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开仗,最怕攻城。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古人技术简陋,武器简单,攻城之具再好,也抵不过深沟高垒。守的人凭借地利,大占便宜,只要守城的一方有点决心,进攻的一方,伤亡率总是很高。死伤惨重,往往还得不了手。北方游牧人都是天生的战士,但碰上一道坚固的城墙,再骠悍的战士也打了折扣,即使最凶悍的蒙古骑兵,在坚城之下吃瘪的,也不少见。
其实,攻城难,守城也不易。尤其是被四面围困的孤城,守起来更是难。不禁要时刻提防敌人偷袭,有了炸药之后,还要在城墙周围安些大缸,注意防备人家挖地道埋炸药。围困久了,城里人吃饭就成了问题,易子而食的,屡见史传。张巡守城,杀妾饷兵,居然成为美谈。所以,能够坚守孤城而且守得时间长一点的人,往往青史留名。民国有四大守城名将,都出现在国民革命北伐前后。蒋世杰守信阳,刘玉春守武昌,杨虎城守西安,傅作义守涿州。都是孤城坚守,以弱敌强,少则一个多月,多则三个月。在当时,都是军界的美谈。只是,蒋世杰和刘玉春都昙花一现,后来没有什么作为,而杨虎城和傅作义,却都因守城而成名将,在后来的历史上,留下了很浓重的一笔。其中,四位守城名将中,守的最小的城,就是涿州,而当时动静最大,偏也是涿州攻守战。
傅作义的阎锡山的部将。这个保定军校的高材生,虽然也是山西人,但不会说阎锡山家乡的五台话,跟阎锡山没有直接的关系,属于非嫡系。所以,在山西军界,一直都是边缘人士,十年,才混了一个小团长。但是,这个小团长,在1927年初晋军跟国民军的战争中,崭露头角,带领一个千把人的团,坚守平绥路上的天镇三个月,冯玉祥善战的部下宋哲元,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有攻下来。晋军和奉军的合作,几乎全仗着这一仗,阎老西才有了说话的资本。所以,战后,明白事儿的阎锡山马上升傅作义为旅长,不旋踵又升他为师长。即便如此,在阎锡山第三集团军众多的师中,傅作义也只能算一介偏师,全师不过万把人而已。
不过,形势变化快,主公阎锡山脑袋转的也快,傅作义当团长的时候,晋军还在跟靠近国民党的国民军过不去,等到他做了师长,阎锡山已经以一个老同盟会员的身份,参加北伐,跟冯玉祥的国民军成为友军了。作战的对手,也换成了几个月前的盟友奉系。
涿州之战,发生在1927年10月。此前,阎锡山突然宣布参加国民革命军,看准了吴佩孚、孙传芳先后完蛋,而唯一死撑的奉系,也在河南迭吃战败,此时出手,出兵华北平原,截奉军的后路,自可以捡个现成的便宜。但是,没想到,在各个军阀中,晋军一向是最熊的,阎锡山多年的保境安民政策,靠的不是山西军力的强劲,而是自己的滑头。山西虽然因此而少了战乱,但军队也没有得到锻炼。一出来较量,就露馅了。奉系从河南撤退,主力元气尚在,突遭晋军的横击,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随即回过神来,打得阎锡山溃不成军,滑头的阎锡山,马上缩回娘子关,据说,在逃跑的时候,司令部的印信都丢了。之所以没有像辛亥革命时那样,娘子关也弃守,丢掉老巢太原,幸亏了有个傅作义,率领他的第四师,占领了涿州,出现在奉军的后方,直接控制了京汉线。奉军如果有心进攻山西,必须先解决了这个小小的心腹之患。
