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方文化的回归与价值
主持人:今天中国城市里的一些年轻人迷恋的是《哈利·波特》的故事,热衷的是把自己的头发染成金黄色,崇尚的是像比尔·盖茨创造财富的方式,他们也许会说一口非常流利的英语,但是却并不了解孔子。有人说,这一代中国人是中国的“新新人类”。在他们的身上,你很难找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痕迹。从“五四运动”以来,已经有八十多年的时间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一直在被不断地质疑着,甚至是完全地否定着,但是在今天,《四书》、《五经》却又悄悄地回到了中国社会。在全球化的今天,在西方文明被不断传播的今天,中国的传统文化还有生命力吗?有关这个问题,今天我们就很高兴地请到了香港东方人文学院院长霍韬晦先生。霍教授,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地道的香港人?广州和整个广东地区相比,香港还是一个非常物质的社会,但是这么多年在这么物质的一个地方,你是怎么潜下心来,一直在做文化事业,在做研究?
霍韬晦:实际上我是广州人!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到香港,在香港完成大学。不过我的童年还是在这里渡过,所以中山大学我小时候来过,是老校友了。我从小的教育都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教育。那么这种理想主义的教育,在我们心里面播下了种子,向往我们中国古代的圣贤与英雄,为中国作出巨大的贡献。但是我们在生活的磨炼里面,往往现实的东西会让人的理想与意志消沉的。我大概在十几岁到三十岁的时候,也经过了好多的波折,不过我一直没有放弃学习,一直一边工作一边读书,完成了大学、硕士、博士的课程,还到了外国留学,再回来,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不过我心里面一直都觉得,光是在学院里边,好像缺乏点什么东西。
现在大学很多,学生的水平也不差,慢慢地在跟世界接轨。不过,我们好像就是为了接轨而接轨,本身好多传统的东西失去了,我们的家庭不同了,人际关系不同了,人变得冷漠了,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生存的压力不简单。但是,人光是为了生存吗?生存的目的是不是再有提高呢?所以,后来我就从事这样的工作,把文化、把教育跟我们家庭的生活,跟我们的工作能连起来,也就是希望有所打通,把它打通,是做这样的工作,做了二十年了,我现在回头看看,我觉得我还是能走出一条路来。
主持人:像您在香港,可能香港很多教育都是非常西化的,而且您又在国外留过学,是什么让你情有独钟于中国的文化?
霍韬晦:我本来就是在中国文化的环境里面长大的,一方面有家庭的影响,一方面有个人的取向和个人的兴趣。我中学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把“五四”时代所有的书都读过了,当时的作家,当时的思想家,包括胡适、陈独秀这些都念过了,鲁迅这样的。后来就念中文系了,哲学系了。然后探讨西方思想与哲学的世界,但是后来还是回到中国的哲学与中国的佛学,中国的老庄这个传统文化上面来。
因为今天演讲的时间非常短,但是我这个题目的涵盖性太大,所以如果从知识的角度来讲,是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去论证中国文化是不是还有生命力。当然我会提出一些观点,不过更重要是讲我自己的体会,讲我自己所走过的路。从我自己的体会,从我自己所走过的路,我觉得中国文化绝对是还有生命力的。
二、西方的理性文明基本上还没摆脱野蛮人的那种内在本质
从哪里开始去讲呢?所谓生命力是什么呢?因为生命首先就要是一个生命,不是死的东西。生,就说明还活着,你要活下去,但是活下去是为什么?单纯是为了生存而生存吗?还是还有一个更高的目的?那么这里我们首先要提到,如果人要活着,最基本的就是一个生存的目的,生存本身就有一个非常庄严的问题,不过它的起点,就是生命最原始的生命、自然的生命,像动物一样它也要活下去。所以首先你活下去,就不免要经过残酷的生存的斗争,就是弱肉强食,森林的法则。
不过人毕竟跟动物不同,人懂得用他的理智或者用他的智力、斗智不斗力,我们一般都了解到,光是斗力,那是匹夫之勇,所以真正的是斗智不斗力,就是人类才有。那么智就是我们的计谋,就是我们的思维能力,也就是我们所讲的工具理性。那么文明就是理性的产物,特别是西方文明是理性的产物。不过这种文明我说了,到最后就变成一个工具理性,你整个理性的启用是为了你的生存,为了你得到财富、或者得到地位、或者得到荣誉,或者是满足你的欲望,这基本上是工具理性。工具理性是我们19、20世纪的一个西方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所讲的一个概念,他就讲资本主义最重要是工具理性的运用。因此在工具理性的使用上面,人过去所追求的价值,所追求的人生的目的,就是价值理性与目的理性是受到了严重的考验,到最后支撑不住了,目的理性跟价值理性都要塌下来了。
所以西方文化,我说文明是理性变成了工具,这种文明基本上还是没有摆脱他那野蛮人的内在本质,他还是个野蛮人,他只不过用理性来跟你比,用理性来跟你战斗,最后还是满足他本能的欲望,它本能的欲望没有减少。所以在这个地方来讲,我觉得这是一个新的命题,我愿意提出来,就是“西方的文化作为理性优位的文化”,是不是就是一种真正的文明,还是一种“新的野蛮人”的原始人呢?
