀客皮袋子。
后来村子里的老人们传说,杠头的先人们开的石灰窑深外,竟然挖出来了一种叫个砷的怪石头。这样的怪石头拉到省城一马车,能换回来一马车金银珠宝。因为那样的怪石头到了省城就能提炼出来砒霜,那是专治恶疾的药,用挖耳朵勺入药的贵重东西,价比金子贵得多。
杠头的先人们悄没声地成了这一带的大地主还是土匪头儿还是商会帮会刀客们的大主家。杠头的先人们在这方圆五百里的地界上扎下根,威风了好几代人。杠头的先人的先人们,是从清朝时代的湖南一带,杀向大西北的剿灭百姓的大军中退下来的。人家不回湖南老家了,在这里扎根繁衍生息,成了几百里地出名的大户。
解放后这个大户人家全让枪毙了。全体拉在土围子外面的沙沟沟里,跪了一排溜人,上百口子人,全是杠头的家人,这是一族人,满门抄斩。一阵枪声这些人一个个一排排头上冒着血栽倒在黄沙堆里。
没打死的还尖叫,让补上几枪才不吱声。
后来就从死人堆里跑出来一个杠头,他是个孩子,那一年他才两岁多,他吼叫着跑向了那些拿枪的军人们……
杠头就让一个军人抱上了,杠头一身的血,军人把他交给了村上的农会头儿。
杠头就活下来了。他吃什么全长肉,长身体,他还能饿上几天,还能跑得不见踪影,还能一下又蹿回来,溜进一户地窝子人家里,再混个肚子吃得鼓胀。
杠头命大,命硬,命壮。
再后来这里来过不少戴眼镜的科学家们,还有军队,开采那个矿。但却是干干停停,停停再干。这些人员开采矿的时候把方圆几十里地全围了,成了普通人不能进去的禁区。
但是后来那个矿还是荒了,听说里面总是死人,冒出一股气体就会死上一批人。从那个矿深处冒得是邪气毒气。
村子依然穷,和那个杠头的先人们那样的富得流油,几十年压根沾不上边儿。村里的老人们敢说私下的话,杠头的先人们在的时候,这个村子太富,村子的人全跟着杠头的先人们干活,全能吃饱,隔三差五的有肉吃。杠头的先人们正筹划着盖砖瓦大房子的时候,解放军开过来了。
从打解放后,这个村子一下穷得年年得吃政府的救济粮了。救济粮太少,吃完了就只能全村人一满吃洋芋沾盐。
杠头念完了小学,让村支书送到县城读中学了。杠头小时候不止是命硬,还聪明得不行,肯下功夫学习。
文化革命开始那一年,他从县城跑回来不念书了。杠头还是吃百家饭,他和村子里的碎娃闲人男人们乱打架,他把村子里的男人们全打得个个一身血,他也是一身血。但他过上一段日子又好利落了,他还打架。他成了个流逛锤子,他身上全是刀疤伤痕,但是他身板太壮实。
再后来他就只对玉灵一人好得不行。他会把要来的好的吃食留给玉灵,他大冬天还敢在沙窝里猎黄羊,那些黄羊不是集体的,是野生的。他用刀子甩黄羊,把黄羊扎死了扛回来炖上一锅肉,把最鲜嫩的肉端给了玉灵和她爹美美地吃上几天,汤汤水水再炖上些粉条子鲜野菜还能吃给半拉月。
杠头这货想娶了玉灵好好过日子。可是这货成份又太大,爹死也不愿意。玉灵只能嫁给腿子了。
这个熊人一走就是五年多。
走的时候这人壮得像头牛,浪荡回来越发壮了。
五年多了,腿子这个畜牲只要在屋里歇,天天夜里要抓揉玩弄她。腿子挣下钱了就喝酒,喝了酒就赌,赌了就输,输了就和村子里的男人小伙们打架,就常挨打。麻腿子在外面扑腾着挣下钱了,总是回来在村子里挨打,还总是一身的伤给爹哭,哭着哭着又和爹赌,还是喝酒,这个畜牲也回来了就和爹打架,这个畜牲只能打过她爹。爹总是让他打得一身青,一身紫,爹打不过腿子。爹在屋里哭,畜牲也哭,哭他的命,哭玉灵就是长了一张尅夫的脸,爹就先给气死了。
娘在她小时候就病死了,没亲人了,和村子里的娘们儿说话,玉灵总是叹气说,命,全怨个命,摊上个畜牲,得是?
村里的娘们们听了她的话,个个拿眼剜她。她寻思不清,娘们们的眼睛咋全是这么毒?她没偷过汉子,没让村子里支书主任近过她的身子,更没让闲人光棍进过她的屋门,她咋就把娘们们个个得罪了?她的名声好着呐,好得很!
妹子,进来说话。杠头扶着屋门喊叫。
狗跟着杠头,狗真格会巴结人。狗最知道跟谁亲有好吃的。
她起来了,拍拍身上的沙土,进了地窝子。
大炕上憨憨呼呼地睡熟了,小脸上红扑扑的。
杠头笑着说:你这尕女子能吃,吃了两个烧饼小半锅鸡肉。把酒又当泉水喝了,喝醉了,这事儿不怪我。
玉灵恶狠狠地说:你不安好心,我说啊,咱俩拉倒吧,我男人爱打架,你不是不知道吧?我爱人打架喜欢用斧子,我男人是个打家具的,能扑腾着挣钱,你不怕我男人回来,用斧子砍了你?她凡是见了想近前和她套近乎的男人,她总爱这么说。她像是这么说了,男人就再不敢凑近她了。可对着杠头说,她心里没底气。
杠头笑着,你男人砍不了我,倒是我能弄死他。五年前我就想弄死他,又一想,算了,我身上背了个黑锅,我先人们的事儿和我毬毛关系也没,我就是个孤儿,是让村里老少养大的,咋就和我没个完了?再就是我没钱!没钱还叫个杠头?没钱么,头还想杠?往哪儿杠?往裤裆里。我走,我不走了就想杀人!
玉灵起身往外走,说:你不走我走呀,我找村革委会,找主任去!
玉灵扭身跑出去。她慌慌地跑着,却感觉身后有脚步声,她站住了,看见是杠头撩着大步悄没声地跟了过来。
她站下了,转身惊恐地盯着他。
狗还是跟着杠头。杠头对它轻声说,回去,看门。
狗听了就回了,狗他妈的真能听懂人的话。
她也喊了,馍子,回来!
狗没听,回去了。
月光极亮,从空中浸下一股凉气,她心头掠过一丝惊慌,随着惊慌她浑身抖起来,一下瘫坐在软软的沙土中。地上的热气还没褪完,沙地里热乎乎的。她抚着心口,盯着走上来的杠头。
他笑着上来蹲在她身边,托着她的下巴,妹子,你这眼睛还是勾人!
心跳,跳的要蹦出腔子了,她哆嗦着说,你狗日的甭害我……我的名声好得很!
他还笑,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脸,说,看把你吓的,咱玩玩算了,就只是玩玩嘛。
她打开了他的手,说,玩啥?
他笑得愈加欢了,又上来摸着她的脸,说,都是娘们了,让男人玩了五年了,还非让人说开?
她又打开了他的手,往后趔着躲,屁股一下一下地往后面挪着说,你你你……流氓,使坏呀?你要是害我,我会告你!
他扑上来一下抱住了她,手就伸进了她怀里,揉搓着她浑实的奶子。她的奶子大。村里的娘们全悄悄地说过,她的奶子真大,是勾男人的奶子。
她一下挣脱出来,猛地扇了他一耳光,倒是扇的她的手疼,她吼叫说,狗日的,你把我当野女人了!你打听一下我的名声,我守着空房,没让流氓和村子里的闲人沾过身子呀!说了她一下蹿起来,撒腿就赶紧跑。跑出去几十步,又听见他追了上来,她心里知道要出事了,名声,这要紧的名声,守不住了!
他扑上来,从后腰里拔出一把刀子,恶狠狠地甩在了她身边的地上。
她顿时浑身哆嗦着,说,狗日的杠头,你甭害我……
说了她坐在了地上。地上还是温热的,沙土地上还有热气息。她有些哆嗦,盯着不远处插在沙子地上的刀,那样的刀,刀把子长,她没见过那样的刀,那刀肯定是杠头从新疆捎回来的。她看了那把刀越发哆嗦了……
他上来拍着她的脸,笑着说,妹子,你要听话,你不听话了,今天晚上不好说了。甭看那把刀,那刀掖在腰里占地方,我不想害你。就是玩玩儿。说着他先脱了自己的衣服,展展地铺在地上,她看着他一身结实的肉,一满是腱子肉,他脱光了上身衣服,过来了,一下撕着她的衣服。只几下就把她扒光了,之后一下搂着她,躺在了她身边。
开始还喊叫了几声,她喊叫着,我是个好人啊,你咋害我!扛头我日你妈啦!
