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第15届纽约布鲁克林电影节上,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老狗》获得最佳影片奖。最近我与朋友们一道观看这部影片,它体现了中国独立电影新近的成果。
万玛才旦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2002年进入电影学院学习之前,已经是颇有名气的藏族作家。他同时用汉语和藏语写作。我看过他写的汉语小说,都是藏族生活题材,关于爱情、孤独、死亡,语言干净,意蕴深邃,具备一个好作家的所有条件,只是看不出来其他的野心。肯定是有些东西没有找到释放的途径。深厚的文学根底,有力地支持了万玛才旦的电影创作。他都是自己写剧本自己导演,整套工作班底,摄影、录音都是藏族人。
《老狗》是万玛的第三部剧情长片。第一部《静静的嘛尼石》(2003),关于一个小喇嘛回家过春节的所见所闻,一上来便以成熟的叙事得到了充分认可;第二部《寻找智美更登》(2007),关于寻找一位藏戏演员的角色——《智美更登》是传统八大藏戏之一。
三部片子都是当代题材,为直接观察和了解藏区当代生活提供了绝佳途径。尤其是,这三部片子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今天即使是在遥远的藏区,也面临现代化的到来,如何应对这一状况?不同的创作者有不同的问题意识,万玛则着重关注自己民族遭遇现代化时的精神困境,这使得这些片子拥有了一些史诗气质。而在这个观察和表述的过程中,万玛本人的立场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可以用“惊动”来概括第一部片子。在外来文化的侵袭面前,藏区草原感到了明显的不安。影片借一个从寺庙里出来的小喇嘛敏锐的感受,来展示人们生活中的微妙变化。年轻人穿着牛仔裤在打谷场上扭起了迪斯科,这让老人们不习惯而离开;旁边的一个小屋里放着香港枪战片,其中一些接吻的镜头让小喇嘛感到为难;弟弟妹妹从小贩手中买了娃哈哈酸乳,它们真的比草原上自产的乳制品更好吗?
在这部片子中,导演的态度是温和的。新与旧、外来与本地、摩登时代与深远传统,始终处于一种平行并置状态,没有引起激烈冲突。
《寻找智美更登》则可以用“失落”来形容。“失落”也是迎应现代化的一种态度,其中包含着缅怀和乡愁,还有一丝“灾难”的气息。一个电影摄制组去藏区,寻找影片中王子智美更登的扮演者,为此走访了与这个戏有关的一些村庄、寺庙、藏剧团。片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人们议论从前牦牛听到汽车喇叭后就惊吓地跑开,如今它们却慢吞吞地充耳不闻。
相较之下,《老狗》中所体现的情绪,可谓“决绝”。一条藏獒在主人家中生活了13年,在父亲眼中,狗是牧人的朋友,是牧人的“宝”。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城里人要出高价买进藏獒,他无法理解宠物这件事情。附近人家的狗大都被偷走了,儿子见保不住,干脆也将自家的老狗带到镇上卖掉。
父亲得知之后,将钱还给人家,把狗又带了回来。他对儿子发脾气说:“你卖狗还不如卖了我!”狗的尊严就是他的尊严,藏獒代表的草原文化的深厚根基,就是他生命的根基。这之后,又有人深夜偷狗,幸好他们及时发现,但狗已经被灌了麻药。后来,父亲将心爱的老狗在高高的蓝天下放生。
谁知放生的老狗又落到了狗贩子手中,儿子为此打了一架,被处罚拘留15天。后来更为高价的诱惑,令父亲感到深深的愤怒和羞耻。最终他亲手将这只老狗吊死在草原的木桩上。说起来,本来草原上并无木桩,它应该是类似内地包产到户之后,将草地分割给个人的标识,这也是国家现代化的一部分。
到底要不要弄死这只老狗?这个结局是可以讨论的。但是在这里,老狗之死是一个明显的隐喻,表达了一种决不妥协的决心。这个决心也是可以讨论的。然而这条线索可以追溯扩展,比如塔可夫斯基的影片《乡愁》中的那个疯子,他手举着蜡烛走进水中。这类不可思议的举动,彰显出一种精神上的力量。今天我们能在哪里看见这种力量呢?
(原载《新世纪》杂志,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