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7日是朝鲜战争停战协定签署60周年。朝鲜战争的四个主要当事国——中国、美国、韩国和朝鲜都以自己的方式在纪念这场战争的结束。很有意思的是，和美国、韩国与朝鲜的高格调、高规格纪念这场战争结束60周年不同的是，中国却显得格外低调和冷静。北京历来有纪念“抗美援朝战争”、而不是“朝鲜战争”的惯例。1950年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正式入朝参战，这一日子是中国纪念抗美援朝战争最重要的纪念日。

尽管如此，朝鲜停战60周年依然是个大日子。中国派出了国家副主席、政治局委员李源潮前往朝鲜访问、并参加纪念活动。但一系列细微的差异，依然折射了北京在看待这场战争和看待朝鲜问题上，正在不断出现的观念与态度上的变化。

1993年7月朝鲜停战40周年之际，中国派出了中央政治局常委胡锦涛前往平壤参加纪念活动。2003年7月的50周年纪念活动，由于朝核问题的外交争议，北京并没有派出高层领导前往朝鲜。此次派出的李源潮国家副主席，并非是政治局常委。更重要的，以往中国高层代表团参加朝鲜停战协定逢十纪念日的，都是中国“党政代表团”，显示出中朝关系在两国和两党这两个层次上的紧密性。

但此次李源潮率领的不是中国“党政代表团”，而是“中国政府代表团”。有意识地将传统的“党政代表团”简化为“政府代表团”，并非只是为了组团精干，事实上反映的是中国领导人在2013年2月12日朝鲜进行核试验之后的怒气未消，也体现出中国新政府对于朝鲜金正恩政权顽固坚持拥核方针、迄今拒绝重申弃核承诺的愤懑与忧虑。

北京深感年轻的金正恩政权在对外行为的不确定性，对于朝鲜今年3月底宣布的“一手拥核”、“一手发展经济”的战略十分不满。5月24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会见朝鲜特使崔龙海时把中方在朝核问题上的立场说得很明确、也很坚定。习当面对崔龙海表示，实现朝鲜无核化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这几乎等同于在朝核问题上给平壤划出了中方政策的底线，那就是中国绝不接受朝鲜拥核的战略。6月19日，朝鲜副外长金桂冠来北京和中国外交部常务副部长张业遂进行中朝“战略对话”。

金桂冠虽然提到无核化是金日成和金正日的“遗训”，但并没有向北京传递金正恩政权愿意重回弃核进程的信息。北京此次将传统的中国党政代表团“降格为”中国政府代表团，是要明确警示朝鲜，只要朝鲜不在弃核问题上拿出明确的、国际社会所一致期待的态度，那么，中方可能不会考虑将两国和两党关系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中朝关系在朝鲜战争停战60年间经历过数次重大的起伏。两国关系如果有什么特殊性的话，那就是两党关系常常优先于两国关系。60年前的那场战争，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两国的意识形态因素的驱动，而有了“抗美援朝”战争的特定提法。此次李源潮率团参加平壤的庆祝仪式，既没了党政代表团的称谓，也少以往在两国关系中奔走在一线的中联部部长王家瑞。这说明北京已经开始使用两国关系为“杠杠”来力压金正恩政权务实地回归弃核的正确路径。否则，偏执地认为朝鲜只有拥核才能确保政权安全的的平壤，必然将实质性地削弱和伤害与中国关系的正常发展。

从“抗美援朝战争”停战到“朝鲜战争”停战

北京的这一姿态不仅符合中国在坚持朝鲜半岛无核化问题上的基本利益和立场，也同2013年6月习奥会以来两国强调要在朝鲜问题上保持紧密合作的中美首脑共识密切相关。同时，6月27至30日韩国总统朴槿惠访华，和习近平就发展中韩关系、解决朝核问题和推进东亚区域稳定与合作等问题上颇为投缘。朴、习二人年龄如姐弟，经历和背景也有若干相似，面对领导各自国家的重任初次见面，便有英雄间“惺惺相惜”之感。

中国在金正恩大办特办朝鲜战争停战协定签署60周年纪念活动之际，如果不派高层官员莅临，肯定太不给“小金”面子，也不符合中国坚持维护中朝传统友谊的一贯说法。但北京又着实不愿意就此让“小金”觉得“大哥”已经“心平气和”，更不愿意让中美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朝核政策“三边协调”局面遭受打击。派出李源潮率领中国政府代表团，明显降低访朝规格，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中国新政府的朝鲜政策调整还并不局限在此。7月24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洪磊在介绍李源潮率团参加朝鲜停战协定60周年时，特别在用词上使用了“朝鲜战争”停战，而不是中国惯常所使用的“抗美援朝战争”停战。韩国媒体把这一用词的选择解释为是中国在朝鲜战争问题上努力靠近国际社会的主流观念、有意将自己从朝鲜半岛持续的冷战结构中解脱出来的重要努力。这样的评论事实上并非贴切。1992年中国决定和韩国建交，21年来中韩关系的经济和社会维度、以及政治关系的发展前景，都已经远远超越了中朝关系。朝鲜战争结束60年了，在朝鲜半岛北南之间究竟如何再度做出历史性的“选边”，中国的做法已然揭示了什么是“中国选择”。

近10年，中国官方和媒体普遍趋向于既用“抗美援朝战争”、又用“朝鲜战争”。只是在中国官方的解释中，1950年10月中国参战之前“朝鲜战争”是朝鲜北南双方之间的内战，在美国仁川登陆之后是美国的军事干涉；从1950年10月中国志愿军跨过鸭绿江之后，演变为了中国政府和人民“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但中国官方有意弱化“抗美援朝”战争的传统定义是非常显著的。

中国新华社在报道李源潮访朝活动时，强调李源潮在朝鲜强调，60年前的那场战争是中国为了“捍卫和平、捍卫正义”而进行的战争，只字未提“抗美援朝”的字眼。这充分显示了中国新政府在朝鲜战争结束60年之后，愿意更多地“向前看”，愿意和当年卷入这场血腥战争的国家一起，走出历史、走向未来。北京的低调和冷静，折射出的，是“习李新政”的外交与国家发展战略上新的政治勇气和战略眼光。

中国近年来数度强调中朝关系是“正常的国家间关系”。此次李源潮访问朝鲜，既参加平壤的阅兵活动，又重在给朝鲜的志愿军陵园扫墓，同时捎去了习近平给金正恩的“口信”。中国在对朝政策上的“正常化关系”努力看见一斑。只是，北京基于自己的国家利益，依然将保持与朝鲜的正常关系视为影响朝鲜的重要手段。从这点上来说，中国还远未走到想要在政治上抛弃朝鲜金正恩政权的程度。

面对着朝鲜半岛北南双方依然分裂和对峙的严峻局面，面对这朝鲜核武器扩散威胁依然沉重的困境，铭记60年前的那场“雪红、雪白”的战争，对于东北亚地区的和平与稳定具有特殊的意义。60年后，物是人非。但朝鲜依然延续家族式的独裁专制，朝鲜北南双方依然处于高度紧张和对峙的局面。

不管7月27日平壤的阅兵式如何地人山人海，60年来历史也已经在朝鲜半岛的北南双方作出了抉择。朝鲜的未来肯定不是拥核、孤立和对抗，朝鲜的未来是如何与中国和韩国一起，弃核、开放和重新成为国际社会正常的成员。

作者是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中心副主任

来源: 联合早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