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睿志:反思与主体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46 次 更新时间:2012-11-12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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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睿志  

【摘要】作为个体的人只有成为了主体,才能是自由的;要成为主体,就必须对自我行为展开反思。然而,反思却是一个复杂的机制,它与回忆、反省不同。本文区分了回忆、反省和反思这三个不同的意识机制,认为回忆是将物理时间中无关联的事件转化为心理时间中有关联的事件;反省是对原始经验进行主观评价、判断,从而使原始经验向主体呈现出意义;反思则是对反省行为本身的一种把握,也就是对主体的把握。

【关键词】主体 自由 回忆 反省 反思

我们在社会中生存,总是纠缠于形形色色的事务中。我们应用直觉、理性、本能或者习惯,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

智慧的人能早早看透人生的一些道理,在生活中有所为、有所不为,活得扎实稳健;不开窍的人则仿佛一直都被某种盲目的力量驱赶着,火急火燎、匆匆忙忙,生活没有连续性。

从容的人生往往拥有自己的生活原则,这种生活原则保证了我们在面对纷纷攘攘的事务时沉着冷静、有条不紊;而盲目的人生则常常被沉沦在偶然的情景之中,使我们像救火队员一样为着生计、利禄和功名疲于奔命。

或许,人生的从容与否,主要在于我们是否在内心建立起里自己的主体性。我们固然具有能动性,但我们未必具有主体性。很多人的能动性一辈子都以一种盲动的力量形态存在着,他或许事业成功、飞黄腾达,但他的一生和一只总是捕猎成功的幸运动物没有区别;他不是自由的,他的生活是机会主义的。只有自由的意志注入进了能动性,建立了主体性,我们才实现了自我做主,我们一切行为才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行为。只有在自由和主体的层次上,我们才是本真的人。

人成为主体,意味着他总是以自己的意志支配着自己的行为,而且,也是更重要的,他要能保证他一直都可以这样做。成为主体意味着我们必须对今后的人生道路要有所关照、考量,这反过来要求我们对当下时刻的主体状态要有所自觉——对于自由的人生而言,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一体的,我们须得对人生有同一的筹划。

认识自我、建立主体性,需要我们进行反思。

宽泛说来,反思是指对过去无的主体意识的行为进行追忆、评价和主体自身溯及。但严格说来,反思可以仅仅指主体的自身溯及。

我们忙碌于各种各样的事务之中,要用不同的方法和态度去处理各不相同的事情。但在这种纷扰万象之中,总是我们自己在行动着——遭遇事务的是我们自己、推动事务进行的也是我们自己。我们自己才是主导性的力量,才是各种事务的根据。反思的目的就在于让我们从这些行为活动中,发现我们自己本身、认识我们自己本身。认识了自己也就把握了行为的根据。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进行自我反思。绝大多数的人沉沦于具体的事务中,用一种机会主义的方式生活着,他们与主体性和自由无缘。反思仅仅只是属于少数人。因为反思是一种非常复杂和艰难的机制。

细致说来,反思的第一个步骤是回忆,回忆是指对已经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态的重新萃取、收集;第二个步骤是反省,反省则是对萃取的事态进行判断、评价,使这些事态获得内涵,呈现出其主观意义。第三个步骤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思;回忆和反省活动并不是随机和偶然地进行的,在其背后,往往隐藏着一种已经存在的意志决断——回忆和反省其实是一种目的性行为,反思就是完全揭示回忆和反省背后的目的性,或者说是先在的意志。

在我们的实践生活中,回忆和反省可能常常发生。我们回过头去考虑某些事务的成败得失,考虑自己在某些行为上是否得体;这样做也会使我们在今后的行为里变得谨慎、练达,也会使我们在今后的生活中变得沉着、稳健。然而,回忆和反省终究只是停留在行为和事件的层面,还没有达到主体性本身。

在反省过程中我们知道自己某件事做得很愚蠢、知道自己的某个行为非常没有风度,我们会吸取教训,力争在下个类似的场景中不再重蹈覆辙。然而,我们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自己的某个行为愚蠢呢,我们在下这个判断时是依据了什么标准呢,如果我们否定了这个结果,那么我们所欲的结果又是什么呢——总括起来说就是,我们没有继续追问“我期望中的我自己是怎样的”这个问题。

