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这是肯尼思·沃尔兹2012年在Foreign Affairs上的文章,观点一如既往。核武器会放大战争爆发的阈值,从而使拥有者更加小心。核垄断是不稳定的根源,只有形成互相威慑的均势,才能真正维持稳定。文中关于以色列的指责,会非常严厉。沃老祖真是业界良心,不畏权贵。我的译文初稿,请大家拍砖。译者:左锦涛
美国和以色列如何应对伊朗的核活动,成为过去几个月热议的话题。在舆论热议的同时,美国已经针对伊朗采取了更加严厉的制裁措施,而欧盟也在一月宣布,将从七月一日起对来自伊朗的石油下达贸易禁令。尽管美国、欧盟和伊朗重启谈判,但危机的阴云依然隐约可见。
事态本不该如此。大多数美国、欧盟和以色列的评论家和决策者警告说,一个拥有核武器的伊朗可能对目前的僵局造成更加糟糕的后果。但实际上,这恰恰可能是最好的结果,核武化的伊朗导致一个更有可能稳定的中东。
权力需要制衡
伊朗核危机可能以三种方式结束。第一种,外交手段辅以严厉的制裁,使得伊朗放弃研制核武器的计划。不过这种结果希望渺茫:历史记录表明,一个国家追求核武器的决心不可能因此而动摇。通过经济手段惩罚一个国家并不能使其放弃核武计划。譬如北朝鲜,即使在联合国安理会一轮又一轮的制裁决议下,依然成功拥有核武器。如果德黑兰坚持其安全取决于核武器,那么制裁也不会易其志。实际上,更多的制裁只会使伊朗感到更加脆弱,给予其更多借口寻求终极威慑的保护。
第二种可能的结果是,伊朗停止现实的核武器试验,转而发展“突围”的能力,即迅速研制核武器的能力。不必现实的核试验便可获得复杂精密的核计划,伊朗并非第一个可能拥有这种能力的国家。比如日本保留了大量民用的核能基础设施,专家认为,日本可以在短时间内生产出核武器。
这样的“突围”能力,既可以满足伊朗国内强硬派的政治需求,使其坐享等价于核武器带来的收益(比如更加稳固的安全),同时也避免了核武器的负面效应(比如国际孤立和谴责)。问题在于,“突围”这种能力可能不如预期中有效。
美国和它的欧洲盟友主要关注武器制造,所以他们可能接受伊朗暂停核武器的情况。然而,以色列已经清楚地表态,伊朗单独获得这种意义深远的改进能力,是一种不可接受的威胁。伊朗暂停核武器的承诺,有可能打消西方主要大国的疑虑,却并不能使以色列满意。相比于一枚实实在在的核弹,以色列可能更加恐惧一枚随时可能变成现实的虚拟核弹,因此更可能继续以颠覆和暗杀手段阻止伊朗核计划的危险努力——而这有可能使得伊朗得出结论,“冲刺”能力毕竟只是一种低效的威慑手段,而只有制成的武器才能提供它所寻求的安全。
第三种可能的结果是,伊朗继续目前的核计划并公开进行核试验。美国和以色列官方已经宣布这种结果不可接受,他们认为一个核武化的伊朗,将是一种恐怖的前景和致命的威胁。这是霸权大国的典型话语,历史上,无论何时别的国家开发出自己的核武器,他们都会心情不爽。然而迄今为止,每当别的国家设法挤进核武器俱乐部,其他的核大国都会改变策略,接受既成事实。事实上,通过削弱军备的不平衡,新的核国家促进了地区和国际的稳定,而不是相反。
在过去的四十年中,以色列被证实垄断了区域内的核力量,而这已经加剧了中东的不稳定。存在着一个垄断核武的国家且免于核查,世界上绝无第二个地区如此。加剧这一地区危机的是以色列的核武库,而非伊朗的核野心。权力毕竟需要制衡。而令人惊讶的是,以色列的力量经历了如此长的时间才出现一个潜在的制衡者。
当然,不难理解为什么以色列试图保持这种独一无二的核力量,而且乐意用武力来保持这种地位。1981年,以色列轰炸了伊拉克的核设施,阻止了其对以色列核垄断地位的挑战。2007年对叙利亚也是如法炮制,而如今相同的矛头指向了伊朗。但是正是以色列这种在短期内维持其核优势的行动,从长远上延长了这一地区不可承受的失衡状态。而以色列这种打击潜在核竞争对手而无须担心惩罚的能力,毫无疑问,会使得其对手紧张而加紧发展同样的手段,阻止以色列故技重施。这样,目前的紧张局势,与其说是较近的伊朗核危机的早期阶段,不如说是几十年的中东核危机的最后阶段,而最后有可能以均势的回归而结束。
毫无根据的恐惧
