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我正赶往樱花未开而雪花撒落的母校——武汉大学,来参加研究德国哲学的大师杨祖陶老先生的首译黑格尔《耶拿逻辑》座谈研讨会。多年以后,重回求学的心灵之乡,自然意翻流连、忆景纷飞,感怀万千,无奈时光。
高铁的车窗外白雪皑皑,两边树林的树叶繁华落尽,树干树枝的原形样态清晰可见,一眼就可穿过层层树林,甚至也能数数树上有多少个鸟巢。啊,冬日雪天的树林是那么简洁、朴素,原态的美!我惊讶地直悟到杨先生的译文风格正如这冬雪天的树林的美:简明,清晰,直达黑格尔原意的精髓。哲学界同仁们都会感叹:只有哲学大师才能穿越黑格尔的哲学迷宫,洞穿到黑格尔哲学体系,将黑格尔原意精髓直接呈现出来,纯净而透彻,灵透而清澈。看来,翻译哲学大师黑格尔的著作必由一个哲学大师来完成。没有杨先生翻译的黑格尔《精神哲学》和《耶拿逻辑》,我们学人恐怕还会在树叶遮蔽的林间岔道上迷失,走不出黑格尔晦涩难解的迷宫。
2012年12月28日的《耶拿逻辑》座谈会是盛大的,哲学界知名学者纷纷到场:陶德麟,刘纲纪,欧阳康,郭齐勇,段德智,李步楼,高新民等教授;杨先生的众多弟子们也从全国各地赶来。因故不能到会的贺麟先生夫人黄人道、知名学者黄楠森、汤一介、乐黛云、冯天瑜、冯俊等致电祝贺。他们的参会和来信来电都是表达对这位八十六岁的哲学大家、翻译家的学术品格和精神境界的敬仰!
平和慈祥的杨先生是一位纯粹的真理探寻者,他一直处在宁静的心灵山谷里,却成就真正哲学的山峰。他用七年时间与邓晓芒合译出:《康德三大批判精粹》、《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等康德名著。接着,在八十岁高龄时又奉献出黑格尔最高最难的著作:《精神哲学》;八十五岁时又完成了这部黑格尔最早的难读的《耶拿逻辑》。这一座座的学术山峰用他的手托献给学人们,他是一位持灯的使者,为学人们照亮探寻哲学智慧的路途。
杨先生的翻译,会推动整个学术界对康德和黑格尔的研究,并为东西方哲学的对话建构了新的桥梁。杨先生的《耶拿逻辑》把学人带到黑格尔哲学最开始的地方,黑格尔就在耶拿时期构建了他整个哲学最初的体系。
杨先生说:“黑格尔在1803—1806年间提出的三个‘体系草稿’中,明显地只有《耶拿逻辑》体现出了‘体系新概念’中的‘主体部分’的构成——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
在这里,黑格尔提出他整个哲学体系的核心概念:绝对精神。黑格尔给“绝对精神”下了这样一个定义:“精神与自身同一,并与他物同一;他物扬弃自身,并与自身同一,这种统一性就是绝对精神。"绝对精神作为上述三个阶段或方面的统一是这样一种运动的进程:自身同一的绝对精神把自身设定为他物,同时又在他物中达到与自身的同一。绝对精神就是这样周而复始、螺旋式地向前运动、发展、上升着的。黑格尔把这种在他物中达到与自身同一的过程称为“绝对精神的绝对的循环运动”。由于绝对精神在这无止境的“循环运动”中只与自身有关系,即只是与自身相关的,而整个宇宙及其中的万事万物不过是绝对精神这个唯一主体的“循环运动”的外部表现。因此,黑格尔得出结论说:“精神是绝对物”。
黑格尔哲学想要创建一种能从理论上说明人的全部生活的精神哲学体系。这个体系,就其最终形态而言,以《精神现象学》为导言,以由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三大部分构成的《哲学科学百科全书纲要》(简称《哲学全书》)为主体。按照黑格尔的规定,哲学的对象是理念,逻辑学研究在自身内的、即抽象的理念,自然哲学研究外在化为自然界的理念,精神哲学研究从外在返回自身的,即体现为人的精神,在人的精神里实现着和实现了自我认识的理念。所以“精神哲学” 作为哲学全书的最后最高部分。