第二部分我就很简单地说一说,中西文化历史的形成与最近200年东西文化彼此相异。西方简单一句话的概括,就是求知识的路,重知识的路。这种重知识的路文化的形成是怎么样来的?就我刚才总结一下,好像有一条这样的,不是公式,但是这个过程可以大体上这样概括,从好奇心开始,然后认知理性,寻找知识,那么理性本身具有思辨的功能,所以是一种思辨理性,这种思辨理性的产生哲学、形而上学,就是世界是怎么形成的,世界的本质是什么,这是西方首先产生的宇宙论、然后存在论,然后它的逻辑。逻辑是思辨理性的认识,思辨理性抽象的认识,逻辑与数学。然后,人怎么活,他的行为应该怎么规定,属于伦理学,这个基本上它的基础都是思辨理性来奠基的。
那么到了16世纪以后,因为新的求知方法出来了,培根的“归纳法”出来了,然后科学就产生了,叫科学理性,要归纳、要实验、就是你必须要得到很多很多经验的数据。但是科学理性到最后因为,刚才我提到了,最后他还是给我们内心的欲望来利用了,因为我们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秘密,就是我们知道的东西,我们要利用它,这是利用的心理,所以我们知道了,我们就利用,这个利用心本来是没有错的。但是慢慢把它过分地强化以后,它就变成一个自私的欲望,我能怎么用这些东西,用了以后我得到什么?所以这个利用心,慢慢变成你巨大的欲望,欲望变成一个像魔鬼一样。这个欲望本身就要来掌握你这些知识,掌握你的技术了。像我们现在电子的科学很发达,好多人就利用电子的知识去变成黑客干扰人家通讯,然后散播一些错误的东西,然后就犯罪。科技的犯罪现在也是非常头疼的一个问题,科学、科技可以帮助你生产,但是也可以让你犯罪,这是工具理性吗?所以这个发展下来以后,这种理性优位的自身文化的知识,知识的路慢慢变化,我们看得很清楚,以理性在做根据的,这是理性优位的文化,理性尚位,理性优位的文化。
三、东方的性情文明、仁义价值观和价值理性
中国呢,中国讲的不是这样,中国人的礼乐文化。人为什么要有规矩,人为什么在一个人际关系这个家庭关系里面,你面对不同人的时候,你要知道您自己怎么表现你自己,怎么做人,简单说,你怎么做人?所以孔子出来做了很重要的贡献,他最重要的贡献不是头一个出来授业,成为万世师表,不是第一个出来办学校或者开班讲学,不是历史上的第一个那么简单,他是不是第一个,坦白讲,我们还不知道。他之所以能成为我们的圣人,能成为我们万世师表,是因为他把这个礼乐的文化,当时周代的文化的根,把它挖深。你为什么要孝顺,为什么在参与政治工作、社会工作的时候要尽忠?忠与义、孝与慈、对人要有信用,这些道德的要求为什么?用孔子的话简单地说,不是为了别人,是你自己要,你自己要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自己要成为一个有规矩的人,自己要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自己成为一个有人格的人,这是你自己要,为什么?因为你是一个人,你这个人不是一个动物那么简单,你有性情,你有一种上进的要求,你有个自我完善的要求。
