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强:哥们挣钱记

——记忆-系列纪实小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108 次 更新时间:2013-06-13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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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志强 (进入专栏)  

1

 

用大号粗铁丝弯个钩,钩上系一条绳子,绳子头上再用帆布做成一个环儿,能套在胳膊上使劲,就成了我和小止挣钱的工具。这样的工具似给驴或者是马套上了一个拉东西的披挂。

我俩站在煤场西门外的太长坡下,对着一辆辆拉着胶皮轱辘架子车运煤的工人喊,挂不挂?

那叫挂坡。书卷用语可能应该叫拉坡,或者是纤夫。纤夫是一群人拉一条逆水的船,我们那时候是一个孩子拉一辆上坡的架子车。架子车是陕西人的独特叫法。全国各地是叫平板车。那时候一辆架子车四面装了箱板,载满了是半吨多煤,出了货场就得上太长坡,太长坡大约有七里多路,坡极陡,还拐了几个超过九十度的大弯。骑自行车的人多数到了坡跟儿,就下车推着走。运煤的工人只得叫个挂坡的孩子帮助,才能艰难地把车子驾驭到坡上去。

那年头挂坡的孩子不少,全是和我和小止一样的年龄,十三四岁个个一脸稚嫩,一脸悲惨,一脸沧桑更是一脸世故的神态。想挣钱总会存在着竞争。

总归那年月学校只是学工学农学军学打架学造反学揪斗什么的,我们这些穷人的孩子就过早介入了社会。

头一天,我和小止傻站着有一个多小时,拉不上活儿。我和小止极快就看穿了竞争的窍门。因为别的孩子不像我俩,对着架子车辕上的主人喊,挂不挂?那像是应聘面试一般,需要等待雇主允许,实在有些文质彬彬的。

可是别的孩子不这么做,全是抢——不吭声,从坡上大汗淋漓跑下来,瞅准一辆车,把钩往车辕下面的铁环上一挂,拉着就走。根本就不等主人允许。

小止立即效法,也挂上一辆车,拉着就走,还冲我挤挤眼儿,说,我先开张了!他一脸的得意。

当然,我极快也跟上了。这活儿干起来不用学。

得说说拉架子车工人的苦。这些工人拉满了一车煤,低头往坡上弯腰拱着走,使尽了浑身的劲,汗珠儿一颗颗往下掉,拉车人能清晰地看见他自己的汗珠就那么一颗颗往下掉,他不敢有稍稍地松懈,那样车轮就自己往坡下出溜了。我的感觉这拉车人是匹马是头骡子还像一头犟驴。

当然那时候拉车的人是工人阶级,这些人们干一天重活儿,能比普通工人多挣几毛钱甚至是一块多钱。

当然我也见过拉车人吃饭,是进了一个小饭馆,对着一个大锅盔,那锅盔足足有四五斤重,拉车人敢说,把这个锅盔给我切一半。那年月一个拉车人,把一半锅盔放在面前,大口嚼食只喝点白送的茶水,那茶水是茶叶沫子泡的,桌上有辣子和盐,也是白送的,半个大锅盔就辣子和盐片刻功夫就下肚了。拉车人也个个皮肤粗糙,浑身上下是煤灰污垢,包括脸上的皱纹缝隙里也是煤灰污垢和汗渍。

而由此可见我们这些挂坡的孩子,受的罪也足够和拉车人比拼了。

太长坡那段路总之让我今生不会忘记。挂坡极快就出汗,嘴先发涩,紧接着就发干发苦,弯腰弓背浑身使劲,把车往上拉,也能时时见到自己的汗珠儿吧嗒吧嗒往下掉。那境况让我后来对长江边上的纤夫挺羡慕,因为纤夫结帮成群,队中的个体能够稍稍偷懒而不为人知。我却不能也不敢,你稍稍不使劲,车轱辘就转不动了。

第一趟把架子车挂上去,小止坐在坡上路边歇着等我。小止当然也累坏了,他是不顾自己的形象,把身子直接就瘫倒在了路边的黄土地上。我接了钱,那是我头一次用自己的重体力劳动挣得的钱,把它攥在手心中,就浑身瘫软地也躺在了小止身边的地上。

你挣了多少?

