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时代
最近生活在西安。几个月前,有一次去宝鸡出差,拖到下午五点多才办完事,打算回家的时候已是黄昏。不知因为事故还是施工,本来畅通的公路水泄不通,堵车的队列漫长的好像没有尽头。幸而周围的风景不错,正好停车休息一下,就着风景听听音乐。泛红的落日从背后的云缝里照出来,给关中平原的村落农田涂上一层金色和一层淡红,往东看去,彩色的乡村好似一副精心修饰的怀旧照片。不知不觉,我竟睡着了。也许是因为车窗外的乡村景色,我梦到了远去的童年往事。
梦的具体内容已经忘了,因为我是被身后愤怒的汽车喇叭和敲车窗的声音吵醒的。顾不上多想,抬眼看见面前的堵车队列已经散去,我赶快手忙脚乱地打开雨刷车灯,点火启动,给后面憋了很久的司机们闪开道路。被带着湿气的冷风吹了几分钟,我才意识到天色已经全黑,好天气变成了蒙蒙细雨,看来堵车至少持续了几个钟头。
被嘈杂声从梦里拉到现实,周围的景色从金色的乡村绿野变成了黑沉沉的雨夜,这个反差让我顿生“今夕是何年”之感,几乎觉得自己从80年代穿越时空来到了21世纪。雨夜里的高速公路,堵车的队列刚刚散开,车灯组成的洪流前不见首后不见尾。遇到地形起伏和转弯,无数的光柱离开公路射入黑暗的夜空,画出一道光墙。在大灯的扫射下,路侧的反光标连成伸向天边的曲线。整个黑沉沉的雨夜因此被划成了两半,不再给人黑暗统治夜晚的感觉,在远方工业区的灯火映照下,甚至夜幕中的秦岭仿佛都隐约可见。一边开车,我一边惊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一样。
对于21世纪的中国人来说,就算没有雨夜行车的经历,至少也不会对这种场面感到惊讶,因为这并不比任何一个城市二环路天桥下的景色更了不得。但我刚在梦中醒来,半个大脑还留在80年代,竟被这已司空见惯的景色狠狠震撼了一下。
20多年前的中国,除了上海郊区的20公里沪嘉高速路试验段外,中国没有一条高速公路。只要一离开城市,即使是国道干线也立刻变成两车道七八米宽的窄路,最多在两边划条白线,再留上一米左右的空间给行人和自行车。这样的公路弯弯曲曲几千公里,贯穿整个国家,沿途串起无数的县城乡镇,夹杂着许多还没铺设沥青的土路面,构成了中国的骨干路网。
在生活在北方的我看来,低等级公路网中唯一的特例是北京到顺义的京顺路,虽然还远不到今天高速公路的标准,但起码在城市之外设置了红绿灯,安放了中央隔离栏和路侧分隔带,做到了机动车自行车各行其道。道路笔直,不为沿途的小村镇而绕路,也不会每百十米就出现一个平面交叉口。这样一条现在看来平平常常,甚至已经需要改造升级的道路,在当时是绝对的工程奇迹。每次坐在解放卡车上路过这段公路,都能听到司机的感慨“开着真痛快!闭着眼都不会出事,要是公路都修成这样就好了……”
当年发感慨的司机,其中就包括我的父亲。可以想象,如果当年我和我父亲开的卡车忽然穿越到今天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滚滚车流中,恐怕只能目瞪口呆地停到路边,认定自己穿越到了科幻小说中描绘的场景。
那时道路差的主要原因是没有足够的交通流。记得80年代夜里赶路,经常几公里碰不到另一辆汽车。从车里看出去,只能看到车灯照亮的一小块路面和路面坑洼留下的阴影,两边还能看到几十米被照亮的行道树,此外就是无尽的黑暗。如果对面有车开来,远远几公里就能看到远方另一片行道树被车灯照亮,以及黑暗中格外显眼的灯柱。为了避免司机在这种黑暗环境中被对面的车灯晃晕,那时夜间公路会车,不仅要把远光灯先换成近光灯,靠近时连近光灯都要关掉,仅靠2个小灯擦身而过。