这个要求孔子把它叫做“仁”,仁义之仁”。这个“仁”的发现非常了不起,这跟西方完全不同。西方人走的是理性的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一直下来这条路非常巨大,也非常有成就。今天实际上我们不是要反对西方,没有这个意思。西方的知识我们还是要的,西方理性的文化我们还是要的,但是问题可能只是一条脚,而且到最后它工具化了。我们本身生命这个野蛮的东西没有化掉。孔子只是说,人本来可以不是一个野兽的,就是你可以不是一个野蛮人,野兽就是一个野蛮人了吗?你可以不是一个野蛮人,为什么?因为你有性情,所以你懂得爱护你的孩子,孩子懂得孝顺他的爸爸,这个基本上原来是不要教的,他本身就具有这个可能性,本身具有这种性情的。所以人的成长,人做一个有道德修养的人,做一个有精神修养的人,是自我要求,我把这个学问叫做生命成长的学问,它的根据,它的基础就是性情,那么对性情的发现,对仁的发现,仁义的发现,仁是内在的,是孔子的巨大贡献。
所以简单来说,就提这两点,因为我们今天讲高度的概括性,就不可能进一步地开展得太多。这西方文化的理性优位,那么中国的文化基本上是性情为本,生命的成长,那么这两方面没有冲突的,根本上没有冲突。
只是因为近代,中国在经过清代的统治,我们闭关自守,跟西方那个互动失去了,这是我们闭关自守,不跟人家互动,你对外边情况完全不了解。人家已经起飞了,人家已经到了一个17世纪、18世纪、19世纪的时候,科学的知识突飞猛进了,那么我们就要受它影响了,到了20世纪的时候,所以我们落后了,他们进步了,那么我们完全是用了人家的标准,用了人家的尺度。人家这样说,我们就跟着说,实际上我们不明白,它的背后的前提,它的前提我们不了解,它是怎么走出来,它的背景我们也不了解,它的来龙去脉我们不了解,我们就跟着说,所以失去我们自己,差不多一百年我们失去我们自己了。然后我们到现在,我们还要跟西方接轨,接轨没有错,因为知识我们是要的、技术我们是要的、财富我们也是要的。
但是我们不能光要这些东西,那么下一步我们就看到西方这种文化,到现在来讲有什么问题吗?我们跟着它走,盲目吗?我们有没有盲目?理性本来在西方文化是一个指挥棒,但是现在它沦落了,沦落变成了一个工具了,那么我们能跟着它这样吗?它真正的指挥棒不是理性的,真正的指挥棒是它的欲望,是它的内在的贪欲,变成内心魔鬼的一面,丑恶的一面,人生命里面丑恶的东西,野蛮的东西没有化掉,刚才我说,所以你里面的丑恶没有化掉的时候,那么这个文明就完全转化了。原来是知识的、高尚的,对世界的了解的,慢慢变成一种斗争的,然后变成自我满足的,要增加我们的拥有的,所以你看西方人,现在每天都在比谁财富最多,我们有财富榜,有名人榜、有成功榜,但是没有说什么人的人格值得我们学习,我们缺乏这种对人格欣赏的这种文化,缺乏我们对生命的成长这个过程的体会的文化。所以我们要对人的了解千篇一律了,都看成功了,都看财富了,都看他得到多少,拥有多少了,因此对西方的文化,与西方人现在的生命的重新的了解,非常重要。
中国人讲生命的成长这个东西是过关,过你的关,过你欲望的关。这个关不是知识,你怎么克服你的贪心,你怎么克服你的骄傲,你怎么放下你的自我?虽然语言上很简单,放下你的自我,但怎么样?很难的,非常难的。第一,不是知识问题,完全是个实践的问题,这是你做过,做过,失败的,做过,做过的问题。第二,是没有公式的问题,每个人怎么样克服他的骄傲,你的经验跟别人的经验是可以参考,但是如果把它变成个知识的公式,那就不行,没有公式,没有公式,每个人气质不一样,生命的秘密,每个人都很特别,每个人都不一样,为什么?就是因为他的气质不同,然后是他的才情不同,因此我们怎么样过我们自己的生命成长的关呢?需要已经过关的人来启发你,这个不能有一个知识的公式。知识可以给你,也许可以写在文献上面你可以读到,但是你真正要得到的话,这是活的,是需要很好的一个,前面的一个过关的人,也就是我们的长辈和老师,所以这个社会上有好多很好的人,有好多很有修养的人,有好多很有道德的人,有好多很守信用的人,有好多很重视我们的承诺的人,从小你接触到了,那么你会受很大的影响,而且你就会学习,你就知道怎么做。如果你从小活在一个不讲信用的,没有规矩的,野蛮的,那么你就很难学到,这就是社会的文化,所以社会的文化就存在人上面,不是存在书本上,不是在文献里面,它是在人的世界。因此要有这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下一代。