七分。小止说。我们问过了别的孩子们,几乎全是这行情。差不多一里路挣一分钱。

我内心一阵喜悦,把钱亮给他看,说,我也是七分。那是两枚硬币,一枚五分的,一枚二分的。那硬币上透着拉煤工人的汗水和煤灰。但它是钱,是晶晶亮的钱。我俩握着那钱,紧紧地攥着,沉浸在喜悦中。

无论再累,当时我俩总算体现了自己的价值。我们竟然会挣钱了!

往坡下走,腿肚子立即开始哆嗦;继续往坡上挂,想象着身上将又多积累了七分钱,那便是动力,跟自己内脏中装了一台发动机是一个道理。

头一天,我挣了四毛五分钱。小止和我一样。我俩到了太阳西斜才收工,那时候运煤的工人们也收工了。

收工回家的路上,商量着钱应该如何处理。我说,交给家里,这没说的。让我爸我妈也高兴一阵子。

小止却一狠心地说,咱能不能明天再给家里交钱,咱开一次荤行不行?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呀。

听了小止的话,经不住诱惑,我也饿得走不动了。于是,我俩商量着吃什么?

小止说,肯定吃羊肉泡馍了。我们这座城市的羊肉泡馍已经享誉全国,无论伟人还是普通人来了,总要吃羊肉泡。我俩当时意见只说两句话就统一了,立即撒腿跑向了一家著名的大馆子。

我俩满身的臭汗肯定也是一脸的煤灰,我可俩有钱,我俩竟然坐在了一家著名的馆子里。我俩把挣的钱全花了。当时的羊肉泡是二角五分一碗,带两个白面饼子和一小碟子辣子酱及香菜糖蒜。我俩不加商量就一人另加了两个饼子。因为没带粮票饼子就成了一毛钱一个,那是“议价”粮,价格往上翻一倍。现在想起来这事儿还直恨也后悔,一毛一个的饼子真是太黑心了!四个饼子的泡馍,煮出来是一大碗外加一小碗。我们当地的美食家们把这种吃法叫做“拖挂”。我俩一人吃了一拖挂,吃的又是浑身大汗淋漓。

那是八两主食加了羊肉汤和肉及粉丝煮出来的。可我俩竟然还是没吃饱。小止假设说,你要是不吃,这两“拖挂”让我一人全吃了,也才勉强让我混个肚子圆。我说,我凭啥不吃呢?说了我俩就笑。我俩那天抚着肚子一路说笑回家了。

那年月我们居住的大都市只有几家垄断经营的国营馆子,全是老字号的牌子,那几家大馆子几乎天天排队,馆子里到处是蹲着的人在掰饼子。

回到了家,只想喝水,又喝了两大碗红薯汤。晚上躺下就睡死了。疲软的身体睡死的状态现在让人回想起来真格羡慕,浑身的酸痛睡一大觉之后立即缓解,大睡的香甜补充了身体的能量,人就立即精神抖擞了。

第二天我俩又奋战在太长坡上。第三天照样。我俩把挣来的钱全交给了父母。我俩有了某种成就感!

好像是第五天,我妈心疼我,不让我去挂坡了。我爸反对。我爸说,样板戏里头唱得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继续奋战下去。我的饭量又是大增,总觉得吃不饱,身上除了挂坡绳之外,又加了个小黄挎包,里面装着杂面馍、咸菜和一个塑料水壶。那样武装在身上,我就俨然是一个“挂坡小专家”了。

十几天之后,我妈又一次对我说,别去了,累的贼死,你以为你挣下钱了?错啦儿子,家里还得给你贴钱。

我一下晕头,不明白。我除了第一天把钱奢侈的消费了,剩下的十几天我全把钱交给家里了。可我妈说,你一天挣三、四毛钱,比过去又多吃三个大馍,一斤黑市粮要三毛五呀,这叫挣得啥钱?