但是扛头只是抚摸着她也揉搓着她,扛头不像麻腿子那样,杠头只是抚摸着她的奶,轻轻地揉着,还趴上去跟个孩子一样吸吮她的奶头,男人咋总是吸吮她的奶头?腿子也是这样,但是腿子有时候是咬她,疼得她尖叫。杠头不是,杠头是像憨憨那样轻轻吸吮她的奶,可杠头比憨憨劲儿大得多,没几下就把她弄得浑身舒坦……她舒坦地想喊叫。
他进了她的身体,她突然就不挣了,她觉得真格是舒坦,舒坦死了……
扛头这熊人太壮了,他箍紧她,可着劲儿在她身体里动弹,只一小会儿她就感觉到杠头和她的畜牲男人不一样,他没有拧她掐她,而他的那个熊男人总是要拧她掐她把她浑身弄得全是伤,她的熊男人总是让她疼得喊叫也尖叫,总归谁也听不见的地窝子……这个村子太大,沙地里的地窝子一家一家离得太远,她天天夜里喊叫尖叫,腿子听了才高兴……扛头不这样,扛头是个男人,杠头是个壮实男人,扛头在他身体里一直折腾,杠头把她弄得太舒坦了……她感觉到她自个儿的身子在抖,她感觉到了她这五年多和男人弄事儿压根不是这样的,没多大功夫她全身就酥软成了一堆棉花成了一团云朵成了要飘起来的舒坦……
而她还是喊叫,但是这样的喊叫是舒坦的喊叫,她就想从内里发出喊叫声,她的喊叫越发让杠头有劲,杠头把她越发箍紧了,那也让她越发舒坦死了……
老天爷,这事儿还能这样的美这样想死想活的,她觉得浑身飘起来了,她也箍紧了杠头浑身有劲,她突然就喊叫说,杠头啊日你妈你使劲甭停下……
杠头也是啊啊地喊,他把劲使允了使尽了……
两人全出了一身汗水。
完事后,他又搂着她坐了,死劲地亲着她,两人也全是死劲地亲着,亲的舌头跟嘴唇全是舒坦得想尖叫,但是两人还是死死地抱着亲……他躺下了,也搂着她的脖子躺下了,抚弄着她的脸,她让他搂抱着,感到浑身还是颤抖瘫软。
两人就那么躺了半晌。谁也不吱声搂抱着躺着。
月亮真格园,月亮洒下了银灰的亮光,有几缕云朵飘在月亮前头,一会儿成了圆的一会儿成了丝丝缕缕的……
他坐起来了,他穿着衣服。他对着月亮吼了一声,美啊!
她感到他为她穿衣服的时候轻柔极了。
他说她和偷汉子的女子不一样,和那些个女子味道太不一样了,她在他怀里就哭了。她不知道为啥就哭了,他又给她擦着泪水,妹子妹子叫得亲,说了好多话。后来他就抱着她走,一直把她抱到了家里。他说,妹子,俺今儿夜黑里不走了,就是不走了,成不?
她看着他,没吱声。
他上了炕,又搂着她,片刻间他又是撕开了她的衣服,两人抱在了一起,又弄呀……
又是一阵紧一阵地舒坦,她不敢喊叫了,只是大喘气儿,怕弄醒了憨憨。可憨憨睡得真格熟。
两人又是出了一身的汗水。
她说,杠头,你玩过女子?肯定的!因为你太会玩!
他嘿嘿地笑,说,玩过。不是我玩女子,是女子们玩我!
接下来杠头就说了,他这五年,稀乎地几次送了命。他啥全干,下煤窑背煤,还淘过金子,也要过饭吃,还贩卖过石头,背一袋子石头坐火车到西安城,他只管背石头,跟着一个新疆师傅,一下就能卖上几千块钱,天爷呀,我没见过那么多钱,师傅可着劲地供他吃羊肉泡馍,那是太好吃的吃食呀!
玉灵一声轻声地吼,说,说要紧的,甭在这儿扯闲话!
他就说了和师傅的婆娘搞上了。新疆的师傅一出门好几个月,撇下个小师娘,三十岁出头,带个碎娃,夜里来他房里偷汉子呀。
玉灵听了就扇他的脸,说他流氓,不要脸。一共玩过几个野女人?说!
他说,再不能说了,他是个瓜实的笨男人啦,和妹子不能说这些脏事儿烂事儿。说了又揉搓着她,说,才知道了,女人想偷汉子的那劲儿,比男人大。说了他上来了,趴她身上……
还是个舒坦,她觉得真格是尝到了和男人弄事儿还这么美!一会儿就飘起来了,浑身轻灵,浑身一阵一阵地颤……
这一夜,两人时不时弄,她一下觉得还能和男人弄这么多回?她不累也不乏,她想让杠头可着劲地弄……
可是麻腿子要想再弄她一回,她就想拿切菜刀放她身边,让那个熊男人滚,她急了也和麻腿子撕打,她真怕那个恶心男人弄她!
为啥?是那个熊男人只管了他自个儿舒坦,压根不想让她也舒坦,恶心男人嘴里全是味儿,一嘴的黄牙,他还要点着灯看着她,她总是把灯吹灭了,闭上眼睛让他鼓捣……
她才知道了男人和男人压根不一样,杠头是个男人,麻腿子是个畜牲。
这一夜,两人一直搂抱着睡了,天亮了她醒了,看着身边躺着杠头,杠头睡死过去了,呼噜声打得山响。杠头是个壮小伙,是个男人,是个不怕死的货。她就那么盯着杠头睡死的样子看了半会儿。她很想摸摸他的睡死的脸,又怕他醒了。
她悄没声地起来了,点火煮饭,想着名声坏了,想着事儿咋了结呐?想着想着,她自个儿笑,笑了过去拿镜子照着她的脸,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是抹了雪花膏涂了红嘴唇那样滋润。
她给杠头热了包谷糁子也热了几个黄黄的洋芋,憨憨也醒了,三个人吃了。
她说她还要放羊。
杠头说,他也回呀,得垒房子。他的房子开工了,七八天就完了。
她说,咋个说法?
杠头说,啥咋个说法?
她在炕上用她的脚蹭了一下他的下身,说,让你个狗日的……白弄了?后面的话她说的极轻。说了,她瞄了一眼憨憨。
憨憨顾自吃她的洋芋喝着她的包谷糁子。
杠头说,那你还想咋呀?
她盯着他,他也盯着她。
她说,我放羊呀。你一会儿得去找我,咱在沙窝里说说?
他说,我一准去找你。
3
两人坐在了沙窝里。坐得远远的。怕村上人看见了传闲话。
羊群在吃草。
憨憨也坐的远远的。
馍子真懂事儿,偎依着杠头,像是杠头才是它的主人。馍子让杠头给它挠脖子上的毛,它舒服地偎依着杠头。
她盯着他笑,她觉得她从来没盯着一个男人这样笑过。
他半躺下了,手托着头,倚着一个沙疙愣。他也盯着她笑。
她说,你不能白弄了我吧?
他说,我得想想,我现在学了动脑子了,人要是不动脑子,稀乎地玩完,还不知道让哪个害死的。让我想想……
她就盯着他想事情。
半会儿他才说,妹子,我想给你些钱,我有钱了!
她出气粗了,一声吼,日你妈啦杠头!我不是个野女人呀,我要钱?你把我当啥啦?卖的?
他笑,说,不是卖的?你爹当初非要钱?我那阵儿哪有钱?腿子一把拍给了两千块,还不是卖?
她跳起来过去踢他,猛劲地踢。
他只是笑,说,不疼。小心咯,脚脖子崴了,我不疼你得疼上半拉月。
她踢他轻了,呼呼哧哧地自个儿喘气儿。
她坐下了,累了。
她说,狗日的,翻老账?杠头,你当初要是不走,不浪荡去,跟我爹磨唧,我一准跟了你。
他说,现在说这话?你当初也没教我。你当初还是跟了腿子。
她说,现在我想跟你,不成?你有钱了,牛B哄哄的,得是?
他笑,还是笑,说,那还要咋呀?你舒坦了吧?我也舒坦了,完了么。就这点儿事儿,你想咋,说!
她突然说出口了,她也不知道咋想的,突然就说出口了,你想不想娶了我?我和腿子离了?我想和这个畜牲离了!
杠头听了,坐起来了,盯着她,半会儿才说,锤子!想让我死呀?腿子能离了你?甭提腿子,我就想杀了他!你爹要是没死,我也想弄死他!村上的主任,我也想杀了!因为这些个狗日的,总想让我死呀!可我不想死,我就想好好的过上个小日子,不行?
她死死地瞪着他,蔫了,熊男人们!全一个熊样子……
两人坐着,谁也不吱声,憋着。
他还是笑,说,玉灵,给咱寻个女子?得是你这样的,不让你白辛苦,我给钱!
她恶狠狠地说,给你寻个小奶羔子,母的,才半岁,你下死力气干它!
他起来了,拍拍屁股上的沙土,说,我垒房子呐,村子的男人们全在我那儿干活儿,走呀。
他走了,真走了。
她一下恨死杠头了。
她一声吼,给我回来!
杠头站下了,转回身瞄她。
她瞪他。
半会儿了,他回来了。他一下搂住了她,又摸她,趴她耳边嘀咕了些话,她听懂了,可是她推开了他,说,你是想坏我的名声?还是先坏你的名声?
他吼,你就去先坏了我的名声!再说了,我有名声?日他先人啦!我的先人们全死过了,我的成份咋还是个恶霸?我是让村子老老少少养大的,我是孤儿,我谁也没惹过,可我背了一身的臭名声!吼了,他又小声咕哝说,我试试看,玉灵你去告我!我现在是用脑子活人,给你说过了。
他走了,她看着这个货的背影儿,想着心事儿。
而馍子跟着他走了。她叫了声回来!
杠头笑了,说,让馍子跟上我,有好吃的。
这条狗真跟杠头走了。她想这条狗跟着她从来没享过福,她跟着麻腿子也从来没享过福。连狗也懂的事儿,她咋就不懂?
玉灵想了半会儿,想了一整,就把羊群赶进沙窝里吃草,让憨憨看着,自己去了主任家,把杠头告了。她想按着杠头的瞎嘀咕的话也试试。她想,她也得动脑子活人啦。
玉灵和村主任说着,心里直憋气,她知道这一告,她的名声就坏完了。臭了。她就在村子里没法儿活人了。
主任听了,一下就瞪圆了眼睛。
主任吼了一嗓子,叫来了他娘们,让玉灵当着他娘们的面再叙说一遍。细细地叙说。
玉灵就细细地又叙说了一遍。越说越憋气。
她看见主任的娘们又是用眼剜她,用脸笑她,娘们还问,妹子,弄了几回?
她说,四回,像是四回……
她看见主任一脸的气愤,说,狗日的,这狗日的!美成熊了他!
但是娘们不听了,起身走了。
主任说,得治治狗日的病!