回忆和反省仅仅停留在“我的行为应该怎么样”这个层面,而反思则要求达到“我是怎么样的”层次上。

“认识你自己”这个箴言,终究要落实到主体性的层面才算完全。

但另一方面,回忆和反省是反思的必经步骤;没有回忆和反省所做的准备性工作,反思终究不能达到。我们接下来具体说说回忆、反省、反思各自的机制。

回忆是对已经历的事件的再现。在回忆进行的过程中,总有一种支配性的力量在运行着,这种力量就是回忆者主体本身。

主体性的在场——尽管只是一种潜在地在场——是回忆区别于原始经验的关键。原始经验是一种缺乏主体性的活动过程,是沉沦于具体事务的运动;在某种程度上,原始经验也是缺乏内在目的性的行为。而回忆对原始经验的再现,则使原始经验处在一种主体力量的支配之下——原始经验进而变成一种主体经验。

与回忆行为最为相似的,是绘画行为。有一个小故事是这样说的,古代有一个著名画家,奉皇帝的命令去摹写某条江河的景致。他坐船顺江而下,一路只顾尽兴游览,全然不考虑自己的任务。旁边的人为他着急了,问他说,你怎么还不动手啊,船都走了一大半路了。画家摆摆手说不急不急。一直把整条江都游览完了,画家还是没动手。傍边的人都觉得画家这回可有麻烦了,他把整条江都游览完了,可一丁点儿景致都没有记下来。而画家自己呢,完全不着急,他下船后到酒馆喝了一壶酒,然后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天才开始工作。结果,他铺开画布,不多久就把一幅栩栩如生的江河景致图完成了。这个小故事表明了原始经验和回忆之间的差别:原始经验是一种偶然的、消极的接受行为,行为者在这个阶段的任务是融入对象、接受对象,而回忆则是一种在主体力量支配下的对原始经验的再现行为,行为者以自己的某些原则为前提,对原始经验进行重新表达。

某种程度上,回忆是一种把物理时间转化为心理时间的过程。在物理时间里,行为者总是忙碌于对象上。尽管行为者是有能动性的,但他的这种能动性只能用来应付具体的事件;行为者在总体上被不断在物理时间中出现的事物牵引着,因而成为消极的、被动的。物理时间的过程是一个事件牵引行为者的过程,心理时间则不一样。在心理时间里,即在回忆过程中,事件处在行为者主体性的支配之下。回忆使原始经验发生了内化,原始经验本来是偶然堆砌的事件群,但经过回忆,原始经验的诸事件获得了一种整饬和统筹。

回忆对原始经验的整饬和统筹,是一种最初步的自由化处理。经由回忆,原始经验从一种漠然于(be indifferent from)主体性的偶然事件群变成了主体性支配之下的事件系列。

我们顺便探讨一下心理时间的问题。心理时间过程实质上是主体展开自己的过程。在回忆过程中,回忆者对原始经验事件的再现、统筹和关联行为,本质上是主体意志初步开显的过程;这时,事件不再是自为独立的事件了,而是成为了意志链条中的事件了——主体逻辑在心理时间展开过程中初步发挥威力了。

滞留于物理时间中的行为者往往要在不断涌现的事件中疲于奔命,而通过回忆进入到心理时间中行为者,他自己已经从具体事件中逃逸出来,直接成为了事件发生的静观者——他拥有了超越于纷攘人世的地位,获得了初步的镇定与从容。从这个角度来看,心理时间是主体的时间,也是自由的时间。

回忆使我们解脱于那些流变不居的事件,但在回忆中,主体与对象——那些在心理时间中的事件系列——还是隔离着的。主体只是一种彼岸性的东西,只是一个静观者。我们常常会回忆起自己的往事,带着些感慨,带着些惆怅,把自己滞留于一种回忆所引起的感伤情绪之中,然后叹息几声就罢了。