这样的夜晚,在远处往公路上看,汽车的灯光虽然刺眼,但不过是无尽黑暗中转瞬即逝的小小光斑;从车上向外看,路侧工业城市的灯火会一掠而过,碰到其他的汽车是偶然事件。类似的场景看得多了,我得到了很感性但也很准确的认识——当时的中国还是一个农业居民为主的国家,代表工业时代的卡车和城市灯火只是大片农业地区的点缀。所以,当我带着一点80年代的回忆来看现在的高速公路时,在这最普通的21世纪场景中感到了科幻时代的震撼。
如果用当年的视角来扫视这个世界,感受科幻气氛甚至不用往车窗外看。我手边上便有一个几百块钱的廉价手机,这个在黑暗中闪耀着蓝光的小东西,时刻和遍布中国的基站进行不间断联系,可以让我在几秒钟内和任何一个朋友通话,或是在一瞬间接收几百字的信息。80年代初最便捷的通讯方式——电报,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已经被这个小东西踢进了博物馆。车上最廉价的GPS信号接收器,能够以米级精度显示我的准确位置。其实,对于20年前的我来说,完全不需要知道GPS的实际用途,只要告诉我这东西正在时刻监测着卫星信息,让我听到“卫星”这个听起来完全超出80年代日常生活的字眼,就足以让我对技术神话顶礼膜拜了。
在看不到的车体内部,几十块单片机控制着我的汽车,让我这个上路没多久的新手也能在雨夜疾驶,用几个小时穿越关中平原。同样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开汽车从一个足以自豪的技术工种变成走路吃饭一样的平常事情,平常到大部分人会忽略其中的科技进步。
我身边的科幻场景可远不止高速公路和汽车。路侧的普通建筑如果换一种视角去看,也能震撼人心。90年代初,我第一次去唐山,在公路上可以看到全套使用日本技术和日本机械的冀东水泥厂。十公里的传送带尽头耸立起一片白色的宏伟建筑群,显得宏大而又精巧,在进入我视野的第一刻就让我看得目瞪口呆——这才叫现代化工厂,这才叫工业文明!因为这个工厂与一路上看到的红砖平房居民区和同样红砖砌筑、满是灰尘的的工业区截然不同;为了配合引进的先进生产工艺,它大量使用钢材作为支撑,在造型上要自由的多,一眼就能被看出来属于新时代。
现在,公路两边,不说蔡家坡,虢镇、兴平、杨凌这种现代化工业区,就是普通的乡镇,也遍布高耸的框架结构建筑和连片的大跨度厂房。在雨夜中,景观灯照出了这些建筑的轻盈轮廓和光洁的外表,证明了它们的用钢量已经上了一个新台阶,绝非砖墙承压、敦实厚重的老式砖混甚至砖木住宅可比。
再往前开,接近西安的时候,这些新式建筑渐渐连成一片,再加上远方数以千计的高层建筑,它们射出的灯火在地平线上形成一个连续的光带,甚至照亮了低处的云层。仅仅在一代人之前,这种场面还足以放到科幻电影里当背景,但在这个夜晚,很少有人会认为眼前的一切有什么特别。
车上的收音机在播报整点新闻,播音员用平静的语气说,2010年中国钢产量6.3亿吨,接近世界其他国家之和。整条高速公路上,或许只有我这个年轻的怀旧者为眼前的景象,为一个6亿吨钢材支撑的科幻时代而感慨。
工业改变生活
生活在科幻时代而不自觉,也是一种幸福,就在我现在打字的时候,我3岁的儿子正在家里快乐的指挥玩具车。暂时不玩的玩具车排在墙边,大大小小几十辆排成长长的一列,其中颇有不少可以遥控。这在我童年的时候是很难想象的。那时一辆可以遥控的玩具车动辄几十元,等于一个熟练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是成人眼中的奢侈品,儿童眼中的珍宝;就算是无动力,无遥控的汽车模型,也总要好几块钱,相当于工人月薪的1/20到1/10。一般的孩子几乎不可能奢望得到这样的礼物。