所以为什么我们常常说,看你自己,就要先看父母,都是很有关系,非常有关系。然后,看学生,就看我们的学校,也是很有关系的,有这样的学校才有这样的学生,有这样的教授,有这样的老师,才教出这样的学生,这就是生命成长的这种的引导,这种的启发。所以非常不同,不要以为中国人过去尊重老师,就是尊师重道,就落后。西方人都说要超过老师,这个错误的,超过老师是知识,但是做人不是,做人你一定要从你的老师上面,从一些懂得做人的,很有修养的人里面去体会,因为这些不是知识,这些是你生命里面的东西,所以只有体会,好好去体会,才能明白,才能得到,所以这里面就基本牵涉到一个方法论,方法论的问题,西方人用科学方法解决知识问题,但生命成长不能用西方的科学方法,不能。
四、工具理性文化不可避免地要导致争霸文化、生存危机和生命危机
一百多年来,包括我很多人都发现了,西方文化出问题了,西方的工具理性出问题了,人际关系冷漠了,我们人变成了利害的动物了,互相斗争都要赢,更重要是当代全球的生态有危机了,资源不够了,生产也有危机了,现在人口也是个很大问题,先进国家的人口一直在减少,新加坡减少,德国减少,法国减少,人口一直下降,他们奖励生育,但是国民都不愿意,都觉得压力太大,生存压力太大了,所以现在好多危机。最后是生命的危机,生命存在的危机,所有的文化发展到最后,把压力围到我们自己来了,文化发展到最后,资本主义,功利主义,全球化,然后把压力围到我们生命上面来了,我们怎么承受?我们承受不了就毁灭了,所以中间有个毁灭的危机在里面,能解决吗?我们只要超越这个时代,不要光是追求跟他们接轨,我们应该超越这个西方文化的基本的模式,我们要对这个文化重新了解,西方整个500年来走的路,甚至是2500年来,从苏格拉底到现在2500年了。从希腊到现在,他们所走的路,这条路是怎么走的?你要知道它的历史,知道它的过去,才能看到它的将来,你看到将来,那么我们的眼光就远。
所以我建议,这是从我个人的所走的路来讲,我们建议,也是我自己深刻的体会,你必须要眼光非常远,远到怎么远呢?远到从回到文化,它本身那个文化的本质来理解,这个文化是什么样的文化,我把它叫做理性优位的文化,那么现在是工具理性的文化,也是争霸的文化。到处在争霸,他们在争霸权,基本上还是不脱野蛮人的那种思维,还是没有脱离野蛮人的思维,所以还是个野蛮人,你不要看他知识很丰富,你不要看他技术的力量很强大,你不要看到他财富很多,他基本算个野蛮人,你要有这个眼光去判断,不要给他的财富,给他的军队吓怕了,我们才不怕。因为我们看到你现在很强,现在很行,但是我知道再过一段时间,你就垮了。所以我讲下去,我们就看到,西方这种文化基本是个霸权主义,那么每个人都讲他的权利,权利很重要,所以你不要管我,让我自己来决定,我有权,到最后我有权,所以都要保护我的权利。大家都保护自己了,防卫自己,因为我有权利,所以互相的防卫,也就是保护自己,互相的防卫,互相的自我保护,人与人的关系慢慢很紧张了。那么对人也就不相信了,不信任了,所以信任在今天来讲,是绝对的稀有,非常稀有的一种文化了。大家都是带有怀疑的心来看人,都担心自己的权利被剥夺了,人家走过来的时候首先是提防了,是怀疑了,都是这样的嘛?