也是,那年头凭粮本供应的面粉是一毛六分四厘一斤,黑市粮却要花三毛五分甚至四毛一斤了。

那年头遇到难堪的话题总是我妈来说,我爸不说。我爸保持着他的威严和对几个儿子的精心呵护。对太伤儿子自尊心的事情由我妈挑明了来叙说。

我问了我爸,我爸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妈说的对,别去了,累得贼死,没挣钱真的倒贴钱了。

帐非常简单,我却根本不知道去算。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极快就想通了,我实际和别人家的挂坡孩子不一样。我见过别的孩子饿了就从干粮包里拿出来红薯、菜团、发糕,小止也一样。我妈却让我吃的是杂面馍,还给我买咸菜,咸菜又用花椒油泼了,就像我比别人家的孩子富贵,暂时落难了似的。

和家里犟着筋还去挂坡,不带杂面馍了,也拿红薯、发糕和菜团。

几天之后,是在夜里,有了一次突发性事件。不知道是咋回事,我睡到半夜,腿突然抽筋,疼的浑身出冷汗,大声吼叫,惊醒了全家。

我爸我妈都起来了,我哥我弟弟也全起来了,明白了是我腿抽筋。我爸把我拉起来,在房子里转圈走,让我活动。抽筋的剧烈疼痛感消失了,我妈却哭起来,我妈发现我肩膀上烂了,有着一道一道让挂坡的绳子勒出来的血痕,肩膀烂了之后就结了紫黑色的血痂,那伤痕我自然知道。我妈又发现我脚脖子肿了,肿得明晃晃的,我也知道。脚明晃晃地肿着,是累是拐着走路是一种锻炼,我想着坚持下去没多大问题。那一次,让全家都为我难受,我爸也掉了泪,对我说,行了,孩子,别去了。爸体谅你的心。给我听好,你如果再去,就是煽你爸的脸了,我不能让你这么小就受这么大的罪,别去了!

又躺下去,见我妈我哥我弟对我都投以一脸的赞叹神色,也就伟大了片刻,安然睡去。

第二天昏昏沉沉地猛睡,也深知我爸的“命令”不敢违抗。我爸是轻易不打我们几个儿子的,但我爸真要是决定打谁了,总是先谈话,用严厉的语气告诉你事情的严重性。如果再不听了就厉声说,想不想挨揍?那是警告,如果还是不听,就真打了。我没挨过我爸的打,但是我哥我弟全领教过,我也看过。我知道我爸夜里说的话份量很重。我就想睡个够。

我一觉睡到了太阳照到了全房子,睡到了恶狠狠地打了个大喷嚏,睁开了眼,才发现是哥们小止趴我床边搓个纸棍捅我的鼻子眼,我又舒舒服服打了几个喷嚏,才坐起来。

看样子你是不去了?太长坡?他问我。

我以为你已经去了太长坡?

划不来,咱挣的钱还不如吃的粮食钱多,不干了。

不干了?不干了!我坐起来。

狗日的,我和小止不愧是铁哥们,我俩的想法和行为总是不约而同。

起来玩,这一玩就玩出来了祸事儿!

   

2

   

我和小止没目的瞎转悠。玩的没自信也没意思。

转悠着,小止看见了一条公路边上有几大垛子砖头,他是突然就搬起了一摞砖头摆在了公路中间,我问他:你干啥?

他回答:没事儿干,摆着玩儿。来,玩呗!

小止一摞一摞地往公路上码放着砖头,我也没事儿干,就码放着砖头摆着玩儿。

片刻功夫,我们把路边的砖头在公路中间码放成了一道警戒线,砖头全摆成了“S”形状,来来往往的车辆全得绕路行驶了。

小止看着他摆放成的砖头,脸上是坏笑。我俩站在公路边,满手的砖头灰,但看着一辆一辆轰轰隆隆驶来的大小车辆全减速绕道,觉得这真是有趣儿。

小止继续搬放着砖头,脸上的坏笑有些得意之极了。

一个小车驶过来,从里面伸出一个头看着我们吼叫,唉,俩碎娃,累不累?

小止也立即吼叫,不累!

里面的司机继续喊叫:有病得是?

小止立即提了块砖头在手上,冲着司机也喊叫:你他妈才有病呐?下来,老子一砖拍死你!

司机是个成年人,但见了小止过去了,紧着关车窗,也立即绕道开走了,不敢和我们吵架了。小止那一脸的横劲儿就想寻人打一架,我问他:咱这是真有病了?

