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语言之中,或隐或显,拢集人对世界的基本看法。如果说科学语言、文学语言等,从一个较宽的视野看,不过是种种部落语言的话,那么日常语言的适用范围,无疑较广。想想,在一个大学,每个院系内部,分享一套部落式的学术语言;但大学能存在的基本前提,是人们在种种部落语言之外,尚有对话的可能。日常语言为人们的一般性沟通,所必不可少;其中蕴含的一些基本道理,虽并不能为所有人接受,但大致理解,应该没问题。日常语言的世界,即生活世界,人生存于其间。人类构筑种种世界的努力,必得以其坚实性为基础。如此说来,考察一些词汇的日常用法,对于理解我们所生存于其间的世界,确有助益。
在日常生活中,只要稍作注意,即可发现,我们所生活的这一世界,有如此之多的“美女”。拉斐尔感叹美女太少,只恨生错时代。而“美女”一词的流行,恰为这一时代之表征。无论你走到哪里,在商场购物,或参加学术会议,人们对这一词汇的使用,如此习以为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如此司空见惯,而无任何神秘性。这种意义上的使用,对一个词汇而言,意味着一种不幸,一种因滥用而招致的灾难。“美女”一词的滥用,至少昭示出两点道理,一是身体在经济活动中占据重要地位,二是审美风尚之千篇一律,表明人对美之理解的浅表与潦草。
又岂止是美呢。在强权的主导下,人之行为方式,乃至细微表情,无不整齐划一。在《山南水北》中,据韩少功观察,乡野之人,忙于生计,平时交往不多。正因为此,他们的笑,笑得歪瓜裂枣、不合规范,自然而坦诚。而住在城市的人,交往频繁,相互间模仿着笑;在不断调适、修正的过程中,有了一套规范化的笑姿与笑态。笑容如是,文章亦然。学院中人写论文,全是“学报体”,模样差不太多,像一个爹妈养的;不过为权力做注脚,而冒充“价值中立”,真可谓恬不知耻。
在一个意义上讲,“美女”之泛滥成灾,反凸现出丑女的稀缺。而稀缺则贵,意味着特别的价值。精明的丑女,借助于网络这一传播媒介,以丑为卖点,率性自然,犀利大胆。人们津津有味地关注、评论着丑女们的言行,在网络上制造出万人空巷般的轰动效应。这几乎让“美女”们黯然失色。但在日常生活中,热衷于围观的网友,则多与流俗意见保持一致,谴责网络丑女们的寡廉鲜耻。
以上种种谈论,关乎“美”、“丑”两分。进一步问,这一两分,其道理何在?这一区分,在我们的日常语言中,明显而具有稳固性。语言的这一特性,一定有其内在的道理;在我看来,日常语言中的“美”、“丑”两分,关乎人的生殖,由此而显得格外重要。而在生活中,想想一个青年人在对恋爱对象的选择和追求上,其所付出的巨量感情、时间和精力,即可理解此点。关于美与生殖间的关系,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有精彩的解说。在对话中,狄奥提玛教导苏格拉底说:
苏格拉底,我们每个人都有生育能力,既在身体方面,又在灵魂方面,我们长到一定年纪,我们的天性就会催促我们生育。丑陋不能加速这种生育,只有美丽能够。我们知道,男女结合会怀孕。人的生育是神圣的,可朽的人具有不朽的性质,靠的就是生育,但它不能在不和谐的事物中实现。丑与神圣不能和谐,而美与神圣完全相配。所以在生育的过程中,美是主宰交媾和分娩的女神。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凡有生育力的人一旦遇上美丽的爱人,马上就感到欢欣鼓舞、精神焕发,很容易怀孕。但要是遇到丑陋的爱人,她就兴味索然,转身躲避,不肯上床,但仍要承受生育的痛苦。甚至在分娩的时候,美也在起着神奇的作用,美可以使分娩顺利结束。
在关乎人生的大事上,人们有相近的看法。因此,我们大致可以认为,关于“美”“丑”,在一般情况下,人们大致也有比较接近的意见。当然,这里所说的“一般情况”,蕴含着这样一个前提,即做出判断者处于大致相似的时空坐标上。在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上,康德也说:“关于某些较为精致的情趣,我以为我们所称之为形象漂亮的那种美,则所有男人的判断都是相当一致的,而且人们对于它,也并不像是通常所认为的那么意见分歧。”(《论优美感和崇高感》)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从另一个角度看,在审美的问题上,其标准的确暧昧不明,甚至有无标准,都成问题。尤其在涉及对具体对象的评价时,分歧则更大。喜欢范冰冰的人说,真是个美女。有人不同意,说那算什么美女,你也太没品味了吧?中国历史上,杨贵妃是传说中的美女,连皇帝都喜欢得不得了。但换一副眼光,有人可能偏不喜欢,说这么肥的女人,哪里有一丁点美可言?