五、东方的修养文化和性情文化不可取代
因此,我觉得,这个危机很巨大,这个危机不但在社会,不但在外面,实际上是在我们的文化里面,如果我们要改善这个社会,不是从制度上立一个法就可以改善,通过法律不能改善,法律只是规定,要改善必须通过了解这个文化是怎么出来的,你只有从根本上来转动它,从根本上来调教它,从根本上来引导它,或者来跟它一个融合,给它一个跟其它文化沟通的机会,让它不要那么封闭,让它不要那么独行独断。那么,我就说现在在巨大的危机的压力下面,我们要回到历史,回到文化上面来了解,你才明白危机是怎么产生的,危机是怎么来的,也只有从文化上的根上来调教,你才能挽救,那么这个中国古老的东方文明就需要现代化,我们要把儒家的思想现代化,那个语言可以保留,仁、义、忠、孝,但是要指出这是个修养文化,这是个性情文化,这个生命成长的文化不能没有,这个才是根本,所有的知识,所有的技能都要回到人的生命来的。
那么我们人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必须先解决,必须先明白,必须对人先有一个信仰,是先了解人还是光明的,人还是可靠的,人还是宝贵的,人还是我们要尊重的,就是对人有希望的。简单说,如果我们对人没希望,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技能,更多的财富都没有用,所以我们对人要重新产生希望,但是希望不能主观,不能一厢情愿。所以必须在这个地方要肯定,那么肯定所以要有方法论,怎么去肯定?过去没有,我过去二十年来工作做了不少在这方面,讲性情教育,性情文化,也自己办了学校,从幼稚园,一直办到后大学,到研究所,我把我的书院的文化,在香港办的书院文化,现在发展到新加坡了,我在广东我也捐了,我和我的学生也捐了一千多万的,办了个比较有规模的小学。用我们的教育的理念,性情教育来教育小孩。
因此,我今天也可以说时间非常短,把一个很大的题目,就是中国文化还有生命力吗?跟西方文化来对比,通过对比才看到我们的生命力,才看到我们为什么能活下去,不但能活下去,而且很有意义,非常有意义,通过跟西方的对比,然后通过现代目前情形的反省,当代情形的反省,当代这个社会文化的危机的反省来看到我们的新生,看到我们的新希望,也看到我们不可取代,中国文化的智慧不可取代,你取代了绝对不是人类之福,反而是人类的一个很大的损失。我想这是今天能讲的,简单就讲到这里。
六、知识与技术进步不等于有生命的修养
主持人:谢谢霍教授,我们这边有一些网友的提问,在这里想和霍教授来沟通一下。有一位网友,他的名字叫做“我爱克林顿”。他说,我不太同意您关于先进文化和落后文化的这种判断,特别是关于新野蛮人的观点,我觉得您的心里有一些是中国人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其实西方文明的价值观已经成为了普世性的价值观,可能您的一些说法,只是为了满足落后国家和落后民族虚幻的心理,结果会引导他们回避改革,心安理得地拒绝学习现代文明。想和您沟通。
霍韬晦:很好,这个题目不是第一个人问我的,恐怕已经第一百次被问了。这位朋友,他的心已经完全被污染了,因此他喜欢克林顿。克林顿到北京大学,到北京大学讲什么是民主?他说,民主是让每个人都赢,讲得非常好听,民主让每个人赢,他是宣传嘛,让每个人能赢嘛,赢了又怎么样?民主让每个人赢,他是他的解答,实际上,我说并不是这样,民主成为个普世价值,应该放在历史来了解,所有的价值,所有的文化首先放在历史来了解,你不通过历史,不了解的。
民主的价值要通过历史,因为当时所面对是18世纪的专制统治,在欧洲来讲,出了好多战争,好多大帝,这是德国的,俄国的,法国的,法国拿破仑很典型的,因此出民主是应当的,非常有贡献。因为经历了个黑暗时代,经历了独裁的阶段,因此我们非常需要民主,那么这一点要放在历史上来了解。但今天这个阶段呢,在西方来讲,注意在西方来讲,它已经走到尽头了,走到最后了,从前是权力从上面下来,现在从下面上去。因此民主怎么样?看我们大家来投票,最后是投票问题,投票少数服从多数嘛,量化,这种标准是量化,用数量来决定,不是质量来决定,更不是合理不合理来决定。