涿州是个小城,南北长3里左右,东西宽不足3里,但由于拱卫京师的缘故,城墙很厚,也很高,大约有三丈多高。城小,所以人不多,居民才一千多人,跟华北平原上一个大点村庄类似。奉军围住涿州之后,自1927年10月中旬到12月底,奉军一共进行了9次总攻。动用了飞机、大炮、坦克和毒气弹,采用了爬城,用炸药轰开城墙,以及找来北京门头沟挖煤的工人,挖地道进城的种种办法,均告失败。奉军的飞机,在涿州城上投弹,撒传单,张学良还亲自乘机在涿州城上转过。奉军的炮兵司令邹作华亲自调集奉军的重炮,几乎把个涿州城轰平了,但就是攻不进去。没办法,总指挥万福麟把奉军看家的36辆法国造坦克也调了上来,结果是半数折损,坦克上的武器弹药,还被晋军拆走了。任你冲击千百遍,涿州城巍然不动。采用挖坑道的办法炸城,炸是炸了,但城墙的缺口很快就被守军堵上,无论怎样冲,都冲不进去。晋军打仗不灵,但兵工厂却挺灵光的,所生产的花机关枪(即后来所谓的冲锋枪),在近战中十分顶用,火力大大优于奉军,所以,每次炸城,攻防战中,晋军都占便宜。没有爆炸的炸药,还被晋军弄了回去,做成炸弹。最后实在没辙了,奉军总指挥万福麟被张作霖骂惨了,一咬牙,运来了氯气毒瓦斯弹,一口气向涿州城里发射了500发,把整个小城盖在了烟雾里。原因为这样一来,城里别说人了,连苍蝇都会被毒死了。但是一进攻,晋军还是站起来,把奉军打了下去。原来,这些毒瓦斯弹,都是一次大战的剩余物质,时间放久了,基本失效。任是如此,奉军此举,还是遭到了社会舆论的一致谴责,被骂的狗血淋头,名声大坏。最后实在没有招了,张作霖下令掘壕围困,饿也也要把晋军饿死在里面。同时,奉军还找来了当年保定军校的老师,出面劝傅作义投降。傅作义回答说,老师当年教的课程里,可惜没有投降这一门。
战事是残酷的,但此战的最令人难忘的一点,是仗打到日趋激烈的时候,双方应红十字会的要求,停战一日,把城里的居民全部放了出来,避免了平民的伤亡。平民出来之后,奉军才动用了重炮和坦克以及毒气弹。
最后,坚守孤城的傅作义,是在阎锡山的授意下,经过跟奉军的谈判,才放下武器的。接近1928年,奉军大势已去,再坚守涿州,意义不大了。放下武器的傅作义和他的部下,受到了奉军的最高的礼遇,虽说放下武器,但没有人提投降二字。傅作义和他的部下走出涿州南门,在军乐声中,奉军总指挥万福麟亲帅仪仗队摆队相迎。张学良亲自把傅作义接到天津,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守军九千余人,也都受到了良好的对待。后来,张学良居然放任傅作义逃走,让这位最强劲的对手,重新做了晋军的将领。
战场上善战的对手,得到敌手的尊敬,是一种具有古风的道德。在军阀混战时代,这样的道德,一般是能够得到遵守的。只有到了革命战争年代,这样的道德,才被视为迂腐。越是优秀的将领,只要不投降,肯定是要灭亡的。不过,这个问题,我在这里不想讨论。我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涿州之战,说明了在那个时代,中国的军阀之间的战争,烈度还是不够级别的。奉军在各个军阀派系里,武器等级和现代化程度是够高的了,但所谓的重炮,依然不能摧毁一座三里见方的小城。一座明代修的城墙,居然还可以成为装备有飞机大炮和坦克的军队的障碍,看来,不是奉军的火力不够,就是他们的战术素养不足,或者说,炮火使用不当(飞机和坦克使用的不当,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了)。据当时在军阀军队里的外国军事顾问讲,当时的军阀部队,虽然武器现代化程度在战争中日渐其高,但对这些武器的使用,却非常的不当,往往使得武器难以发挥其效用。其实,自民国的军阀混战开始,其战争的认真程度,现代化程度,一直都为外人所诟病。很多人讥笑说,中国人的战争,不是用枪炮,而是用银弹和肉弹打的,战胜,靠的不是战斗,而是收买敌方将领的倒戈。
其实,战斗一直都是有的,而且,越打,越认真,激烈程度越高,但即使打到1927年,老军阀(北洋)谢幕,新军阀(国民党)登台,还是有涿州。涿州作为一个试金石,测出了即使最现代化的奉军,也不过尔尔。现代化的战争,需要的是现代化的人,而在当时的中国,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