她紧跟着说,是哦,得治治狗日的病!
主任说,你先回,我想想。
她回来了,守着她的羊群和憨憨。
主任觉得这事儿扯不清,太麻缠,就上告了公社。他一个电话告了公社,他在电话中吼了半晌。公社干部才说,知道了。
没几天,来了一个公社干部,叫赵子轩,是省上政法学院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大学生才二十来岁,穿着和杠头一样的破绿军装,绿军装上一满的全是沙土。这些绿军装全是政府发下来的扶贫服。谁家里成份好也穷得没衣服穿,就发给谁家了。
公社干部拿着小笔记本把案子又问了一遍,主任说是强奸,只一回。他没说四回。他就想让乡里头把杠头治一下。杠头这狗日的挣下钱了,回来了,竟然敢不来看他这个主任,反了他?他竟然敢蔑视他这个革委会主任?再别提他还是个长辈儿。
人家问完了说要和玉灵本人再核对一下。
主任就说,是不是先见见事主,见见杠头?
公社干部说,杠头可能是罪犯,不是啥事主。
主任就惊得瞪直了眼睛,说:哎呀,罪犯了?事儿弄大了?
公社干部说:现在还说不来,先不要惊动他,小心这家伙跑了。
主任紧着说:行,行,不惊动他。杠头这个熊人,从小就不是个东西,日鬼捣棒槌,这浪了一回新疆,听说挣下钱了,一回到村子里就惹事儿,该抓了他吧?
赵子轩却是一脸轻蔑,用笔点着小本子说:主任哎,他挣不挣钱和这案子没关系。
主任紧着说:对着呢,没关系是没关系,有钱了不能先强奸人家一个小寡妇嘛。
赵子轩又紧着说,强奸和钱没关系,听不懂,得是?人家是有男人的媳妇,不是个小寡妇吧?
主任才说,她这个熊男人成年累月不着家,在外头挣钱呐。说了,主任又凑上去小声说,杠头这货家里还是个恶霸出身!
赵子轩听了,紧着“啊”一声,在小本子上记了“恶霸出身”四个字,还划了好几个惊叹号和大问号。
正说着,杠头提着两条纸烟一盒糕点进来了,笑着说:叔哎,来看看你!有客,你们说话呵,我先进屋子里候着。
主任看着杠头手里的礼品,脸上一下就舒展了。说,这个地方就是邪,说个王八来了个鳖,正说你呢。坐吧,他指着赵子轩对杠头说,这是公社来的干部,专门来查你个王八蛋的案子呐。
杠头脸上一愣怔,说:咋了,我犯案了?说了,放下礼品,顺手给赵子轩掏了根好烟递过去。他现在抽好烟了。但是村子里的人一满还是抽卷烟。自己卷烟丝抽,也有的人买新疆的磨合烟沫子用报纸卷成小喇叭筒子抽。只有他杠头这些日子敢抽纸烟,抽得好纸烟,兰州牌子的,一盒就得花一毛八分钱。
赵子轩把烟挡回去,说,不抽。我自己抽卷烟。
主任指着杠头说:腿子屋里的小媳妇,把你告了,这麻烦大了,知道不?
杠头大不咧咧地说,不对呀,我妹子咋这样说?她愿意的,我和玉灵妹子先吃了顿饭,还喝了酒,就这么点儿事儿,还把我告了?
赵子轩神态一变,抓起笔记本问,慢慢说,这是你和那媳妇事前还是事后?
杠头此时笑着说:事儿之前。不信你问她那尕女子,几岁的娃不会说瞎话吧?
赵子轩又问:到底是人家愿意不愿意?
杠头仍是笑着说:当然愿意嘛,不愿意也弄不成,是不是?
那时候主任的娘们进来了,听了一会儿。赵子轩还是问杠头两个男女愿意不愿意的事情。
赵子轩逼问,不是强奸?是愿意?
杠头说,没强奸。是玉灵妹子愿意。我还在玉灵屋里睡了一夜,我俩搂抱着一块儿睡的。
赵子轩听了,又紧着做记录,咕哝说,日鬼,胡日鬼的货们。狗男女一对。
娘们插话说,就是的,玉灵愿意。一下呼嗵了四回,还说不愿意?
赵子轩听了眼又瞪圆了,说,唉?你们一人一个说法?咋日鬼的?弄了四回?说了,他看着杠头。
杠头也笑,说,这个妹子,哎呀,我这个妹子太好了,太实诚了,把四回的事儿也说了?日她的,把俺说成一条公狗了?
赵子轩瞪了一眼主任,小声咕哝说,你这个当主任的,嫌俺不忙是不是?我忙得现在头朝下走路呐!骑自行车这一路不苦?不累?三十多里沙路啊!灌了一嘴的沙子一脖子的沙子?你日弄的这叫啥事儿?
主任听了嘿嘿地笑,说,那这是个事儿,我要是不报告,要我这个主任有毬用?
赵子轩用眼睛瞄着杠头,还瞄着主任,小声咕哝说,你就是个毬,管点儿毬大的事儿。还管不好!
说了他起身说:我现在和那媳妇家核实一下,你们坐。说了他一脸的不耐烦地走了。
主任和杠头说开了,两人为两条烟一盒点心立即就说开了。主任觉得杠头这熊人能干,问他挣下了多少钱?
杠头说,不老少。我带回来毛三千块钱。垒间地窝子和娶媳妇的钱算够了。
主任听了毛三千块,一下又把眼瞪圆了,咕哝说,狗日的你,一下挣下了三千块钱?娘呀,咱村儿的村民,到了年底还弄不下上百块钱!狗日的,还出去不?带上叔?叔也想出去浪荡一回,也挣下点钱,成不?
杠头说,叔呀,苦死个人!还稀乎搭上条命!再不出去了,垒个地窝子,我也给集体养一群羊,娶媳妇过日子呀。金窝银窝好不过穷窝。我回来过日子呀!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杠头让主任在地窝子垒成的时候,去吃羊肉揪片,有酒喝,管够。还准备宰只羊,只给村子的长辈们吃手抓呀。说了头凑过来说,只请了支书主任还有二叔加上他,四个人吃手抓羊肉,酒放开了管够喝!
主任听了就应了,乐得咧开了嘴说,那我得去,这个大面子,得给你。
杠头就回了。
沙窝子里,赵子轩找见了正放着羊的玉灵。
赵子轩做着记录,问,你到底愿不愿意?
她说,要说不愿意吧,我俩从小就好得没法说。要说我愿意了,又咋会告呢?我的名声好得很。
赵子轩就听得发蒙,说,你这话,不好懂。你就只说,是不是强奸?照实说!
玉灵听了,就想了半会儿,才说,杠头这个货,劲大,算不算强奸?我能扛过他的劲儿?一个女人家?
赵子轩说,你看你这个人,咋总是说来回话?来回全是你的理?你得说明确了,强奸么,是违背了妇女的意愿,你不愿意。要是通奸么,是你们俩全愿意。这个意思你不懂?
她说,懂。我么,有些不愿意。
赵子轩就说到了吃饭和喝酒,说,你不愿意还吃人家的炖了的鸡肉,也喝人家的酒?
她说吃饭喝酒是一回事儿,糟蹋她是另一回事儿。她说了他炖了一锅鸡肉呀,还有热烧饼,还提来了酒,她饿慌了就吃了,她确实想吃那锅鸡肉和烧饼,她还说那鸡肉香极了。好些年没这么放开吃过了呀!
他就打断她的话,给她耐心讲着强奸和通奸在法律意义上的区别,他说这是有区别的,你能听懂不?说了这位公社干部也想吼!赵子轩觉得他只要和这些娘们说话,就想吼。和这样的小娘们说话太费劲。
她说,她听得懂。
他又用笔敲着笔记本说,事儿可要搞清呐,人家说你愿意,你咋解释?
她就说了那把刀子,就插在她出事前的旁边。她说她是害怕那把刀子,她怕他害人呀。她要是不愿意了,一刀子扎在她心窝上,没命了。杠头这个熊人野惯了,他把村上的男人闲人打遍了,不信了你去打听一下?
赵子轩“啊”了一声,就在小本子上匆匆地记录着说,看,看,你们这些人!这是关键的细节,你给主任为啥不说?
她说,忘说了。
赵子轩说,你这人该说的你忘了,把吃了人家的饭又喝了酒的事儿还说得挺细的,这又为了啥?
玉灵盯着赵子轩说:我是喝酒了,我喝酒了是想着我的尕女子在屋呐,杠头不敢当着我的女子害我吧?可这个熊人,把我女子用酒灌醉了!
赵子轩嘴里咕哝着说:看,看,你这人,又说了个重要细节!噢,是这熊人先把你女子灌醉了?我记下了呵,你要听好,公安人员问你,再别说乱了,记住了?
玉灵瞪着眼睛,问,公安人员,你不是公安人员?
赵子轩摇头叹气地说,我不是,我是公社干部。公安人员是穿警服拿枪的人,管抓人的!我是先来做调查的。
玉灵又瞪大了眼睛,问,还要拿着枪来抓人?我不是让抓人,不想把事儿弄大!
赵子轩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地说,哎?你这人是咋回事儿?你不想把事儿闹大?你告到村上革委会?村上告到公社革委会?现在事情已经大了!
玉灵低声说,我就是想让主任管一管杠头,公社来人我压根儿不知道!谁让你来了?总归不是我!
赵子轩摇头叹气地说,你这人,把公社干部当猴耍呐?赵子轩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红本本,让她看那是大学毕业证,他说,看呵,我是省上政法学院毕业的,我现在是公社干部,是国家正式干部。你的事我主管。把杠头糟蹋你这事有个交代。听懂了吧?
玉灵一下害怕了,可怜巴巴地说,那,杠头会寻仇弄事呀,我害怕!他要是寻仇,我还活不活了?
赵子轩笑着说:没王法了?共产党的天下,你甭怕。你要学会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法律是武器,你不懂?