针对上述情况,在学术上有抱负的人会说,的确,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一方面,我们对于“美”“丑”,肯定有个大致的判断;但一方面,在一些具体的关于“美”“丑”的问题上,人们争论不休。是否有一种办法,通过发现或发明一套关乎美的机制,拿出明晰准确的标准来,彻底解决这一千古难题?
具体到我们所讨论的问题上,或可这样问:有真正的美女吗?其判据为何?而事实上,这样一种解决美之问题的思路,正是传统美学的基本进路。关于这一问题,让我试着谈一点儿。是否有真正的美女,无论是肯定或否定,我相信都能举出一大堆例子来。当然,同时也会引发巨大的争议。而争议的结果,是不了了之,最多得出一个不是结论的结论说:美是难的。
在这一小文中,我尝试从概念考察的角度谈。如此一来,则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简单地回答一个“是”或“否”,再费尽心机为自己的观点找论据。而是应对基本的概念,有所考察。
在这一问题中,最重要的概念,是论理词“真正的”用法。在《感觉与可感物》一书中,奥斯汀如是考察这一概念,“‘真正的’一词的作用并不在于对任何事物的特征给予正面的刻画,而在于排除某些可能非真的方式。某一特定种类的事物有众多可能非真的方式,同时,不同种类的事物其可能非真的方式又颇不相同。”
简单说来,在奥斯汀那里,“真正的”一词,其用法多为否定性的。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对某一种类事物的特征,给出清晰的标识。具体到我们的问题中来,即当我们在谈论“真正的”“美女”时,实质上我们不可能将“美女”作为具有某种属性的特定种类来讨论。“美女”这一语词,作为严格的概念是不成立的。因为我们无法清晰地划定一个范围,或将这一语词所指称的所有对象,看作一个集合;原因在于,其所指称的对象,是模糊而不确定的。
以传统的语言说,我们无法通过对诸“美女”的考察,把美的本质问题搞清楚。从这一角度看,“美女”各有其美,不能勉强归为一类。因为能归为一类的事物,肯定有某些共同的属性。比如“金属”这一概念,就指称一类事物,其共有的属性,是均具有导电性。照此说来,在“美女”的问题上,我们是否可以说,所谓“美女”,就是那些对男人而言,一看就来电的女性?这有点道理。不过,也并非所有的“美女”,都有来电效应。比如冷美人,美则美矣,但难以亲近。
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美女”,是一个空洞的语词。沿着这一思路,我们或许问,如果“真正的”“美女”不过是一个幻象,那“本真”的生活呢?要回答这一问题,基本的方法,是对“本真”或“真理”用法的考察。
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海德格尔描述了闲谈、好奇、无所事事等,在他那里,这些不过是此在之沉沦状态,而非本真性生存。但何谓本真性生存样态,却无法正面描述。也就是说,“本真”一词的用法,在海德格尔那里,更多在否定的意义上使用。另外如“真理”一词,赵敦华指出:“希腊文‘真理’(a-letheia)一词包含一个否定性前缀‘不’和动词词根‘被蒙蔽’。据考证,巴门尼德在首次使用‘真理’一词时,已经表达出‘除弊’之意。”(《西方哲学简史》)
照以上说法,过一种本真生活的方式,不过是一个不断摆脱虚假生活的过程。而对真理的追求,其实是不断抛弃成见的努力。在此之先,本没有一个预定的叫“真理”的东西摆在那里,以待我们将其发掘出来。