小止笑了,说,憋得慌,没事儿干么。

我看着小止笑也坏笑,因为小止打架极狠极利索,我俩全是一个德性,没事儿干就想打架。

我俩看着公路上的“警戒线”,走了,边走边回头看,觉得这事儿干得有意思也他妈没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在公路上摆砖设路障,那纯粹无疑是恶作剧。但那样的恶作剧我们就是干了,如果真有人觉得我们是胡闹敢制止我俩,我俩也一准会掂起砖头去拍对方的头,拍死了算了,因为活着也真没多大意思。但那个年头,谁敢管我们这样的小土匪呐?直到现在我和小止全有了白头发,还能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恶作剧,想起来了我就说,那时候咱俩整个是小痞子了?小止回答说,是。那时候只有咱这样的小痞子才会干那类傻逼事儿。但是我们只是小混混小痞子从来没有耍过一回小流氓。唉,国家在那年月一不小心就培养出了亿万小痞子,打老师打同学打成年人打无辜的人,个个是凶刹恶神的模样……

继续闲逛。还是瞎转悠。

我俩游逛到了火车站。火车站总有热闹看,那年头火车站是个大舞台,摆场子卖大力丸的、耍猴子的、交换领袖纪念章的、打板说快书要饭的、悄悄地卖粮票油票布票香烟票煤票和说不清的票证的、偷钱包的、抢军帽子的,当然还有打架的。打架的几乎是此起彼伏,很热闹很好看,只见一伙人打另一伙人,打得头破血流,根本就不知道因为什么。也许就是因为你撞了我一膀子,我瞪了你一眼睛,于是就打得一塌糊涂。在火车站要是晃悠一天,就不知不觉。

可是,那一天我又发现了一个窍门,是正瞎转悠,我站住了。见一个孩子脚前放个洗脸盆,盆边有个大铝壶,旅客们走过来,孩子就喊,洗洗脸吧,一盆水五分钱。我抱着膀子在旁边看,顷刻间那孩子竟然挣了四盆洗脸水钱。

小止也看明白了。

我俩总是用眼神儿说话。

我说,这倒是不费那么大的牛劲,这跟从地上拾钱一样。

去接自来水就行,这比挂坡有意思。

干吧?

干啦!

我俩眼神儿就那么一碰,喜孜孜地就往家跑。我们住的地方就叫铁道北,我们的家离火车站太近。我俩又返回火车站,我俩的手里多了两个洗脸盆和两把大铝壶,生意立即开张。

非常红火,非常轻松,非常容易,非常提神!

那年头全国大串连也是大逃难。从火车站走出来的人就像经过了“战火硝烟”一般,个个蓬头垢面,需要洗脸的人非常多,常常是排队等盆。我和小止分了工,他来回跑着提水,我收钱。到下午吃饭的时候,我和小止开始数钱。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把兜里沉甸甸地钢蹦儿哗哗啦啦撒在洗脸盆里,数着,心里“咕咚咕咚”乱跳,脸上肌肉也乱哆嗦,那种喜悦那种兴奋简直令人要晕过去。终于数完,我们竟然挣了四块多钱。这是发财了,暴发了!我俩才干了两个多小时,我俩竟然挣得比我们可敬的父亲一天的工资要多!

我俩把钱平分了,拉着手就往家跑。我回到我家,把钱全部掏出来摆在床上,就见全家人都愣怔住了。我妈紧张的说不出话,我爸把我叫过去仔细盘问。我说清了,我说清楚了,我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可我爸还是不相信。我爸斩钉截铁地说,这不可能你胡编瞎话!