现在,20多年过去了,人民币购买力和普通人的月薪都有了几十倍变化,但当我走进玩具店时,我惊奇的发现大部分遥控玩具车还是当年的价格!几十元一个!一般的小玩具车也依然只要几块钱。无论是用普通人的月薪来衡量,还是用其他生活必需品的价格来衡量,玩具车都变成了廉价消费品,而且做工质量比当年还强了不少。所以喜欢汽车的3岁男孩可以拥有四五辆遥控车、几十个小车模作为自己的玩具收藏。每天早上,我儿子都要清点一下最喜欢的几辆汽车,作为一天快乐的开始。
孩子们的快乐同样依赖于工业的扩张和进步。从原料方面看,由于国内石化工业的发展,制造玩具车外壳和大部分部件的塑胶比80年代要相对便宜许多。那时为了节约成本,许多玩具车要使用金属或者木制外壳,但也没有省下多少钱,因为塑胶加工要方便的多,只是开模具略贵。但以现在中国的轻工业规模,几乎每一款玩具都有几十万的生产量,还可以多个玩具共享通用部件,用一个模具。平摊下来,模具费用其实也没有多少。
至于玩具车的遥控功能,80年代必须要用复杂的机电-机械结构来传达指令,协调各个轮子的动力和转速;现在的玩具车则像真正的汽车一样使用计算机来控制运行。读者到网上一查就能发现,市面上用于玩具的国产单片机,虽然只要几块钱,但可能比80年代指挥整条生产线的计算机还要强大。所以现在的玩具车能够以低廉的价格实现更复杂的控制,给孩子带来更多的乐趣。每次陪儿子玩遥控车,我都要替当年的我多玩一会,好圆一下当年拥有遥控模型的梦想。现在的孩子真幸福。
为几十年的历史变迁而感慨并不是新鲜事。在上一代人的讲述中,可以听到另一个版本的幻想成真。
我父亲生于50年代,在那个时代,故乡是一个纯粹的农业社会。除了偶尔能从伪满留下的铁路上听到几声汽笛,父亲的童年世界没有任何工业社会的痕迹。每天早晨,叮当作响的驼铃声从门前大路上传来,成百甚至上千峰的骆驼商队从门前走过,带着北方蒙古草原的特产走向南面100公里外的长城隘口,半个月后再带着布匹和食盐返回。
驼队的兴盛是因为当时没有硬化路面的公路,中国大部分县城和其他地区的联系只能通过泥土铺设的“官道”来进行。木制包铁的轮子刚性太大,遇到泥土路面任何的软弱点都会深深地陷进去,没法支持车辆在道路上长途跋涉,所以马队和驼队是主要的运输工具。
60年代初的某一天,父亲发现家里的独轮车的轮子改成了安装橡胶轮胎的金属轮子,从此货物加在泥地上的压力被有弹性的车胎分散到更大的面积,这意味着车辆通行能力大大增强了,颠簸还减少到原来的几分之一。同时出现的还有马车使用的胶轮,于是各个生产队纷纷打造更多的马车,从日益裁员的马帮那里换来骡马,从农资公司购买新型的橡胶轮胎,在乡村中第一次建立了长途公共运输力量。
从此以后,山里的木材、山货和平川里的物资开始频繁交流,车把式成了新兴的热门职业,就连小脚的妇女都因此获得了逛一趟县城的机会。县城不得不为这种新兴产业设置了专门的大车店——60年代县城的物流中心兼信息中心。
在21世纪的孩子看来,甚至在我这个80后的回顾视角中,贫困的农村多了几辆马车和独轮车,县城多了几排散发着马粪味的平房,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变革。但这对于几千年来少有变化的农村,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用我父亲的原话讲:“日子从此不一样了”。