然后再讲到先进与落后问题。我刚才讲先进、落后是从知识立场来讲,西方是对的,它有技术,它有生产工具,那么它有technology,它能提高我们的生产力,它会让我们增加财富,这绝对是对的,但是这就是进步吗?传统里面有个儒言叫“擔板汉”,擔着个板在这里,如果这样的话,他眼睛只看西方,所以西方什么都好看,他没有看这面,他不愿意看,所以他本身非常有偏见。我的主张没有反对西方,我说如果讲知识与技术他们进步,但讲生命的修养方面,他们这方面是一无所知。然后用它的价值观念,像打伊拉克一样,完全把你的价值观念打下去,用武力来推动他的价值观念,这个不行的,不可以的,不能这样,这是野蛮人的方式,你不接受我的民主,打你,打到我替你成立一个民主政府,这可以吗?当然不可以。它自己国内推行民主,对别人就一点都不民主,我替你做主,不可以这样,因此在这个地方里面,必须对进步与落后重新反省。
还有再提到什么所谓普世价值,普世价值是这样肯定的吗?用生产力来肯定吗?用自由民主来肯定吗?来衡量吗?为什么我们的性情不是个普遍价值?为什么我们对别人的关怀不是个普遍价值?爱为什么不是普遍价值?关怀为什么不是普遍价值?家庭和谐为什么不是普遍价值?然后社会和谐为什么不是普遍价值?生命成长为什么不是普遍价值?所以普遍价值的观念,如果定在西方的才是的话,那中毒太深了,中毒太深了。是这样。
七、西方民主文化的缺陷
主持人:谢谢。对于您刚才的这个回答呢,我想有些人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的观点,比如说您提到,今天的小布什政府代表了一些西方的价值观念,但是可能更多的人会认为说,它和美国宪法的精神其实已经是违背了,并不代表它今天把民主强加给伊拉克的行为,代表的就是西方的价值观念。又比如说,听上去您是不太赞同一人一票的这种民主制度,那您又怎么能够保证在一种专制的制度下知识精英,他能够保证,他能够为广大的人民去着想,他不会利用他手中的特权去为自己服务呢?
霍韬晦:这个问题也问得很好的。实际上,我不是要反对这个民主制度,我是觉得它目前这个制度做得还不够。为什么不够呢?因为只是讲量化,没有讲推行这个量化标准之前,或者在选举之前要做什么没讲,讲得更多一点就是,因为他们假定我们18岁以上,你对自己行为负责,或者香港说18岁以上,或者新加坡21岁以上,你就有投票权,这好像假定的,到那个年纪,你可以为自己行为负责,但是这个假定完全不是科学的,只是生理的,生理是科学,是,没有错,但这种超过了生理学的标准,生理学只是说你成熟而已,你16岁就成熟了,可以结婚了,可以生孩子,但是这些成熟只是生理的成熟,还不懂孔子所讲的成人,孔子讲成人,就是“文之以礼乐”,就是你要有修养,你不能凭你的生理因素,也不能凭你的先天的才能,你还要有你的后天修养,你才能真正成为一个人。
霍韬晦:所以这个地方就看到了,投票之前,如果我们能有比较好的修养的教育,人的成长的教育,让每个人都有这个心,这个心最少不是从自己的,维护自己的利益出发的,如果能够做这样的话,那么民主就好多了,因为他们投出来的票有代表性了,或者投出来的票,它不光是一个知识的,满足他自己利益的出发点了,因此民主是需要质素做前提的,所以人的质素不提升,民主的质素就下降,所以我不是反对民主,是觉得现在的民主,西方的民主它不断在下降。
200年前的美国比现在好很多,可能这样,当时他们写的文章,他们的抱负,他们独立的宣言,都是写得非常好的。但现在你看,现在的美国人怎么样呢?你可以了解到了,所以整体质素的下降,跟它一方面知识的提高,技术的提高,生产力的提高,跟人的质素的下降,变成一个很不协调,而且是相反的方向,所以危机就在这里。我们今天如果能看到这个危机的话,因此不是反对民主,不是反对科学,不是反对知识,而是要把我们中国这一块很宝贵的生命成长的经验,把它重新发扬,然后成为一个家庭基础,成为一个社会基础,成为一个国家文化的质素的基础,那么就完美了,而且最少,好很多,而且可以改善、缓和目前的危机,是这个意思。