杨先生指出:黑格尔的精神哲学是建立在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基础上,他以永恒的、无人身的纯思维,即理念作为他全部哲学的出发点。他把自然和人的精神的千差万别的现象看作这个永恒理念为了认识自己而外化自己和杨弃外化回到自身的表现。
也就是说,人在社会关系的现实性中实现对自身的认识,忆起自己的本质——自由的实现过程,并认识自己的本性与宇宙是同一绝对精神,从而达到无限制的、绝对的、完全的自由境地的人。
黑格尔是一个伟大的思辩性的哲学家,可也不能避免他会犯天大的错误。他自我中心地独断中国没有哲学。殊不知,中国五千年前的,《周易》就说出宇宙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大道。也说出无极生太极,太极是"一阴一阳谓之道",认为整个宇宙是阴阳两种相反相成的力量作用下不断运动、变化、生成、更新的。
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其实接近中国的"道",他关于人的学说,就是说:先外化自身,认识自身,忆起自己的本质;然后杨弃自身,回归到与宇宙同一的"绝对精神",以达到完全自由境界的人。而《周易》中的"天人合一"也正是与宇宙万物同一,达到"无我"的存在状态。成道也就是回归自己内在的本性,成为永恒的、绝对的、完全自由、天人合一境界的人。
杨先生翻译出黑格尔的《耶拿逻辑》和《精神哲学》,引领学人从黑格尔起始点走向最高点,给我们学人指出了研究整个黑格尔哲学完整的路线图,意义非凡。极大地促进了东西方哲学的对话,在山壑两壁间又架起一座桥梁。
此外,我还有一个感怀不得不说。
我每次见到杨先生和肖师母时心都会被深深的触动,让我在沉默的更深处沉默。面对八十六岁的慈父般的老先生,一个背脊弯曲,推着小轮车行走的,如此纯真纯粹的学者,还能说什么呢?精神灵魂的生命远比躯体伟大!这个老人仿佛在诉说灵与肉的秘密:生命的灵魂是永恒的生生不息,活着的生命就得创造、就得绽放;身体只是生命灵魂暂时的居所,生命不属于身体,生命是宇宙性的,它回归自己的本源,就是回到永恒的家。杨弃自身与宇宙同一,超越自身获得永恒的、绝对的自由,这不正是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吗?这位老者用他的学术实践来实现对"绝对精神"的追求。身体在枯萎,生命之花却绽放得如些强烈!他像两头都点燃的蜡烛,让他智慧的火光将学人的路途照亮! 让我明白:
有一种敬意是见到喜玛拉雅山时才会升起;
有一种学术是用毕生的心血和生命倾注才能圆满;
有一种学术精神和境界只能用沉默才能表达敬仰;
有一种爱情是灵魂与灵魂相依存的太极;
杨先生与肖师母就是灵与灵的拥抱。我在这里讲一个小插曲:我们几个弟子与杨先生、肖师母一起吃饭,肖师母问杨先生:“你来生的最大心愿是什么?”旁边一个人帮杨先生回答:“我还是做你的老公。”这时,杨先生欢喜地使劲拍手,脸上灿烂得像一朵玫瑰!多么纯真的老人啊,像小孩那般天真!我看到杨先生的样子,我眼睛都潮湿了。哲学翻译看起来只是一个艰巨的学术工作,可学术的最高境界是在学术中让自己回到纯真的小孩,是生命回归本源之旅,是纯化自己的心灵境界,让自己纯净些再纯净一些,正如老子所说:“返朴归真,复归婴儿”。
让红尘功利喧嚣,让江湖争斗不休,这两个老人生生相依成心灵的太极,心中无尘世,纯净得像两颗融入在一起的一滴露珠!
没有肖师母的鼓舞和协助,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完成如此艰难的翻译工作是不可想像的。这两个老人在一起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抒写了一个当今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