玉灵听了摇头,摊着双手说,我手上……没武器。我就是想让主任管管杠头,治治他的病,谁让你来了?
赵子轩听了,仍是苦笑,说,对了,有个事儿得落实清楚,你们俩这个……这个么……到底弄了几回事儿?
玉灵听了,气呼呼地说,咋回事儿这是?胡说啥呐?一回,他糟蹋了俺一回!
赵子轩听了,还是苦笑,说,不是这个……四回?
玉灵听了越发来气,吼着说,谁这么说的?
赵子轩说,主任的媳妇这么说的,你得说实话吧?要是四回,我就不管了,你们爱弄多少回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要是一回,这才是个事情!听清了吧?
玉灵听了就气呼呼地说,一回!是个事情!说了她咕哝说,完了完了,我的名声坏了,臭了,这个村子的娘们们,一满是东戳一杠子,西捣一锤子的,全不是好东西!男人们就更不是东西啦!狗日的们!
赵子轩起身也咕哝说,行了行了,你把全世界骂完了。你等着处理结果吧。政府会为你主持正义的。他显出一脸正气,气昂昂地走了。
但是,他骑着自行车走了一段路,才自言自语地咕哝说,这些个狗男女们,把人弄蒙啦!
4
还是傍晚时分。
她回了家,先是托人给腿子写了信,让男人赶紧回来。信捎走了她又有些后悔,她觉得腿子回来还是个畜牲样子,可不让男人回来,她就没法活人了。想着,心里烦透了。
她又跑着去了主任家,见主任正在喝酒,已经喝大了,主任喝酒就着洋芋丝,炕桌子还摆着点心?主任的小日子过得太美啦。那娘们也在吃着也喝着酒。主任家的孩子在县城里念书,好几个月才回屋里一次。
她站在主任屋里说,主任哎,我只让杠头糟蹋了一回,咋成了四回了?
主任红头涨脸地说,是你自个儿说的,四回吧?
娘们也说,妹子,你自个儿说的,想翻嘴?
她气呼呼地说,一回,我只说了一回!说了她就走了。她知道主任的娘们用眼剜她了,也用脸笑她了。她顾不上这些了。
她回来了就想笑了,她想着她也是动了脑子了,她这下把主任和他娘们全搅合进来了,四回?是。但是她死也不认。她只认给杠头。这些嘀咕的话,会把这些当干部的人们,全弄迷糊了。
天没黑严实的时候,杠头又端了一锅鸡肉还有酒,也一准有烧饼,他进来了就直奔炕头。
玉灵一下又嘴里流涎水了,她也帮着杠头摆那个铁锅还帮着他拿出了烧饼,才说,公社来人了,我没想把事情弄大,这不怪我!
杠头不理会她的话,只扬着手中的烧饼对憨憨说,吃,女子。
接下来,杠头喝着酒,笑着说,就这么点事儿,闹到哪儿我都陪着。你男人回来你告诉他,我这回去新疆五年多,也挣下了三千多块钱,垒房子我花不了多少钱,剩下的娶媳妇过日子。说了他盯着她,你给咱得寻个好女子。
玉灵盯着他,又是一脸气色不对,说,自个儿寻去。
杠头顾自吃着喝着,也招呼了憨憨吃喝。
玉灵突然捂着脸低声哭了。
杠头说,哭熊哩?玉灵你不是爱哭的人,我就见不得女子哭。来,吃,喝!
憨憨又把馍和肉塞给她妈,说,吃。
玉灵气得一下把馍和鸡肉扔出了门外。吼叫着说:你滚,滚出去!
杠头跳下炕,跑到外面把鸡肉和烧饼拾了回来,吹着肉和烧饼上的灰尘,使劲地吹着,咕哝着,糟蹋粮食,有罪!说了他又盘腿坐在了炕上。他吃着,又对憨憨努着嘴,憨憨极聪明的样子,抓起了炕桌上的肉和烧饼递给了她妈。
玉灵又一次咽着唾沫,片刻后,她接了肉和烧饼,大口吃起来,泪水跟着也流下来。
杠头又喊了一声馍子,狗摇头摆尾地就进来了。直巴结杠头。杠头扔给了它鸡骨头。馍子这些日子吃美了。好些年这条狗也没这样解过馋。
那天晚上,杠头又要给憨憨喝酒,憨憨灵醒了,不喝。杠头抱着尕女子,逗着她玩,尕女子竟咯咯地和他笑着,他哄着她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也吃饱了,烧饼和一锅鸡肉还有酒。她坐在屋里的暗影处,看着这爷俩儿,一直想着心事不吱声。腿子和娃咋就没这么亲热呐?腿子就是看着她衣服里面的奶子和她的精身子。腿子一丁点儿也不喜欢娃。
之后杠头把憨憨放在了炕上睡。
他起身拉上她就出去了。她竟然让他拉着,跟着他出去了。
两人这回在柴房里,杠头把柴禾铺展了,还是把他的衣服铺了上去,又过来猛地把她的衣服撕扯开了,两人净身子躺在了软软的柴禾堆上。
杠头弄事太舒坦,她这次是死劲地抱住他,让他也使劲,她喊叫,喊着说,杠头,我得和腿子离了,不离也成,你引上我,跑吧!我跟着你跑到哪疙瘩窝里,也愿意呐……
杠头在她身上鼓劲,咧着嘴鼓劲,也喊,舒坦死了!玉灵妹子,你真是个好妹子呀……呀……
完事了。她僵在他身边,搂着他,让他亲她。
她说,杠头,我刚说的话,你听清了没?
杠头说,外头苦死个人!好几回我稀乎死了,我不出去了,我要好好的过日子呀。
她就一下一下打着他的脸,打得她的手疼。
他让她打,嘿嘿地笑。
她说,你压根就是只想玩我?
杠头说,玩,美。我娶下了媳妇,还和你玩,腿子我不怕,我一顿暴打,他得怕我。咱一生一世地玩儿,不成么?
她说,你个流氓,你还想一下有几个女人?你想得太美啦!
杠头说,我就是试活一下,看我这个恶霸的孤儿,能不能过个好日子,咋呀,我不能这么想?得是?
她急着穿衣服,厉声说,滚吧你,再甭来了!
他只是嘿嘿地笑,说,来,还来!
她穿好了衣服,回屋里了。也插上了屋门扛子。
她睡不着了。她搂着憨憨想着心事。
天底下男女的事儿还有这样的?她才懂了。她想着天底下的男人们全是腿子那个样子,可杠头不是。那别的男人也不是。只有她的腿子男人是畜牲。
她一夜黑没睡实,她想把事情有个了结。要么杠头得娶了她,她和腿子离了。要么就这么熬下去,苦就苦,这是命。她再不能和杠头死不了活不旺地混了。
第二天,村子出了大事情。来了结事情了。
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进了村子。
下来几个穿警服的公安干警,前面是哪个公社的干部带路,赵子轩显得气昂昂地,他感觉到他办了一件伸张正义的案子。他走进主任的家。让主任带着去杠头家。杠头不知得了谁的信儿,找了全村不见人影儿。
几个警察站到一处沙梁梁上,看着一望无垠的沙海,这是个跑野马的地方,五省交界,这个小村子和青海内蒙新疆宁夏甘肃交界,他们属于甘肃,这个小村子地广人稀,只要村上的人跑了,上哪儿寻去?
警察们只好撤了,让主任转告杠头,杠头必须去县公安局投案自首,一个警察头儿说:这是强奸罪,县公安局立了案的,他跑不掉!
主任只是应声,只是和警察们应声。
之后警察们上了警车要走了。
主任才拉着一个警察说,谁让你们来了?
警察对他凶得很,说,你告的公社吧?公社也来了人调查了吧?也给我们公安局反映了,我们公安局立案了,这是强奸案!
主任笑了,说,啥强奸?一下呼嗵了四回呀,成了强奸了?明明是两个人全愿意,这大不了是个作风问题。一个是光棍浪荡鬼,一个是孤儿寡母,想男人了,对吧?
警察听了,满脸躁气,一下拉过去了赵子轩,让主任再说一遍,赵子轩听了,满脸丧气,说,翻嘴呀?整个全翻了?你这个主任?真格是毬大的事儿也管不了?我在公安局把嘴皮子说的发干发苦,人家才派了辆警车,几个警察就是来抓人的,你就这么着日弄我?
主任还是笑,说,我说的全是实话。要不了你们全甭走,到村革委会再说说?说清楚了再回,也不迟。
警察就躁气了,恨恨地骂了一句赵子轩,毬大个事儿,你想立功?报了个大案?得是?说了警察们全体上了车。
主任看着警车扬起的一溜黄尘才咕哝说,凶啥嘛,对我凶没有用,毬大个事儿,谁也没让你们来!
那天半夜,杠头等全村人睡熟了才踅摸回来。
他敲开了主任家的门,要和主任说事儿。主任把杠头往外撵,说:你把事儿弄大了,我管不了啦,你赶紧去县公安局投案自首!
杠头却说:我不去,叔,我咋了么?叔你开门,咱说会儿话?
主任开了门。
杠头进来了,拍在了炕桌上两张拾元的票子,说,叔,帮我寻个小女子,这是说媒钱。
娘们那会儿披着衣服,说,娘呀,二十块?要是照工分算下来,这二十块得干上几个月,还不知道能不能挣下这份钱!杠头,婶子帮你啦!
杠头就对主任和娘们说,叔,婶子,我想娶个媳妇过日子。叔,你明天去一趟公社,替我说说么?我咋犯了事儿了?
主任就说,看,去公社那么远?让叔骑上自行车子去?叔身子骨不行了。
杠头说,那我开上村里的拖拉机,油钱反正是集体的,我拉着你去?这也算是公事儿吧?
主任才说,也成。叔五十出头,就奔六十的人了,不能累着。对了,你会不会开拖拉机?