如此一来,在知识的探求方面,在根本上,就没有任何人是绝对的权威。正如余英时所言:“讲任何问题都不能承认某个人拥有特权。尤其在学术领域里,在科学面前,更没有特权的位置。对于某个问题,不能说只有我看到了,别人都看不到。宣称自己掌握了规律、看到了本质,是荒唐的。科学都不能随便谈,何况规律。一个人如果宣称自己看到了全部规律,那他就是上帝,他可以洞察万世。”(《余英时访谈录》)
传统理论的误区之一,是在将真理看成某个东西的同时,有一个上帝之眼的预设。而“上帝之眼”,则不可能为普通人所能有,但并非没有人有。物化的真理观,再辅以认识上的特权,则为强势者宣称其为真理的代言人,奠定了理论基础。如此一来,一些“先进”的人,就有理由按他们所掌握的真理性标准,将其他人“改造”为N有新人。
在美学领域,有一个流行的“口号”,叫“以美的规律塑造人”。听来言之凿凿,出发点良好,但认真想想,什么是“美的规律”?真有这样的东西吗?怎么听着,像跟运用物理学原理,造一台机器差不多。而且,好像美学家和物理学家一样,都掌握一套机制,只是分管领域不一。
再区分细微一点,规律和机制之间,是否有点儿不同?关于这一点,陈嘉映区分说:“规律是开端,内在规律就是公式或者机制。其实到了机制就不规律了。因为,在规律的时候它可能还有点直观性,但到公式的时候它就一点儿直观性都没有了,只是在某种意义上它还是一个内在规律。机制跟经验已经脱开了,它产生出来的可以是规律的,也可以是不规律的,这对机制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普遍性种种》)照这个说法,物理学家在自身研究的领域,多少掌握一点物理学的机制,这没问题。而美学家呢,则的确没什么“像样”的“知识”,其所研究的价值,说是对“美的规律”的发现,在我看来,太过勉强。
回到美女的例子。从消极的方面看,可以设想,如果所有的女人,都按某一“规律”来化妆或打扮,这还有美吗?样板戏中的美女,在当时的一些人看来,或许美得一塌糊涂,既有政治觉悟,亦有革命的本钱(健壮的身体)。但时过境迁,在今天的多数人看来,则不免过于僵硬,激情得有些扭曲。而从正面看,关于女人美丑的看法,特别依赖于语境。具体到某一特定的语境中,能对人们的判断产生影响的,有政治、经济、文化及传统等诸多方面的因素,不可一概而论。
根据上面的思考,我们可以对美学这一学科的基本工作,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依我之见,美学研究的要点,跟发现美的规律、建构美学体系等,全都不搭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活泼泼的自然和人生之美,真切而动人。但对美之感受与领悟,则纯然是默会的,敏感而长于表达的,用诗文说出这种感受,那是文学创作。艺术家创造作品,提醒我等凡夫俗子,以另一种不拘于世俗的眼光,看待这奇妙的世界。但到这里为止,都没美学什么事。
美学研究的工作,依我之见,是通过对诸审美活动的考察,力图讲出关乎审美世界的诸种道理来。而这诸种道理,则一定不是机制性的,那留给生物-心理学去解决。道理凝聚在语言中。因此在具体的着手处,对相关概念之考察,将是研究中最核心的工作。
而在一个更宽泛的意义上,美学还是一种否定性的存在。我们说美学无能发现或发明一种机制,当然不可能去“弘扬”美。因为某种东西一旦被“弘扬”,还能是美吗?美是自然生长的结果。杂草丛生,群莺乱飞,最美不过。在这个意义上,美学研究的价值之一,是通过对流俗的审美观念进行批判,不断矫正人类看待自然、艺术、生活的眼光,以葆有美的生机。
二○一三年一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