我说,爸,那你自己去看看。

我爸立即骑上他的破旧自行车又去火车站“视察”一般,很快我爸回来了,才说,真格的,这事儿么,可以干。

那年头我爸和小止他爸,只要发现了能坦荡轻松挣钱的活路,会丝毫不犹豫地扑着上。

我和小止的“队伍”就扩大了。我哥我弟和小止他姐都参加了我们的生意,我们这支队伍俨然成了一个“洗脸水专卖公司”的规模。

这好景并不长。我们不清楚火车站有个“地盘”争夺的问题。没几天开始了打架。是另一个卖洗脸水的团队和我们一帮人打起来。小止和我全让暴揍了一顿。那个团伙的人太多,一群人上来打我俩。小止满脸是血跑了回去。我们还坚持着卖我们的洗脸水。我发现我和小止的大姐配合得最为密切,他大姐在一个街道小厂子上班,他大姐是绕一种半导体二级管的线圈什么的,常常在家休息没活儿干,只有上班了才有一丁点可怜的工资,一个月开十八块钱还没保证。小止他大姐二十岁了,干得异常卖力也专注,她还能招揽旅客洗脸,她长得耐看也朴实,对着旅客们甜甜地叫几声大哥大叔大伯的,旅客们就在我们的洗脸盆前排队了。小止跑回去的片刻间,我们还坚持着挣钱,我来回跑着提自来水,小止他大姐招揽着旅客。

仅仅才一小会儿功夫,小止的大哥铁锤带了一帮弟兄们来了。铁锤大展雄风,把那另一帮派的人群打得一个一个顺着火车站广场乱蹿。

小止的大姐厉声让铁锤住手,说,行了行了!铁锤你就站一边看着咱的地盘。铁锤听他姐的,不打了。给一帮跟着他的弟兄们买了一盒廉价烟就全打发走了。那年头一盒廉价烟七分钱,羊群牌的。铁锤的这伙子哥们弟兄们就为抽一根烂烟敢仗义拼命,跟着铁锤的全是铁哥们。

于是,铁锤就专门负责看守摊子。他的活儿最轻松,但我们这个队伍里没他这一角也不行。他抱着膀子,站在一边,抽烟晃腿用自己的右拳砸着左掌,把拳头打得叭叭地响。铁锤什么活儿也不干,只等着有人来打架。铁锤这个货色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专门为打架生存的。他见了打架的场面就兴奋来劲儿,他总是惹事儿,他只要参与了打架就一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凸,血脉喷张的架势。且铁锤总能打败对手,他没事儿就练石锁扛鈴还在他家里的房梁上吊了个沙袋,闲了就对着沙袋猛击,嘴里叫骂着脏词儿,有时候打的满手是血他缠上一块破布还是打沙袋。

那段时间铁锤的名声已经传开了,他身后也总跟着一帮亡命之徒,他的外号已经叫响了,是“道北铁锤”名号,他要是参加了东关西关的街区打架,总是先报名号为:哥们是道北铁锤,咱从来不打无名之辈。

现在回忆起来,铁锤当年的活法儿有些复古,他竟然不知不觉地也是下意识地活在了江湖之中。而当年全国大乱人们在革命和造反,复古的侠士和革命小将们不可思议地生活在一个年代里,这让我一直不得其解,也时时在琢磨革命和江湖,它们本来就是概念含混不清的一组词汇了?成长起来后我就对民国年代蒋介石的政府称呼毛泽东的部队为“毛匪”而毛泽东的小政府也对蒋介石政府称呼为“蒋匪”这样的概念匪夷所思。

我们的专卖洗脸水“公司”有了铁锤的照应,就省心多了。

我们其他人忙碌于接自来水、倒脏水和收钱。我们甚至不用喊叫,就有一伙一伙的脏得像是才下战场的旅客来我们的脸盆跟前排队。这伙人全背着大包小包,洗了脸,又背上大包小包狼狈地离去。我们的生意还是红红火火做了下去。

可是,这非常红火的生意只干了不到一个月,来了一帮人,全戴红袖标,个个提着家伙。此前也有人好言相劝,是管理火车站秩序的人,让我们收摊子。我们压根不听,我们只是干我们的。于是,这伙带袖标的人来了。这伙人扑上来二话不说,把几个洗脸盆先踢飞,又把我们的壶在地上使劲摔,我们想和这伙人讲理又容不得和他们讲理,实际我们只是想抢回我们的脸盆和水壶,结果被这伙人追撵得在广场上乱蹿,我们个个都被美美的“专政”了一顿。