杠头说,会。四个轮子的家伙,我全会开。我明儿个给叔再装上两包纸烟,办事儿得拿好烟。
主任就说,成。这事情咱明儿个估计能办成。
杠头第二天拉上主任开着拖拉机轰轰隆隆地到了公社大门跟前。他下来了跑到一边的商店里一下又买了一条纸烟,还是好烟。又花了十八元,他把烟拆散了,给主任几个兜里全装了,才说,叔哎,还有个大事儿,我一直想说,又张不开嘴,现在我得说了!我是个孤儿吧?我这身子上背了个恶霸后人的名声?我惹了谁了?我是两岁多让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养活大的吧?叔哎,这事儿你也得公社干部说说,替俺把名声正过来,成不?
主任听了,也想了半会儿才说,我试活一下。说说看?估计麻缠。
杠头说,那我在外面候着。
主任背着手进了公社院子里。
杠头在外面的拖拉机挂斗里窝了一会儿,睡死了。这些日子垒房子也见女子的,还和玉灵天天夜黑了想得不行,太累。
杠头睡了有一晌功夫,才让主任喊醒了。
主任说,走呀。回。
杠头迷迷怔怔地说,事情办成了?
主任说,你的案子办成了,撤了。公社干部把我骂了一整,算是撤了。
杠头谢了主任,又问,恶霸后人的事儿……
主任说,回吧。这事儿办不成。人家干部们全说了,出身问题是个大事情,谁也管不了。你要是托生在一个大干部家里,那谁还能管得着?谁让你托生在恶霸大院子里头呐?你是上辈子投胎急了些,你太急,没弄好,没选个好人家,对吧?杠头哎,村里人没把你当恶霸的孤儿,就成了么。你操心太远。太大。
杠头说,不是我操心,是别人操心。一满是别人操我的心哎!我想寻个媳妇,人家一听我家的成份,还是不成吧?叔,我在县城念书也念不成了,我跑回来了,你不知道?学校里非要斗我?批判我?我日他奶奶我没见过先人们吧?这些鬼们把我算是缠死了?
主任坐稳当了,才说,回吧。这事情要想办,得去县上跟地区,说不谁了还得跑省上,复杂。要想跑,你自个儿去,估计压根跑不成。
回来了。
杠头的地窝子垒起来了。
村上人也热闹了一回。杠头买了只羊,大请客。外头坐了散席。里面坐了精席。散席的人吃羊下水和羊骨头汤粉条子大烩菜,烧饼管够了吃。精席吃手抓,酒管够了喝。
只缺了玉灵和男人腿子。
两口子在屋里干仗,打得鸡飞狗跳的。玉灵脸上让捶了个青紫。眼睛也肿了个疱。腿子也让玉灵在他脸上猛抓了几把流血了。留了几道道血印子。
晚上歇了,玉灵让腿子睡柴房里,她在炕跟前摆了切菜刀。
腿子也累了,他跑累了,抱了被窝睡柴房了。
连着几天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杠头却是连着几天,天天见女子。
他见的女子让他真格窝心。不是长相贼胖就是长得跟个病鸡一样的,只有一个水灵的女子,还是个残疾。生下来得了小儿麻痹,一条腿跟个枣树枝那样长歪了,歪歪扭扭长不齐看上去跟个烂棍儿一样的,走路比麻腿子还要拐得厉害。可媒人还说,这个水灵女子生育发育全行,急了还能跑。杠头就也急,说让她跑一个我看看?
女子真格跑了一回,跑得一忽闪一忽闪的,上身大摆动,下身全在扭着摆。跑完了才对他歪着身子骂骂咧咧地说,就你?熊样儿?我跑一个?还以为你跟狗一样会跟着我跑。可你没动?我走呀,明说,你这熊人么,还行!就是你家的出身不行,跟上你俺这辈子毁啦。这是俺爹娘的话。
拐女子说了就一扭一扭走了。
杠头想着,这下托了村子的娘们七八个,领来见的女子全是个这?花出去的说媒钱少说有一百多块了,能买几只羊的钱白花了。
娘们个个还是说,好看也俊俏的女子,听说了他家成份大,个个不愿意。就是只让人家来见个面,也个个牛得不成,压根拽不来。
杠头一气之下跑了,他跑到了很远的沙窝子,一个人哭得恓惶。他一个人哭着吼,骂着先人,骂着一个个他压根没见过样子的那一群亲人们,哭着说,你们咋就个个这么狠毒,把我一个娃撇下了?让我也跟上你们死呗,把我孤零零地撇下了……
哭累了,也吼累了,还和先人们叙说累了,他睡在了沙窝子里。
天快亮的时候,有了动静,他一猫腰,瞅见一群黄羊慢慢悠悠地过来了。他一下来了神气,他掏出了腰里的刀子,把身子埋在沙窝里一动不动,等黄羊群走近了,他一刀甩出去,一头小羊让扎了个准。他跳起来扑过去把小羊扑倒了,拔出了刀子又是几刀,小羊成了他的猎物。
他扛了羊回村子了。
他也听说了玉灵让打伤了,他想清楚了,也试活过了,公社干部没把这回事儿当个事情。他这辈子得和玉灵过上好日子了。
他想着玉灵,劲儿就大,一口气走回来了毛几十里沙路。
他进了村子直奔玉灵家的地窝子。
玉灵家的院子里麻腿子正在扫地,腿子脸上的血印子还在。
玉灵坐在屋门前正在用个大簸箕筛包谷糁子。她脸上的青紫伤还在,眼睛的伤还在。
憨憨拿了个小风车玩具自个儿在耍。
馍子伸长了舌头见了杠头就巴结着跟着他转圈儿。
杠头把黄羊扔在了院门前,说,等着,一会儿在这儿吃席面呀。说个重要事情,我先去叫主任。
腿子吼,吃啥席面,说清!
杠头指着玉灵说,就是我要娶我妹子当媳妇,你俩离了。就这事儿!
腿子立即骂起来,满嘴的捣娘日先人的话。骂了还跑回屋子提了菜刀出来了,吼,杠头,我得杀了你!
杠头却进了院子,他笑着说,腿子,我就是喜欢玉灵妹子,我担心你不是条汉子,会打我妹子,现在你真格打了,我妹子伤了。你既是想杀我,我让你杀!他梗着脖子说着话,把头往前伸着。
玉灵那阵儿心里嗵嗵地跳,她也吼,杠头你走!拿刀抡了?死了人咋说呀?说了,她紧紧地抱着腿子的腿,说,腿子,你打我,打我嘛,我不能让你弄出人命!
腿子一手挥舞着菜刀,一手提起玉灵的头发往起一抡,把她甩在了一边,杠头眼见着玉灵的一缕头发揪在了腿子手上。
杠头一声喊叫,他妈的腿子,你还打我妹子!说了,他扑上去一手抓住腿子拿刀的手,很轻松地一拧又一抡,把腿子摔倒在地上,他紧跟着上去就是一顿拳脚,杠头的大拳头砸得腿子在地上叽里哇啦地惨叫,腿子在片刻间让打得一身的血……
杠头才起来,指着抱着头缩在地上的腿子,说,熊本事没有的人?等着,就是一会儿吃席面呀!我马上把主任叫来,一块儿说说!说了他大步撂着走了。
玉灵觉得头皮发麻,发木,一摸头,也有了血,她手上也是血,她的头发让揪掉了一缕。
熊男人这会儿也一身的血,还有那只黄羊也是一身的血,全是血,她有些怕了……真要出人命了?她思虑不清了,弄出人命了,她也活不了啦!
可是,腿子爬了过来,一下猛地抱住了她,哭着说,玉灵,你不能离开我,你要是离开了我,我死呀,真死呀……腿子死死地抱住她哭着,她看着他哭的熊势子,觉得这个男人真让她恶心,他是个男人么?打起女人来狠命地打,恨不得把她打死!
杠头把主任用了一百元才请来。
他说了要娶玉灵当媳妇,主任听了就骂,说,你这娃胡整哩,想当个流氓的典型?人家有男人有娃,你凭个啥要这么整?这事儿办不了!
杠头拍了一摞子钱,那年月最大的票子就是拾圆。他一下拍了一摞子钱,说,叔,我寻不下媳妇啦,我家的成份我得日它先人啦,我谁谁谁的也没见过,我顶了恶霸的后人名声,谁敢跟我?我就是从小喜欢玉灵,要不是因为玉灵我能满世界的浪荡了?我不想死叔,我想好好的过日子,不成?说了,杠头又哭了,他觉得回来的这些日子,窝心的事情比在外头还苦,他一想就哭……
主任的娘们说了,当家的,你得去,杠头压小受苦受罪的,你最知道!人家喜欢玉灵这心思你也最知道。这事儿得办!说了,娘们把钱一呼撸拿进了里屋。
主任就摊开了双手,说,杠头,那我去,一会儿甭让叔脸面上下不来,要是腿子骂我,你咋办?
杠头说,我扇他的脸!他敢骂叔?叔是村里最仗义的人啦,要不了,婶子也去?
娘们听了,紧着从里屋出来了,对男人说,当家的,我也去?吃黄羊肉?我搭个手炖羊肉?一只羊,你们几个也吃不了,得是?
主任听了,说,走。我要是让腿子骂了,你得骂他。
娘们听了就乐颠颠地说,他骂人还能比过我?我骂他个腿子三十句他也顶不上来一句!
几人就气冲冲地来了。
几人进了玉灵家的院子。
杠头把黄羊掂了进来,放展了,从腰里拔出刀子,蹲下来利利索索地剥着羊皮,说,玉灵妹子,烧火,大锅炖了,只放盐就成,这只羊太嫩!
娘们跟着玉灵进屋烧火了。
腿子又跳起来冲进房子,手里提了一把切菜刀扑向杠头。
主任见了立即躲,说,腿子,腿子,你住手!小心弄出人命!
杠头只管剥着羊皮,把滴着血的尖刀子指着腿子说,你,去把切菜刀在石头磨一下,甭跟真的一样掂刀对着人,一会儿咱们吃着席面才说事儿呐!