伊朗核威胁被过度夸大的一个原因,被错位的担心和国家在国际体系中如何行动的基本误解,扭曲了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加剧其他人这种信念的首要因素,是伊朗政权内部的非理性。但是与广泛的认识不同,伊朗的决策者并非“疯狂的毛拉”,而是心智健全的阿亚图拉(对伊朗等什叶派国家宗教领袖的敬称),他们也如其他的领导人一样,想在国际体系中生存下去。伊朗的领导人尽管沉浸在狂热和仇恨的修辞中,却并没有任何自我毁灭的倾向。对于美国和以色列的决策者来说,则是重大的错误。
然而这恰恰是美国和伊朗的官方和分析者的真实写照。将伊朗描绘为疯狂的国家,使得他们可以认为核威慑的逻辑不适用于伊朗。他们警告说,如果伊朗获得核武器,将毫不犹豫用来第一时间毁灭以色列,即使会招来大规模核报复毁灭,伊朗也在所不惜。
尽管不可能确定伊朗的动机,但可以肯定的是,伊朗如此渴望获得核武器是想保卫自身的安全,而非提升进攻能力(或者毁灭自己)。伊朗可能在谈判桌上拒绝妥协并蔑视制裁,但是却仍然关心和保卫自身的生存。举个例子,尽管在一月份欧盟宣布对伊石油贸易禁令时,伊朗威胁要封闭霍尔木兹海峡,但是并没有付诸实施。伊朗政权清楚地表明,他们不想激起美国迅速而毁灭性的回击,比如封闭霍尔木兹海峡。
然而,一些观察家和决策者尽管承认伊朗政权是理性的,但仍然担心核武器将使其更加胆大妄为,成为德黑兰咄咄逼人和支持恐怖主义的后盾。一些分析家担心伊朗会直接想恐怖分子提供核武器。这些担忧的错误之处,在于它们与1945年以来核国家的行为记录相冲突。历史表明,当那些国家获得核武器后,它们会感到更加脆弱,会认识到它们手中的核武器使他们成为其他大国眼中的潜在目标。比如,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在1964年获得核武器后,变得更加谨慎,而印度和巴基斯坦在拥有核力量后也转而更加审慎。没有理由相信伊朗将是个例外。
至于核武器向恐怖分子扩散的危险,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偷运核武器而不用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美国日益增长的监控和追踪裂变物质的能力,建立了一道强大的核防火墙。此外,国家不可能完全控制,甚至不可能预料到它们所支持的恐怖组织会如何行事。因此一旦如伊朗这样的国家获得核武器,它有充足的理由将其牢牢掌握在手中。毕竟,制造一枚核弹既昂贵又危险,将其交付给不可信任和控制的团体,毫无意义。
另一种常见的过虑是,如果伊朗拥有了核武器,区域内的其他国家会争相效仿,从而导致中东的核军备竞赛。但是世界进入核时代已经七十多年了,但是迄今为止,核扩散的威胁证明是杞人忧天。准确地讲,“扩散”这个术语意为迅速而不受控制的扩展。然而这并未发生:实际上,自1970年以来,新核国家出现的速度已经显著地降低。毫无疑问这样的模式将会持续下去。如果自1945年起伊朗就成为中东第二个核国家,那也不会意味着不受控制的核扩散。当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色列获得核武器时,它正在与周边临国交战。那时它的核武器对阿拉伯世界的威胁要比今天伊朗的核计划大得多。如果一个核武化的以色列没有激起军备竞赛,那么如今的伊朗也不可能。
确信无疑
1991年,历史上的宿敌印度和巴基斯坦签署协议,同意互不瞄准核武库。它们意识到,对对手核威慑的过度紧张,是这一地区不稳定的主要原因。从此之后,即使两国面临着高度的紧张和危险的挑衅,两国之间依然保持和平。考虑到这样的先例,以色列和伊朗可能会做得更好。如果伊朗拥有核武器,以色列和伊朗会互相威慑,就像其他核大国之间做的那样。两个核国家从未全面开战。即使伊朗的核武库很小,一旦其越过核门槛,威慑的逻辑便适用。区域内的其他国家也就没有动力去获得它们自己的核武器,当下的危机将会平息,中东逐渐恢复稳定。
因此,美国和它的盟友不必费心阻止伊朗获得核武器。伊朗与其他大国的外交活动应当继续,因为畅通的交流会使西方逐渐适应与一个核武化的伊朗和平共处。然而目前对伊朗的制裁却适得其反:它们致力于遏制一个没有核武的伊朗,却毫无目的可言。
阿拉伯世界、欧洲、以色列和美国那些重要的决策者和公民们应当从历史中吸取教益:核大国出现的地方,同时也伴随着稳定。当谈到核武器时,一如既往,更多就意味着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