如果把往事追忆的行为继续推进,我们就是在进行反省了。

反省是对过往经历进行评价的行为。过往的那些事件自在的是那样,本身已经不可更改了 ,但我们可以对它进行审查、判断和评价,确认哪些是成功的,哪些是失败的,或者哪些是得体的,哪些是愚蠢的。

反省是对过往经历的审判。通过这种审判,过往的经历呈现出特定的意义。在这些显现出来的意义面前,我们知道了过往的得失;那些本来已经成为历史的事件和行为,在审判面前释放出崭新的内涵。我们用纯粹哲学的术语说,反省就是一种定义行为、主词宾词化的行为、或者主体客体化的行为。那些作为对象的事件和行为,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存在物;反省判断使它们获得了内涵,获得了特定的意义。作为空洞自在的行为事件,就像天上的风与河里的水一样,是一种抽象的质料,只有在诗人和艺术家的眼里,它们才呈现出冷暖、清浊,纤弱或是强劲,平缓或是激扬。

经过反省,自在的经验事件获得了它们的定义。作为反省者的我们,也会在反省过程中知道自己的得失,从而会总结一些经验教训,概括出一些行为处事的箴言、良方;在未来的生活中,依循着这些教训、切身的箴言,我们面对相似的事务时就会明智、冷静得多。

如果再聪明一点,我们不仅会反省自己的过往经历,我们也会把别人的经历品评判断一番,看破其中的圆缺,学到一些属于自己教训。

不会着意反省的人,可能一辈子都被他人和涌现的事态牵着鼻子走,一辈子都在手忙脚乱地应付着;他几乎总是反复退回到零起点上开始盲目闯荡。由于缺乏反省,过往的经历自在地被甩在身后,没有变成富含意义的经验。

经历坎坷并不意味着经验丰富。从经历到经验,需要我们回过头去判断、反省,挖掘那些自在经历所蕴含着的教训、意义。

反省是一种有所肯定、有所否定的行为,或者说,反省是一种客观的裁判行为。为此,反省与那种完美主义者的自我折磨是两码事。

反省总是依循一定标准而进行的反省,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意义确认行为。而那种所谓完美主义着的自我否定,其实是一种对过往经历彻底虚无化的行为,是一种完全否弃。完美主义问题的根本症结在于他们不知所往,对未来即整个的人生缺乏一种确定的筹划;由于他们不知所往,所以他们对经历的评价就缺乏稳定标准,没有标准的反省只能导致彻底虚无化——缺乏对未来的稳定预期,就不可能对历史作出可靠评价;历史评价、当前确信和未来筹划根本上是一体的。

反省终究只是执着于具体的事务,是一种就事论事的行为。一个滞留于反省阶段的人,他可能富有处事经验、人情练达,在不同的情景中能从容调动不同的技巧方法来应付事态,然而,他始终只是一个老练的机会主义者。

反省再往深处推进就到了反思。反思不再着眼于具体的事件和行为,而是致力于对主体自身进行明确意识和把握。

从反省到反思,包含着一种飞跃性关系。我们可以说,反思是对反省进程的根据的追问。我们为什么对自在经历进行如此的裁判?为什么给它们赋以如此的含义?或者说,反省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展开?当我们对反省过程进一步追问时,我们就是在进行反思了;这种反思所获得的,就是主体本身了。

基督教里的“神义论”所包含的内容,就非常类似我们这里所讲的从反省向反思深入的过程。根据“神义论”,世间存在着恶,但我们面对恶时,我们能够识别它、判断它;在我们进行判断的背后,是一种超越的力量在支配着我们,这就是上帝。反过来说,邪恶事件的出现,以及邪恶事件对我们心灵的冲击,就是为了使我们能够顺藤摸瓜去意识到,我们之所以能够辨别邪恶,根由就在于有绝对的善存在;绝对的善就是上帝本身。依循着和“神义论”同样的理路,如果我们对反省行为做进一步的追问,我们就会意识到,反省过程原来还有一个支配者,这个支配者使反省过程如是进行,而这个支配者本身就是我们所说的主体。