腿子举着的那把切菜刀慢慢地落了下来。
杠头斜着眼睛瞄了一下腿子,腾出来血里呼啦地手,掏出了一把零钱,说,要不了,去给咱到二叔家灌酒去,二叔家的酒真好喝,纯粮食酒哇。
腿子站下了,眼珠子死劲地瞪着杠头。
主任说,腿子,你要是不去,我去呀。你俩的事儿先缓缓,一会儿席面上说么?
杠头却说,叔,你不动,让他去!我请客,用我的钱买酒,他敢不去!说了他瞄着腿子,咕哝说,不去了,今天的席面不让他上桌,咱几个说说就成了。玉灵妹子拿事儿,我喜欢的是玉灵妹子,和他个麻腿子有个毬关系!
腿子听了一脸不是色,赶紧抓上钱,说,我去灌酒,我去!
他去了,一拐一拐的,腿拐的越发厉害了。
主任开始在一块石头上磨刀。
主任磨着刀也咕哝说,杠头,得亏把你们家的先人们全枪崩了,要是你们家的先人们还在世,你还不张狂成熊了!哎呀,看你的样子,投胎没错,是个土匪恶霸的后人。
杠头已经剥完了羊皮,正在开膛,肚子肺的一呼拉全掏了出来,一只羊放在了羊皮上。
杠头过来了,拿过了主任的菜刀,他开始磨,他磨得噌噌的,说,叔哎,再甭提我的先人们啦,成不?你干活能把人急死,照你这样子磨刀,得磨上一晌,刀没磨利,刀刃全卷了。
杠头只一小会儿把刀磨得白花花地见了刀刃,他掂刀过去咔咔嚓嚓把羊剁了,娘们出来了,拿了个盆子盛了羊肉,说,锅就开了。羊肚子下水全甭扔啊,全是好东西。
杠头说,那全给婶子了,一会儿拿走。
娘们听了就笑,说,杠头这货,真格是好小伙子!
6
玉灵地窝子里真就摆了一桌席面。主任,他娘们、杠头,玉灵、腿子和憨憨一家人坐着。
腿子始终瞪着杠头。杠头不搭理他,却是盯着玉灵直笑。
只有憨憨一个人大吃。
主任端起了酒碗,说:都把酒端了,喝!
没人动酒碗,杠头说:叔哎,先说事儿嘛,说了再喝?
主任自己咕咕咚咚喝了酒,放下酒碗,抓起肉就吃,吃着说,这事儿麻缠,杠头,我让你拉来是吃席面的,其他的事儿我不说,不能说,你先说,成不?
杠头笑着对主任说:叔,你是长辈,全村人的头儿,你说嘛。
主任又端起了酒碗,说,我得再喝一碗,我要是喝了三碗酒,我说的话全不算话。这个我娘们能证实了。说了他又是咕咕咚咚地喝下了酒,喝了又给他碗里倒酒。也抓了块肉洒了些盐吃了,又把酒喝了,喝了才说,全看见了吧?我今儿个喝了三碗酒了,那我就说了,我说出来的话不能当真,全是酒后的醉话。说了,他指着杠头说,这个熊,那个啥……杠头我说不出口,杠头你自己说,你说了,惹下麻缠你自己兜着,我么,是让你拉来吃席面的……我啥啥的也没说。说了他又抓了块肉往嘴里塞满了,吃的一嘴的油流下来。
杠头笑着对腿子说,那我说。就这话,腿子,当年你娶了玉灵妹子,花了两千元,过了这么多年了,打个一折算了,我给你二百元,你走,我要娶玉灵妹子。说了他抱着憨憨,拍着憨憨的脸说,这女子我也喜欢,腿子你不能领女子走,我要当她爸。说了,他也喝酒吃肉,吃着也给玉灵抓了块肉递给她,说,妹子,吃,喝酒,我把话说到这一步,算给了腿子大面子了。
玉灵听了,也吃肉也喝酒,盯着杠头笑,她脸上活泛多了,她觉得一下有了指靠。她吃的真香。黄羊肉比山羊绵羊肉全好吃,肉鲜嫩可口,沾了盐吃,香得浑身舒坦。
腿子想哭,他对玉灵说,玉灵,就听你一句话啦,你说,你跟谁?
玉灵吃着说,跟杠头,我俩从小就好,村里人全知道。我死也跟杠头了,就这话!
腿子就哭了,哭得跟个狼一样,声音大,也好听。
一炕上的人全吃,喝,没人搭理腿子的哭嚎声。
腿子悄悄地下炕,掂着菜刀冲过来,他突然吼了一声,杠头你他妈的糟蹋人,我不活了!
杠头正搂抱着憨憨喂她吃肉,杠头正在给憨憨撕着细嫩的肉往她嘴里填,憨憨吃的太猛太香了,谁也没注意腿子那把刀已经砍向了杠头……
当杠头看见了刀光,头一闪,肩膀上挨了一刀,瞬时,从杠头那大蒲扇手捂着的伤口处流出了汩汩的血……
当腿子还要再砍的时候,玉灵一下猛推了熊男人一把,腿子没站稳,一闪瘫倒在了地上。
主任此时往炕角里紧着挪了挪,颤声说,我,我……我可是说过了,我说的是醉话,弄出人命是你们自己的事儿,没我的事儿啊!
玉灵紧着过去看着杠头肩膀上的伤,杠头却是笑,说,妹子,去外头弄些浮土给我糊上,没事儿!
玉灵和主任的娘们听了全跑到外头,片刻后回来往杠头肩膀上抹了些浮土,血一下止住了。
玉灵又撕扯开了一件破旧布褂子,给杠头缠上了伤。
杠头还是吃肉喝酒,指着坐在地上发呆发傻的腿子说,事儿完了没?刚才我说的,给你二百元,现在不给了。一分也不给你了。我得治伤吧?事儿完了没?说!
腿子不说。抱着头哭,哭得还是像狼吼叫。
杠头却给主任倒酒,说,叔哎,婶子,咱吃咱的,让他哭去!事情说清楚了,玉灵妹子跟我了,叔和婶子当个证人,我就要和玉灵妹子成亲呀!我还得摆上几桌席面,让村上的人热闹一下。说了,他又对主任小声说,咱还得外面摆散席,里面请几个老人吃精席,手抓!
主任这时又挪在了炕桌跟前,抓起一块肉,手哆哆嗦嗦地吃着,说,对着呢,吃,喝,我这会儿像是醒着呢,他招呼着玉灵说,吃,妹子,你看人家杠头,是个男人!说了他指了一下还在吼着哭喊的腿子说,这个货,不是个熊,打女人行,和杠头不能比。
腿子那会儿一挪屁股,成了个跪下的势子,他跪着挪到了炕跟前,说,杠头,我叫你个熊人一声爷,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饶过我……
杠头笑了,他对玉灵说,妹子,你和这种熊男人,过个什么劲儿呀?说了,他伸手把玉灵拉过去,硬是捺着她坐在了他腿上,他一边搂抱着憨憨,一边搂抱着玉灵,说,我在新疆的阿尔金山金窝子里淘过金子,整天和人打架弄刀舞捧的,我稀乎没命,这些年我啥事没经见过?我就是看上玉灵妹子了,妹子跟着你个窝囊腿子受苦受累,没变心,是个过日子的娘们儿。我非娶了她不可,说了他搂过玉灵的脖子,很响地亲了一下她的脸。
主任和他娘们看了,也一脸的呆了,傻了。
杠头还是让着,抓着炕桌上的羊肉让主任和他娘们吃呀喝呀。
娘们吃着才咕哝说,今儿个这事儿,有点邪?
主任也接上娘们的话说,杠头这货,办事儿全是邪。看么,他压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邪吧?他让村里人养活大了,也邪吧?还非要娶咱村子最漂亮的女子,邪吧?娶不上,跑了,还是邪。回来了,还要娶人家一个小媳妇,不邪?全是邪兴事儿!
腿子那会儿还是哭,他哭着起身抹拉了一脸泪水,开始收拾了他的家伙,背了那个包,一拐一拐地出了地窝子的门,说,走呀,我活不下去了,我得下死劲儿挣钱去,我再花上两千元,还能寻个小女子!说了,他走了。
主任和他娘们瞪直了眼睛,说,走了?
走了?
手续没办么?离婚的手续?
杠头说,手续就是两张纸片片,办不办的不咋,叔哎,婶子,今天的事儿两个长辈全见了,他生生地砍了我一刀,我没咋腿子吧?
主任和他娘们全说,杠头,你是条汉子!
几个人一下吃到了半夜,主任的娘们半夜了把村里的兽医叫来了,给杠头肩膀上糊上了些草药。兽医瞄见了黄羊肉,也美美地吃了个肚子圆。还喝了酒。一屋子人全喝醉了,全睡在了玉灵的大炕上,睡不下,地上也铺了柴禾,再铺上被窝,全睡死了……
但是,谁也弄不清,腿子半夜又回来了,又出了大事情。
5
腿子一直躲在外面。他没走。他在外面哭,哭的声音小了些。他在半夜提了斧头进了地窝子里,他径直走向了睡在地上的玉灵,他冲玉灵的一条腿劈了下去,玉灵尖叫了一声,全屋人醒了。玉灵已经抱着她的腿越发惨叫得让人听了如被宰杀了一般。
杠头搂着憨憨睡,他一下坐起身,见了腿子提了那把带血的斧头,他拿过炕桌上一直切羊肉的那把短刀嗖一下甩了出去,腿子肩膀上挨了一刀,提着的斧子落地了,他才一拐一拐地跑了。
几个人围着玉灵看,那个喝醉了酒的兽医一下醒了,他咕哝说,娘呀,这是红伤带硬伤,玉灵的腿子也得拐啦!