铁锤那天让打傻了。他原先以为是另一帮团伙的人来报复了,就避开了那帮戴红袖标的人,扑上去想施展拳脚打那伙人,实际他立即发现了那伙人也在挨打。他就扭头冲向了红袖标们,五六个红袖标围着他打,人家手里个个掂着家伙,有短棍有梭镖有军用皮带有手盔暗器,还有一个家伙提了三截棍,铁锤片刻间就被打倒在地,他抱着头护着脸,身上挨了一顿乱棍。当他爬起来又扑上去的时候,几个人又返回来对他一顿暴揍,皮带棍子乱抡,他又让打倒了。我们一伙男男女女冲上去护着铁锤,铁锤却挣扎着起来又还手,那非常不妙,两个红袖标抡着皮带抽过来,皮带的铁扣儿抡在了铁锤眼睛上,铁锤哎呀一声喊叫,捂住了眼睛瘫在了地上。又一个红袖标下了毒手,用棍子在铁锤小腿上猛抡了两下,铁锤的小腿骨顿时就让打断了。

那阵子越加不妙的事情发生。小止的姐嗷嗷地喊叫,疯了一般,扑了上去,嘴里也没加控制骂了起来,这更不妙,那一伙子红袖标们突然就对铁锤的姐下了毒手,一伙子人围着铁锤的姐拿家伙乱抡,我们一伙人扑过去紧着劝,但铁锤的姐已经瘫软地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尤其是头上汩汩冒着鲜红的血,地上已经有一滩血在迅即凝固……这伙子红袖标们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们一伙子人紧着把小止的大姐的送到了医院,但是,医生说已经没救了。小止的大姐死了,失血过多,头上让打出了一个大洞……

小止嗷嗷地哭,我也跟着哭。

当时我们就想把杂面馍吃饱,就这一丁点念想,也会付出这么沉痛的代价!小止的大姐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也耐看还从来没见过她穿新衣服的姐,死了……

   

3

   

我们另几个弟兄也终算把铁锤架了回去,虽然我们个个挨了打,个个鼻青脸肿,身上有红有紫。但铁锤却是受了重伤。小止他家一死一伤,更没钱为铁锤治病,他的脸肿成了南瓜一样,眼睛也肿胀成了两条缝。

我爸我妈去了小止家,我们两家人哭成了一团。之后商量着把小止的大姐火化了,但这也是一笔钱,当年火化一个人得花二百多块钱,这笔巨额数目的钱上哪儿筹去?

街区的一位居委会老大妈说他得去找街道办事处的革委会主任说说,人就这么让打死了,这不行吧?

我们两家人就那么闷坐着,过一会儿哭泣一阵儿,气氛压抑得让人想用头撞墙。而小止是真用头撞了几次墙,让他妈紧紧地抱住了……

像是半夜才来了几位街道办事处的拿事儿的。他们说经过和火车站街道办事处的革委会领导们协商,这事出有因。一个拿事儿的说,在车站广场搞投机倒把这不对,你们把自来水卖给旅客就是这行为了?

好像我们两家人全对“投机倒把”这定义不愿意,和街道办事处的拿事儿的吵了起来。另一个拿事儿才和稀泥地拿出一个包,里面是一摞钱,说领导们不容易,到处跑才批了这三百块钱,先把人火化了吧。

小止的爸妈见了那一包钱,气儿才小了些。

居委会的老大妈又悄悄地对小止他妈嘀咕了几句,他妈立即又哭了,痛哭失声,喊叫着让领导得给他家里一些困难补助。

几个领导个个脸色难堪,吱唔着赶紧撤退。

小止一家人商量了一通,决定让街道办事处革委会补助一袋白面。一袋白面五十斤。居委会的老大妈又是跑前跑后的,把这事儿办成了。

那一夜,我爸和小止他爸商量着给铁锤治病,但还是没钱,住不起医院。我爸当即决定把一个月来挣的所有钱全捐给铁锤养伤治病,可那也不过一百来块钱。铁锤他爸就铁定了脸说,在家养着吧,也给这孩子一个血的教训。打架,打,把他姐捎着打走了呀!说了,他爸又是一脸泪水。