1959年,在几千里之外的兰州,中国第一个万吨级合成橡胶工厂竣工投产,开始为中国这个缺乏天然橡胶的温带国家提供制作轮胎的原材料。父亲当时还在学龄前,不会知道遥远的大西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宣传画和下乡干部向他讲述的那个工业社会,原来或许听起来不过是个神话,现在通过工业化物资真实地展示了自己的威力,为穷乡僻壤带来了一次飞跃式的进步。所以一个普通的农村孩子也会意识到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坚信未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随后几年,村里的寺庙改成了小学,农村电网消灭了煤油灯,公社里架上了电话,有线广播出现在农村的街头,殷实的人家开始购买“戏匣子”——收音机。1970年的一天,有线广播预报了人造卫星今晚的飞行时刻表。那天晚上天气不错,我父亲在自家的院子里目睹了国产航天器第一次划过星空,用收音机听到了东方红一号播放的音乐。
60年代的农村没有科幻小说,他应该不会用“科幻时代”来形容社会的沧桑巨变。但每次听他讲述第一次观察卫星的经历,我都能体会到工业文明对40年前那个农村少年的巨大冲击。
20世纪70年代,村后出现了一条沥青路面的公路,国产的解放卡车在上面成队地开过,日夜川流不息。比起高高在上的卫星来,这种身边的巨型工业机械更能激起一个农村少年的向往甚至崇拜,我父亲也不例外。直到20年后的90年代初,当我坐在副驾驶座上,随父亲的汽车驶入偏僻山村的时候,还能从山里的孩子们眼中看到类似的神情。那是穷困的农业文明对工业文明的渴望,对未来的向往。所以,在少年时代,我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个汽车司机,能够驾驭这种疾如闪电(解放车的速度上限是65公里/小时)、力大无穷(额定载重只有4吨)的机械,前往地理课本上讲述的那个广阔无边的世界。
他的愿望实现的不慢,或许比他自己最好的设想还要惊人。中学毕业后,我父亲先是在水库工地上劳动,用人力平板车运输土方,然后以高中生的身份接收了生产小队购买的第一台拖拉机,从此开始了操纵工业力量的生活。附近的矿山扩建,他成了一名矿工,又因为拖拉机驾驶经验而被选去当司机。
在我父亲的同事中,有一位朝鲜战场归来的老兵。这位老兵的首长曾经为缴获了几十台汽车无人会开而懊恼,一遍遍的向部下询问:“谁会开汽车?谁会修汽车?谁坐过汽车?谁近距离看过汽车?!”。因为近距离看过汽车,出身农民的老兵变成了驾驶员,在少数几个正版司机的指导下,练习了几个小时就开车出发。他们连一张“新手上路”的贴纸都没有,就要去接受崎岖山路和美国轰炸机的测试。
很幸运,这位没有驾照的志愿军通过了世界上最残酷的路考,战争结束后成为了一个熟练的司机。因为他们的英勇作战,当我父亲开始学习驾驶的时候,有充足的时间练习开车。出师不久,我父亲带着来自朝鲜战场的工业技术,每天奔波几百公里,往返内蒙古两次运货。再后来,他当过配件管理员,车队队长,还去读了几年大学。20世纪90年代,从我父亲第一次见到解放卡车算起还不到30年,他已经成为大型企业的运输处长,要管理上百台各种型号的重型卡车和工程机械。我至今记得他站在单位附近山头上,俯瞰着停车场和大修厂房时发出的感叹:“当年实在想不到有今天!”
今年,我父亲已经56岁,很快就要退休回家给孙辈讲故事了。或许他这几十年有很多遗憾,但伴随着整个国家的工业化历程,他加倍实现了自己的童年梦想,和千百万普通劳动者一起创造了“科幻时代”,这是一段了不起的生活。我很高兴我的儿子在享受科技乐趣的同时,还将从他爷爷那里听到梦想成真的往事,从他的父亲口中知道从科幻到现实的平民历史。这些故事浓缩着家族和国家的历史,值得子孙铭记。
谨以此书:
祝福工业化的中国继续高速发展
祝福所有的中国人在工业社会中梦想成真
祝福每一个家庭都能留下工业时代的凡人传奇。
任冲昊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