主任的娘们给玉灵搅了把毛巾让她咬着,兽医给她腿上先止住了血,又往外用手拣了骨头茬子,还用酒给她洗了伤口,才绑了夹板……
杠头一直抱着玉灵,咬牙切齿地骂人。
玉灵惨叫着,浑身抖着,也对杠头说,事完了,这下事儿完了,杠头,你嫌弃我不?我也成了拐子啦……
杠头抱着她也吼,说,不嫌弃,你成了啥啥的,我全不会再让你丢啦!咱相跟上一辈子,过咱的小日子……
主任那会儿也正经地说,好啦,好啦,这狗日的要是没跑远,我得让村上的民兵抓他,这是阶级敌人才敢弄的事情!你两个听好了,杠头,玉灵,我给你们在全村主办婚事啦!说了,他背着手出门了,在门口才一转身说,我布置民兵抓人呀!反啦,抓上人了,我连夜把他送到公社革委会!狗日的,得关了他!得亏没整出人命!
主任带着村上的人找了一夜,没见腿子的人影儿。
天亮了。玉灵脸色刷白,她躺在了杠头身边,吓得还是浑身哆嗦。
他娘们又叫来了几个娘们,帮着杠头和玉灵两个伤号养病。
主任想送他们去乡上卫生院,可是集体账上没钱了,他让杠头把钱拿出来治伤,杠头说我没剩下几个钱了,这伤就躺在屋里头养着吧,也没啥,说了他又说,要不了送玉灵去卫生院治一下?她腿上的伤比我重啊!
玉灵也说,不去,留着钱办事儿!杠头能躺在屋里养着,我也不怕!没伤着心口没伤着脸,腿拐了,就拐着去……说了她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主任就说,两个犟筋货,一个是杠头汉子,一个是杠心女子!
兽医就一天守着两个,时不时地换一下草药,他也对主任拍着胸脯说,两个人的伤咱全能治,全是红伤硬伤。
主任就让娘们守着。他说他见天晚上来看看。
杠头请教兽医,知道了红伤是见血,硬伤是断了骨头,黑伤就不得了,是治不了的病,得死了。
兽医说了,对杠头又用拇指戳着他肩后头说,咱有办法,杠头,你的伤我包半拉月好了。玉灵的伤养上一百天,也包好了。就是腿得拐了。咱不用花钱,咱能治这伤!
可是,到了傍晚,又来了两辆警车。竟然是腿子带来的。有公社干部还有警察,直奔了玉灵的地窝子。
警察来了,就要抓人,说是恶霸的后人行凶,玉灵也是个破鞋。那个省城政法学院毕业的工农兵学员也来了,说他一直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这回出了阶级敌人了!
主任的娘们立即跑着叫来了男人。
但是警察见了屋里躺着两个人全受了伤,才讯问了情况。
杠头说他的伤是让麻腿子拿菜刀砍的。
玉灵说她腿上的伤是让麻腿子拿斧头劈的。
主任气喘嘘嘘地跑来了,进了地窝子立即清楚了情况,他一直瞪着麻腿子。麻腿子在公社卫生院包扎了伤口,又反告了一状,警察和干部们才来。
主任指着麻腿子说,得抓了他!我昨天夜里发动了民兵没找见人,现在他自个儿送上门了。他才是凶手!
一屋人全证实了麻腿子,警察盯着他,他又是哭,哭得跟狼还是一个样。吼着哭,长一声短一声的。
公社干部说开个现场办公会吧。说说,我现在头比身子大。公社书记交代了,这个事件是恶劣的,一个恶霸的后人胆敢如此猖狂,得抓了人,关了,还得在全公社的所有大队进行一场阶级斗争教育……你们村么,是头一站,得批斗游街示众。
主任就打断了公社干部的话,说,不是的,不是的,全说反了。我来说,第一,阶级敌人是麻腿子,就是他!第二玉灵要离婚,第三杠头这个小伙子,是恶霸后人没错,还是个全村人养活大的孤儿。杠头这小伙子能活下来,不易!就是这个恶霸的后人,两岁多成了孤儿,他们的先人们,他全没见过啊,顶的这个烂名声,冤不冤?就这话。谁能把的话搬倒,我不当主任了,让给他!
那会儿麻腿子想溜,他往外溜着要跑的架势。
主任一指他,说,站下!还往哪儿跑!
警察也立即上前控制了他。一个警察厉声说,你是凶手,你砍了两个人,还告人家!
麻腿子发慌,就说,不对,我这伤口是真的吧?
杠头要说话,让主任拦了,他说,杠头,你甭吱声。我能说清楚。警察同志,人家杠头见他半夜拿斧头劈了他媳妇的腿,人家才甩了刀子,那算自卫吧?也算保护妇女吧?不是故意伤害他吧?
公社干部指着杠头和玉灵说,这两个狗男女是咋回事儿?前面是强奸,让你翻过来了,现在又一块儿受了伤?
主任还是只说了几句话,说,人家两个从小就好,算是自由恋爱。但是,麻腿子当年花了两千块钱,把人家这个女子买走了,就这话,我说清了!现在两个年轻人,又想成家了,这个女子不是破鞋,不是的!更不能骂人家狗男女!人家是两个自由恋爱的人,说清了吧?
公社干部听了,盯着那位赵子轩说,你不是一直说这是个刑事案件吗?会出人命的大案吗?咋回事儿,你解释一下?
赵子轩听了,低下头,咕哝说,这个村子的事儿,把我学习了四年的法律知识,全给弄蒙啦!他也指着主任说,是他,他这个人,真格是当不了主任了,毬大的事儿也管不好……
主任听了,笑了,也对赵子轩说,你是个弄大事儿的人,因为你能把毬毛一根一根数清楚。听清了,恶心我呐?我今后见了你这号的熊不顶的干部,得绕开走!
一行人听了,那个干部说,把这个货带走!
麻腿子让带走了,他还是哭喊,哭得一个警察发躁,一声吼,闭上嘴!
但是,那个公社干部把主任叫出去了,两人在院子里角落说事儿。
公社干部说,得开个批判会,算是给我一个交代。我得给公社党委书记汇报吧?
主任说,非开不可?
公社干部说,得开。你要是不开,公社党委书记再带一批人来,事儿就弄大了。你这个主任也当不成了。你就意思一下,成不?
主任听了,想了半会儿才说,成。
等这一行人全走了,杠头才对主任作揖说,叔哎,今儿个的事,要是没你在场,真要闹出人命的,我就想把腿子弄死!因为他砍我,我没咋,可他又害我妹子成了拐子,他还算个人?
玉灵也谢着主任。
主任有些趾高气扬地说,屋里的,你和咱村的兽医留下来,照顾着人家小两口吃饭。看,饭也好做,还有些黄羊肉汤,咋吃也美。
说完了,他过去对杠头小声嘀咕了几句,说清楚了批判会的内容,他主持,也算是给两个人主办婚事了。
杠头听了,点头说,听叔的,我和玉灵还得挂个牌子?
主任说,只挂一小会儿,让那个公社年轻干部来拍个照片准事。他一走,咱就办婚事。
杠头听了,还是点头说,成。听叔的。
半个月后。
玉灵能稍稍动一下腿了,杠头给她做了个拐仗。
全村开了大批判会。
玉灵脖子上挂了个牌子,写着“破鞋”两个字。
杠头脖子上挂了个牌子,写着“恶霸后人”四个字。
那个赵子轩真来了,他脖子上挂了一架照相机。
主任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了批判大会开始。
有音乐放出来,是那年月全国唱红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主任的娘们一直搀扶着玉灵。玉灵耷拉下脸,悄悄地笑着。杠头昂起了头,也一脸悄悄地笑着。
两个村里的小伙子在两边架着杠头。
这天两人穿着全干净也朴素。
赵子轩拍了照片,说他走呀,还得骑自行车赶路。
主任就把他送出来了。
反身回去,主任就宣布了婚礼正常进行。
那两块儿破牌子立即扯下来扔了,杠头上去猛跺了几脚。
一村子人给玉灵和杠头贺喜,玉灵头上立即让主任的娘们戴了朵艳丽的红花儿,那是娘们们采来的新鲜野花儿。那样的花儿极艳极红,叫个野菊贡菊啥的,晾晒干了封存起来,冲上茶喝了能败火、止咳、降血压啥啥的。
全村子人一下闹活了一晚上。
杠头在玉灵院子里摆了散席和精席。
两人正经地办了大喜事。
夜里。两人偎依着睡在大炕上。
杠头说,想吼个曲儿。
玉灵听了,说,吼,小声哼哼算了,让人听见了,以为这屋里出了个疯子。
杠头就开始哼了,曲儿唱的有情有味——
哎哟哟哎,哟哟哎,
院子里的韭菜你不要急着割,
你让它慢慢地绿着,
小溪里的泉水你不要急着喝,
你让它缓缓地淌着,
妹子的心事儿你不要去咂磨,
你让她悠悠地放着。
哎哟哟呀——
沙梁梁上立着的,是哥哥,
妹子哟,你这女子哦,早早晚晚跟了哥哥……
玉灵听了这曲儿,心头有些燥热,这些日子心里就是憋屈得慌。她偎依着他,也轻轻地哼唱起来,也哼唱的有情有味——
哎哟哟哎,哟哟哎,
黑猫蹲在锅台台上,
翘尾巴搭在了碗边边上,
哥的胳膊妹枕上,
翘嘴巴亲在了哥的脸蛋蛋上……
唱了。杠头的嘴就真格地亲在了她的脸蛋蛋上。两人一下抱着亲起来,长长亲着。
亲了一晌。杠头只是抚摸着她,再没动她的衣裳,轻轻地趴她耳朵边说,日子长着哩,养好腿上的伤,妹了,这辈子咱俩相跟上过日子啦!