现在不敢回想我们那一次卖洗脸水挣钱所付出的代价,两家的弟兄姐妹们全参加了,我们干得红红火火,却搭进去了一条命,也把挣到手的钱全花光了,还不够给铁锤治病养伤的。

那些日子我和小止守在铁锤的床边,他爸请回来一个大夫。那个大夫好像是父亲被打倒了,死在了牛棚里。抬到了殡仪馆却又醒了过来,让小止的爸救了。那个大夫就称小止他爸是救命恩人。那个大夫每天提个药箱来给铁锤换药,安慰铁锤。那个大夫还带来了个中医骨科老先生,他们为铁锤接着小腿骨。那天晚上我和小止守在铁锤的床边,看着两个中西医生给铁锤治病,那情景一下让我想起了后来成年时读过的《三国演义》,华佗给关羽可能就是这样治伤的。铁锤是条汉子,够坚强了,他忍着疼痛,嘴里咬着一条脏毛巾,医生下手给他正骨。铁锤咬着脏毛巾还是一脸痛苦地“哇哇哇”喊叫,冷汗顺着他的头脸直流。之后那条腿又贴敷了些黑色药膏,也用几根竹片固定了。两个医生就说,没问题了。

那个一直给铁锤换药的医生说,可能孩子腿会落残疾,眼睛边也会上留个疤,腿么,再不能跑了,受伤的那条腿会短一些,走路肯定受影响。

可那段日子铁锤天天砸床,咕哝说,没认清这几个人的模样,恨呐。得报仇,只要咱还有一口气儿,一定揣着家伙去报仇!

小止他爸总是说,别恨了,我恨死你了小祖宗啊!人家是公家人,全戴着袖标呐,打的就是你这号货,你还让你姐跟着你走啦……

小止他爸吼着,也用扫帚疙瘩抽打着铁锤,铁锤在床上躺着嗷嗷叫,他吼叫着他姐的名字,任扫帚在他身上抡着。

我和小止就抱住了他爸,我们抱着还是哭泣……

这场祸事熬了小半年才算平息了。那段时间小止他爸总是让我俩守着铁锤,怕他再干傻事儿。

而铁锤养伤的这段日子,小止让铁锤打得隔上十天半个月的惨叫一次,铁锤的邪火怨气没处发,揪住小止的头发就是一拳头,小止就惨叫。我那段时间和铁锤混成了铁哥们,我一急就喊叫,锤子哥!而这样的叫声有些苦涩意味,还带有太明显的挖苦和嘲弄。铁锤就苦闷着脸不吱声了。小止挨了打也苦着脸对着墙壁撞头。

再之后我一急就骂,锤子!你是个锤子!

我和小止就那样哄着铁锤也伺候着他,他在床上躺着养伤的时候发过无数次疯,哭喊着他姐的名字,用拳头使劲砸着床,而逢到了这时候,我们三人全在哭泣一脸伤痛……

真不敢回想这事儿,铁锤的命是拣回来的。这哥们伤得那么重,竟然没花钱,他就是硬挺过来的!他的脸肿得像南瓜眼睛成了一条缝儿,腿断了,用医学术语是小腿骨粉碎性骨折,他只靠着意志和杂面糊糊菜团子养伤,我有时候从我家里给他提一罐兔子肉和熬出来的骨头汤,里面有粉条和烂菜叶子,再就是有一位中医来按时给他糊些草药。

过了几个月,铁锤不喊叫他姐的名字了,又开始哀叹他的腿了,喊叫他不能跑了,再不能打架了,他的“道北铁锤”的名号咋办呀?

而凡是这个时候,小止就恨得咬牙切齿,一下把铁锤骂得狗血喷头,这弟兄俩相互詈骂,我夹在中间劝架,但每次的结局总是劝不了,弟兄俩直到相互之间已经骂得精疲力竭,才相互瞪着对方,小声咕哝让对方早点死才算结束了战事。

有小一年之后,铁锤才出现在我们街区。他眼角落了个疤,那个疤有五分硬币那么大。那个疤里是斑斑点点的紫红色淤肉。他的腿走路有些拐,再没那么利索了。后来铁锤在我们街区雄风大挫,再没了昔日的锐气。弟兄们极快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拐子疤癩眼”。他也试着和人交过手,但腿脚碍了大事儿,一个拐子跑不快,就总是挨打了。

