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岁的常丹琦,是我的一块心病。现在心病已除,不是因为我的治愈,而是由于她的死亡。
她原来是我的同事,皆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所。我在戏曲理论研究室,她在中国戏曲志编辑部。她工作踏踏实实,兢兢业业,也善处他人,不像我经常放炮。
1996年,她突然打来电话,说:“我要调到广东工作了。”
“去哪儿?”
“广东教育出版社。”
我直言道:“你调动工作,恐怕有钱的因素吧?嫌研究所工资低,出版社工资高吧?”
她承认了。我用严肃又激烈的口吻告诉她:“搞什么出版!再也没有比从事学术更好的工作了。”
常丹琦回敬一句:“戏曲志不是学术。”
二人谈崩,她南下了。
十年后,她突然打来电话,说:“我想回到艺术研究院戏曲所搞研究,能帮忙疏通关系吗?”
怒气顿生,我不客气地问:“现在回到事业单位,是不是想多拿点退休金?当初你走,为一点钱,我不同意。现在你为了一点钱,又想回来。告诉你——我不能帮忙。”
二人谈崩,电话断了,我们的联系断了。没过多久,从同事那里得知她得了癌症的消息。我没有问候她一句,直至病故。
如此绝情,我不能原谅自己!“为了一点钱”而调动工作是犯罪,还是犯错?我为什么这样苛求一个人?我有什么资格去“教训”她,就因为她叫我“老师”?关于学术和出版,到底哪个更好?也都是说不清的烂账。现在的研究所花上千万元,搞皇皇巨著“京剧大观”、“昆曲大典”,撰稿人和研究者大多有博士硕士头衔,却分不清皮黄,更不懂曲牌,无非抄来抄去,连查资料的渠道和方法都不大会。有人搞研究,也是从“文化”、“美学”所谓的宏观角度谈戏曲,大而无当,“三分学术,七分吆喝”。若询问有关戏曲本体的事情,如一出老戏的具体样态和衍变,他们多是一问三不知。这样虚无缥缈的研究和实实在在的出版摆放在一起,到底哪个更好?究竟哪个有意义?常丹琦到了广东教育出版社工作,就搞出一套中小学戏曲辅助教材,这件事让我们这些研究者羞愧,她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也许研究单位的重大研究成果能隆重推出,获得奖项;而她留下的东西,却让后人受用无穷。
常丹琦为人善良,有一颗仁慈之心。
2001年春,我的丈夫去世。闻讯后她回到北京,一定拉我到她家做客。她说:“章老师,我老公给刻了一枚图章,要亲自送你。”我知道,她的丈夫吴鸿清先生图章刻得好,日本人尤其喜欢。夫妻二人的一大乐事,就是买石,玩石。
我去了她的家,位于双安商场背后的一套二室一厅的老式单元房。房间安静洁净,有很多的书,还有很好的盆花,狭小而温暖。常丹琦让丈夫把礼物拿出来,原来是一枚闲章。我没带老花镜,看不清。
常丹琦站在窗前,举着血色图章,对我说:“这上面有四个字,是‘一日三生’,吴鸿清和我都希望您重新安排生活,好好写作,把一日当作一生来过。印钮是一匹马,也是老公刻的,章老师,您不是属马吗?”
拿着印章,感动得说不出一句!那时,我六十岁,已是下坠的夕阳。落日,可以成为一道很美的风景,但是很美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生命流程亦然,故而要“一日三生”。后来,我送给他们夫妇一副老木匾以为回赠。常丹琦喜茶,她像一杯好茶,要慢慢体会才能品出味道来。
我与她交往最频密的时段,是她的母亲查出肝癌,住进医院的一两年。她把广州的房子卖了,用于母亲的治疗。我说:“癌症的最后结局是人财两空。你要想好了。”
常丹琦答:“我要尽力。”
之后,她隔三差五去菜市场,买仔鸡,买乳鸽,买鲜鱼,亲自煲汤,给母亲端去。路上,她常打电话过来,说自己做的汤有多么香,又说到北京也想做一碗,让我尝尝。常丹琦的孝心像泰山一般厚重,热情如江河一般奔流。尽管明知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送走母亲,不想她自己得了绝症。患病期间,有人给她煲汤吗?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广州探视,但我没去,我不能原谅自己!她顽强地抗争,2013年春还是走了,撇下了丈夫和儿子。
常丹琦是个娇小端庄的女人。一次,她逛王府井大街。一个法国青年跟在她的身后,她走,他走;她停,他停;尾随了一路,还不离开。
常丹琦开口了:“你要做什么?”
法国青年说:“我想和你认识,想请你去法国。”
她笑道:“我有丈夫和孩子。”
对方也笑了,说:“这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常丹琦当笑话告诉我,听了,我兴奋得大笑,说:“不行,你要送我一张照片,我也要好好欣赏你的美丽。”
她送了一张,现在成为遗照,压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下。
四年疾病的折磨超过她一生的痛苦。但是,生命中许多东西是疾病夺不走的,比如笑容,比如心灵,还有美丽。
2013年清明节前夕
写于北京守愚斋
来源: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