玉灵把杠头推开了些,说,得说说话了。杠头,你为啥要寻个别的女子,没从开始就想娶我?可你又真的玩了我?我和你玩过那一夜黑,就死也想跟你了……杠头你个死货,你是不是想寻下个女子,和这个女子成家过日子了,再一直和我偷情?是不是这样子?我一直想不清这事儿。
杠头盯着她,把她搂紧了些,才说,我不想死。玉灵,我试活过了,看我能不能就过个好日子。日他妈一回,我寻不下女子,才真的定了这个主意。别怨哥,哥就是不想死,怕惹事儿了。就这话。可咱还是全死过了一回。我当时受了伤,我笑呐。我想事儿过去了。他砍我了一刀,我没咋他吧?可没想到腿子这么毒,还要来砍你?你也死过一回了,咱的大灾过去了。这不?过去了吧?
玉灵才抚摸着他的脸,说,你这家伙真是贼,死货一个!你是个男人,还学会了动脑子活人呀!
杠头也抚摸着她的脸,说,这辈子得动脑子活人了,我不想死,咱得好好地活着,妹子,这辈子我一准疼你……
她往他怀里拱,说,知道,杠头,你是个会疼媳妇的汉子……
但是,突然杠头刷地一下坐起了身子,从枕头底下拿出了那把短刀,对着窗子外头说,哪个?说了,他跳下了炕。
外面有人应声,是腿子的声音。他说,杠头,我想和你喝几杯酒,成不?
杠头说,你狗日的出来了?
腿子说,拘留了半个月,出来了。
杠头说,在哪儿喝,说?
腿子说,我寻了个地方。你出来,咱俩说说话,喝了酒,我就走呀,永远不在这个村子里待了。
杠头说,你等着。
玉灵说,甭去,这个货蔫怪,心阴毒!
杠头笑了,说,他能把我咋呀?就他?你歇着,甭管了。
腿子又说,玉灵妹子,你甭操心了,我就想和杠头说说话,喝几杯酒,没啥事儿。我俩说了心里话,我走呀,真走,我再不回来了。
杠头出去了。
玉灵躺下了。
杠头压根想不到腿子就是想和他,再玩一回阴毒的。
7
杠头跟着腿子走。
月亮极亮,洒下了一地的银灰色。
腿子在前头走,杠头在后面跟着。
杠头有些不耐烦说,去哪儿,还寻个地方,哪儿不能喝酒?
腿子说,走吧,我害不了你。倒是你能害我。你把我害惨了,杠头,还叫你个爷吧!
两人走到了一块儿没人的地方。这也是村头的一块儿荒地。
到了地方,这里摆着酒和肉。是熟肉。
腿子说,坐吧,爷!
杠头坐了。
腿子把酒倒了,说,爷,你先喝了,这头杯酒敬你的,这肉是我从看守所出来买的,熟羊肉。说了,他抓了块肉,吃了,哽咽地说,爷,杠头爷,我就想说三句话,头一句话,你得对玉灵好,玉灵是个好妹子!我说了这句话,你得喝了这碗酒!说了,他抹拉了一下脸,泪水流了一脸。
杠头闻了一下酒,说,还是二叔家打来的?狗日的腿子,哭?还哭?冲你这句话,爷喝了这碗酒!
腿子说,是。你能喝惯这样的酒。喝啦!说了,他举起了他跟前的酒碗。
两人碰了一下碗。
杠头就喝了头碗酒。
但是腿子只是把酒碗放在嘴边一比划,他没喝,他把酒碗放下了,他只吃肉。
杠头喝了酒,片刻功夫就觉得气儿有些憋,他盯着腿子,腿子笑了,对他说,杠头,你他妈的想听我说第二句话吧?
杠头气憋得慌了,紧了……他觉得出不来气儿了……
腿子说,第二句话是,你家的先人们,全在这块地底下埋着呐,你不知道。我知道!枪崩你一家上百口子人的时候,我记事儿了,我那时候才十来岁啦,我眼见你们全家人个个头上冒出一股子血,全体倒了下去,就在你坐在这块地方,全让埋了!
杠头已经出不来气儿了,他拔出了刀子,但是浑身没劲儿,嘴里刷地冒出来了血沫子……他盯着腿子已经眼发晕,他觉得五脏六腑翻腾着像是让刀搅着疼,疼得他眼晕眼黑……只有片刻功夫,他眼睛发黑啥啥地也看不清了,他往后歪斜着倒了下去……
腿子过去了,还是吃着肉,把肉嚼得巴啧地响,他才说,还有第三句话,你喝下的酒里,就是你家先人们弄出来的矿,那是个宝矿,迟早这里得开采,那个矿里面的鬼气,是砒霜味儿呀!把砒霜提炼出来,是你家先人们的贡献。你也得跟着你先人们走啦!
而那片刻,杠头已经七窍流血,他啥啥的全不知道了……但是他还是听清了腿子那最后的话,他心里最后骂了一句话,先人们,日他的你们把我撇下了……
他的脸色迅即成了黑紫色……
腿子做完了这些。从沙窝里拿出了一把铁锨,他开始挖沙土,他想好了,得把杠头的尸体埋了,他再把玉灵也用斧子砍了,他跑呀。这一夜黑,他就跑远了,他再不回来了。
他挖沙土极用劲,挖了半会儿,出了一身汗,突然一声响动,他觉得他的铁锨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去,看清楚了,他一下吓得灵魂出窍,他哇呀一声尖叫,他咕哝了一句,我的天爷呀,您老人家……咋在这儿呐?
他挖出来了那尊七叔埋在这里的领袖石膏像,而且他已经把石膏像弄碎了,他立即想到了他已经是个全国通缉的大罪犯了,他把一尊领袖像弄碎不说,还要和一个恶霸的后人埋在一块儿,他一下傻了……
片刻后他哇哇地喊叫着疯跑了,他一下跑向了一片大沙漠,跑得一夜黑没敢停,他就此失踪……
第二天。
玉灵一夜没睡。她让馍子去找杠头。
馍子听懂了。
馍子一会儿跑了回来,冲着玉灵直叫,声音凄厉。
玉灵知道出事了。她让主任的娘们扶着,两人跟着馍子跑。馍子跑一会儿等一下两个女人。
馍子把她们带到了杠头躺着的地方。
玉灵见了杠头的尸首,发现杠头满脸黑紫,她一下晕了过去。
主任又给公社打电话,吼了半晌,公社党委书记带了一队人来了。这是大案子,出了人命案和反革命案。
在现场发现了杠头的尸首和那一尊领袖石膏像,公社党委书记立即向县委报告了。那尊领袖石膏像让请了回去,当作罪犯的故意行为请回去化验上面的指纹还有啥啥的。
这里立即让围了。
来了不少辆警车。
那个公社干部赵子轩,这时候极为神气,他见谁全说,我说过的话,应验了吧?出了人命大案还是个反革命案,我对这个案子一直关注,这证明了我是对的,你们这些个熊人们,没文化的人,全不听啊!
全县开始通缉麻腿子。
但是抓了小一个月,没抓着人。
这个案子上报了地区,也上报了省上。
腿子还是没让抓着。腿子跑了,跑远了。
埋杠头的时候,主任带着全村的男人闲人们,就地挖了个坑,挖着挖着,人们发现了下面的尸骨,人们喊叫着说下面还有人埋着!
主任看了,一下忆起来那阵子枪毙杠头先人们的情景,这个地方就是杠头先人们一家满族跪着让枪毙的地方,主任当时也二十来岁小三十的人了,主任一下脸发灰发白,咕哝说,咋日鬼的,天爷呀,赶紧的埋吧!
之后他过去了,对着已经让用白布单子包裹起来的杠头的尸首咕哝了些话,那句话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到,他说,杠头,把你和你的先人们埋一块儿了,这事儿可不怪我,你的罪算是受完了……过上二十年,你要是再投胎,千万不能太急,你这货得选个好人家,你要是急着投胎,那这事儿还是不怪别人,得怪你自个儿……
玉灵脑子有了麻缠。
她天天坐在她院子里唱曲儿。
她有时候一个人跑到了杠头回来见她的地方唱曲儿。
她一满在唱着那支曲儿,唱得有情有味的——
哎哟哟哎,哟哟哎,
院子里的韭菜你不要急着割,
你让它慢慢地绿着,
小溪里的泉水你不要急着喝,
你让它缓缓地淌着,
妹子的心事儿你不要去咂磨,
你让她悠悠地放着。
哎哟哟呀——
沙梁梁上立着的,是哥哥。
妹子哟,你这女子,早早晚晚跟了哥哥……
二十多年后。
玉灵知道吃知道喝的。她就是一直唱曲儿。她疯了,村里人全知道她疯了。这个疯女子咋这么痴痴地唱曲儿?她不烦人不闹活更不骂人身边跟条狗再不是馍子了,馍子老死了,这是又一条狗还是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跟着她再不走了,这条狗还是叫个馍子,她叫它馍子狗就应了,狗见天跟着她,夜黑了守着她的院门……
还是这二十多年后。
腿子在一个小县城死了。他得了治不了的病。
他是手艺人,他饿不死。他还有钱,他又寻了个小女子过日子。他再没要娃。
他憋着熬着忍着也乐呵呵地活了下来。他这人,还是会哭,哭得跟狼一样,长一声短一声;他还是会挣钱,他不缺嘴,他总能吃香的喝辣的;他还是爱赌,有钱了就赌,赌了就输,输了就打媳妇……这二十多年来,腿子又打跑了也离了几个女子,但是他身边并不缺女子,他总是活得还好,还行,还成。历史就是如此怪异,这样的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的人,总是苟且活着,活得硬。他每到一处有人群的地方,立即就能结交一群赌徒酒友闲痞子们,他也总是挨打,挨了打就回家拿媳妇出恶气。
腿子这些年也有了好些个假名字。
他临死前倒是把他作的孽给媳妇交代了,让媳妇费心把他埋回去。
媳妇没费心,啥啥的也没说,把他在当地火化了。
腿子死的这一天。玉灵像是有了感应一样的,她掬起了嘴,对着白花花的毒太阳,还是唱着她的曲儿……
2000年、7月写于西安
2013年,8、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