我们可以说,反思是对反省行为自身的“反省”,它力图捕捉反省过程的内在根据,从而使我们的目光从反省活动所从事的具体事务那里转移到反省行为自身。反省行为自身就是反省活动的根据,也就是反思的对象,即主体。

主体是那个发挥着最终支配作用的力量,它主导着反省活动的具体进行,但本身又不是那个执着于具体事件的反省过程。主体无法在对象本身中自明。只有对对象性活动进行根本性的拷问,拷问其存在根据,主体才能纯粹地凸显出来。当我们计较于过往经历的幼稚愚蠢时,当我们得意于曾经往事的洒脱得体时,我们尚沉沦在对象之中。只有当我们严肃纠问我何以会那样行事,那样行事时我怀有着怎样的欲望、我把自己当成了谁等等,我们才能够从就事论事的反省层次飞跃到把握主体的反思层次。

从主体的立场看,回忆中的经验是主体的经验,反省中的活动也是主体的活动,但现在,我们的目标既不是直接的经验,也不是经验性的反省过程,而是主体本身。

主体发生在经验性反省过程中,也发生在回忆性的经验运动过程中,并且支持着这些过程的展开,我们可以把这些过程当做主体自身运动的结果。在这里,主体本身和主体在他物中的开显是不同的,就像劳动和劳动产品是不同的那样。

回忆和反省把握的是主体运动的结果,但反思要把握主体自身。当我们追问主体自身是什么的时候,如果我们把主体自身运动的结果摆出来,那我们就是答非所问了;主体自身有它自为的表达形态,这个表达形态构成了主体自身的内容。

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或者通过写简历表达自己的时候,我们总是会列举一些我们经历过的典型性事件。这种叙述历史的方式是我们表达自己最常用的方法,但这种方式仅仅停留在对过往经历进行“回忆”那个层次上;倾听我们的那些人,他们还要对这些经历进行评价判断,还要进行反诸主体的思维 ;透过那些具体的事件,经过评价判断和反诸主体的思维,他们才能达到主体的层次,进而才能做出“这是一个意志力坚强的人”、“这是一个对自己负责任的人”等等的确信。但根本说来,倾听者要了解的,不是我们的历史,而是我们自己。

通过对反思和主体关系的梳理,我们意识到主体的存在不可能是直接的。主体必然要通过他物才能使自己存在起来,但主体本身又不是那个他物;要得到主体,又要对那个他物进行反思。

如果分离地看,从主体的他物到主体本身的反思,其实是一种飞跃性的指引关系,反思过程其实是一种神秘的本质直观的过程。我们常常有一个疑惑,反思到的“主体”是否是客观的,或者疑惑,反思本身是否是可靠的——反思会不会使主体内涵增多了,或是减少了。

或许,对主体客观性和反思可靠性的种种疑惑,起源于一种知性的思维方式,即知性地、割裂地看待主体存在机制。

主体的存在其实是一种整体性的目的论关系。主体作为一种绝对支配力量,支配着主体的潜在、现实诸种形态;主体的他者化是一种从主体出发的他者化,而主体的反思也是一种朝向主体的反思。反思的过程进而是一种绝对主体支配下的主体从潜在(它在)到现实的过程。

当我们不能理解反思的客观性时,我们也就不能理解主体的自由性。所谓自由就是自己决定自己的展开过程,这里所谓的自己决定,其实是指一种主体与主体的他者之间的自身等同关系。进一步看,自由就是对自我决断的坚守、对自我决断所设定目标的始终如一的追求。

主体存在机制是一种自足的自我负责的机制。在这个机制中,自我设定自我命运,自我持守自我命运,自我追求自我命运的实现;主体本身作为命运,笼罩着整个机制的运行。在自我命运的支配下,无论是向外的经历也好,还是向内的反思也罢,终究只是同一个命运的不同形态之间的转化。

由于这些不同的命运形态是同一的,所以所谓向外的映现和向内的反思,始终不会损害主体的客观性。

回到我们的人生问题上来,主体存在的这种中介同一性要求我们要完整地看待我们整个生命过程,要抉择并持守一种属于我们自己的命运,并始终如一地依循着这个自由命运而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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