“道北铁锤”结束了他的江湖生涯。

从那以后,我和小止总在找机会挣钱。每一次挣钱的结局总是磨难及灾难。

很久之后,我归纳了一句话:钱,和穷人有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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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和铁锤又见面了。他这辈子贩卖过数不清的东西,却在八十年代初期贩卖袁大头的时候积蓄了一笔资金。于是,他倒卖服装走私手表贩卖外国的旧西服三角裤头还有花样翻新的旧乳罩,八十年代初期的小妞儿们真敢穿呐,把外国女人的旧三角裤头和乳罩在身体上一比划花两块钱就买走了。而这样的旧服装铁锤是论大包称重量运回来的。他跑遍了全国服装市场,还把我们居住的城市一条商业街的店铺租了三分之一。他有了他的大办公室。他住在一家四星级酒店里办公,穿西服打领带,一脸暴发后的沧桑之感。铁锤眼角的那块疤瘌还在,可是,他戴了一个金丝宽边的眼镜就看不大清楚了。铁锤说话仍是满嘴的脏词儿,这家伙找我帮忙想盖一座希望小学,他说得把挣来的钱让当年的“我们”有所发展,他说,日他奶奶,咱在大城市里天天感受着世界在变化,咱现在活在了天堂里啦!可出了高速公路往山村开车只走出十分钟,我就看到了一些孩子和咱们当年是一个熊样。花他妈一笔钱,让孩子们过上享受的日子,老哥的这个想法你老弟来操办一下啦?

我当即答应。而此前铁锤有了钱就当了孝子,他挣了钱就给他爸妈买了一套商品房也装修得舒适豪华,铁锤一下成了他家里的救星,他关照着他的几个弟妹全跟着他发财。他每次回家看望他的父母总是先把一叠子钱塞给他父母,大不咧咧地说,装着零花吧,想吃啥尽管吃,日他奶奶咱前半辈子受够罪了现在得加倍补偿!

定了日子和铁锤去了一趟山区,他的小车里装满了面包和矿泉水,他的小提包里也装满了散钱,全是十块一张的票子,一路上他在做着慈善事儿,他大把地散钱散物,回到小车里才发感慨说,他妈拉个叉,我要有几十亿,我一定让这个县城的老百姓全跟着我享受啦。咱当了半辈子锤子,现在才活得人模狗样的了,散点钱财心里真格是舒坦!

我感觉到铁锤的活法儿还是又回到了江湖之中,他还是条汉子。但他和这个世界已经融合了,我挺欣赏他的作派。

而铁锤只所以能发财,还是靠得他的江湖仗义一套,他做事宁可自己吃亏,也要让跟着他干的人才们个个发家致富,也让他的合伙老板们赏识他的江湖上的这一套作风。

直到目前,我定居北京了,铁锤还总给我打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笑,他会张嘴就说,老弟,我鸡巴刚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啦,赶紧,老地方,我在餐厅里等你啦……

我和铁锤吃着烤鸭胡吹海聊,我还是叫他锤子哥。

他也答应得很痛快,但有回喝酒喝高了,他对我红头涨脸地说老弟,你看咱鸡巴大小也是个老总了,手下也养了百十号人,今后没人的时候你叫咱锤子哥我听了亲呐,但是有人的时候你得称呼我徐总,对不对老弟?

我立即说没问题,也当即叫了他一声徐总。他乐呵呵地答应了。

出了餐厅已经是晚上。我一定要送他回宾馆。

这时一声“徐总”传过来,他听了站住了,回身四顾看着,却见一个年轻小伙子牵了一条拉木拉多大狗,小伙子对着狗大喊:徐总,你丫不能走慢点儿啊我操,找抽啊你徐总,操!

铁锤就愣怔了片刻,对我尴尬地笑笑说,嘿,到底是京城啊?把狗叫老总?也姓徐?那个啥,老弟你还是叫我锤子哥吧我听着亲就行。

我说行行行,我架着铁锤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驶去,窗外面又传过来一声:徐总你丫真找抽啊操!

铁锤咕哝了一句说,嗨,咱终于算是熬过来了吧,但咱还是条狗?

   

写于2000年元月 西安

修改于2012年4月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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