八、儒家文化的扭曲和儒学国家的流弊,
不能把儒学庸俗化,或作为一种功利性的政治工具,
学生:主持人好,霍教授好,我是中山大学化工学院2004级硕士研究生,刚才您谈到,您在十几岁时就读了《四书》、《五经》,还有您在的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作家的书。我想请问,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您觉得像“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几句话,有没有违背您所推行的性情教育,你会觉得这也是一种欲望吗?谢谢
霍韬晦:好。有点也许需要指出的,就是虽然我们这个孔夫子的智慧和传统文化有很高的价值,但是在历史上这个演化,或者历史上这个推移的结果,也出现了好多负面的现象,注意是现象,因为你如果不了解的话,你不能得到高的,只得到低的,你不明白的话,就把它拿来利用,所以同样的,有它的流弊,是一定的。像政治化的儒学就说明这个问题,你利用孔夫子,把它成为个统治的工具,这是历史的现象。所以社会现象也一样,因为过去用了科举的考试,用儒家的思想来作为治国的,统治的一个主要的资源,所以做官,国家的干部或者是官员,他都要懂这个东西,开科取士,科举制度,因此这样人才成为一条晋升之阶,原来不是这个意思,原来孔子的学生底下说“学而优则仕”,就是我们读书修养自己,到最后是应该贡献自己,用现代的话来讲,是为人民服务,是“学而优则仕”,你学好了,那么你应该参与政治工作,参与管治工作,贡献你自己,这是做官,做官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报酬,最重要是你有这个学问或者你有这种修养,你应该服务,应该为国家效劳。
因此,这个观念变成科举以后就变了,变成为了个人的目的了,因此读书如果考试考上了,中状元,举人,那么你什么都有了,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有中自有颜如玉”,这什么都有了,是这个意思。实际上是对儒学的一种扭曲,实际上是一种庸俗化的表现,也就是变成一个工具,把它变成工具了,这不对的。孔子哪里会这样讲,所以这些话都是后代人鼓励他的孩子读书,拿这个来鼓励他,结果就有流弊,非常有流弊,不应该这样。
[编者按:中国今天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还儒学和儒家的本来面目,把儒学从历史上传统的政治工具中解脱出来。]
主持人:好,谢谢。最后我想请您用一句话来总结一下您今天的演讲。
霍韬晦:中国文化绝对有它的生命力,生命力在哪里?就是在我们生命的成长之中,希望我们每位朋友都能得到生命的成长,谢谢各位!
主持人:我想霍教授今天的这个演讲,其实带给我们在座的每一位朋友,每一位老师,每一位同学也是生命成长当中的一种体验,一种经验,我想在座的各位同学都是收获良多。非常感谢霍教授,今天对于东西方的文化为我们进行了比较,同时为我们来讲述了中国的文化为什么会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谢谢您,也谢谢我们在座的中山大学的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们,下周同一时间,《世纪大讲堂》我们再见!(世纪大讲堂)
[作者简介:1940年生,香港东方人文学院的院长、著名的文化学者,曾在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哲学、佛学长达二十多年。霍氏讲学,善于关注及批判时代弊病,提出新观念、新方法,提倡生命教育,深信文化向生命回归,他强调指出:人文主义不能沿袭西方,必须回归东方才能找到立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