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这两个字,有着莫名的魅力。人们追逐着真相、挖掘真相、公布真相,以真相为武器,以真相之水落石出为正义之发扬,以为真相具有警醒世道人心的莫大威力。我也曾经这样,因为一个真相而癫狂,自以为发掘了时代堕落的秘密,自以为从此便可以做一个布道的英雄、先知、启蒙者。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真相是无力的,它的面目如何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也曾是一个无比真诚的爱国者,不过那时对爱国的理解与现在显然不同。小时候对于国家的认知,是和民族、政府、党以及党的历史连在一起的,它们与爱国不可分离。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很羡慕那些学长,可以戴着鲜红的红领巾,后来评选少先队员,第一学期我没有评上,心里很失落,第二次则是评上了,当然也就觉得莫大的光荣。我现在已经找不到以前的那几条红领巾去哪了,也许已经在某个角落变成绿色了吧。
然后到了初中,要从少先队晋升到共青团了,我那时候还是第一次听说“共青团”这三个字,但总觉得它作为国家的一个政治组织是很严肃的,高尚的,心里就莫名地有些敬意。于是在申请加入之前,我去问了同学和家里人,为什么要加入这个共青团。他们的回答却让我十分失望,他们说,这对今后的工作有好处。纯粹都是一些功利的意图,我很愤怒,再加上我对于班主任评选共青团员资格的标准不满,觉得过于偏重学业成绩而忽略个人品行,我就拒绝了加入共青团,尽管我那时是班上的绝对优等生,是班主任眼前的“红人”,家人老师同学都劝我加入,但我还是拒绝了。我到现在还惊讶于那时的坚守,时时回想起,不时感慨一番。当然,后来我还是入了的。
读高一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位实习的历史老师,女的,已经忘了长什么样。有一次上课讲到新中国的开国大典,在多媒体演示屏上给我们看了那段毛主席的讲话,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用他的一腔湖南口音向广场上的百万群众说了那句“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话音刚落,同学们都笑成一片,我对这哄堂之笑是如此的不满,这是多么神圣庄严的一刻呵,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嬉皮笑脸地取笑。接着那位实习老师又叫我们学生到讲台上去模仿说毛主席说的那句话。那一刻,我真的是很愤怒,但也无可奈何。现在只是觉得,我曾经是那样地爱国,爱那些领袖、那些历史,——可惜都是假的。
高二休学后,就整天宅在家里上网。某一天忽然想起小学语文老师跟我们提起过一次事件,好像叫天安门事件,说是很多大学生在北京砸小瓶子来反对邓小平,后来政府派来很多军车驱散了他们。这只是童年微弱的记忆,而且我一直都是用正统的角度去阐释它,以为那些大学生是在“造反”。但具体情况并不了解,于是就上网看看究竟,结果什么都查不到,只有关于76年的那场天安门的四五运动,可我偏执地觉得,当年老师讲的不是这起事件。于是我继续找,找了很久,越来越觉得这起事件的神秘、神奇、非凡意义。最后,还是让我找到了,最初接触的资料是维基百科的一个词条,洋洋数万字。几乎颠覆了整个我对于这个国家这个政党过去的想象,我觉得自己被骗了,整个的童年经验都是假的都是被人有意识地建构过的,我就像生活在美国电影中那个“楚门的世界”里,整个的世界观都是被人导演的。这样的震撼实在太强烈,使我不能不继续寻找真相,我在网上整整找了几个礼拜关于这方面的信息,最终让我发现了所谓的“翻墙”软件。于是我便开始了整整两年的世界观重构。
一种无止境的怀疑主义开始在我意识里蔓延,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不知道孰是孰非,历史原来可以用完全相反的一种方式叙述,原来我生活在其中的不是什么太平盛世,而与历史上任何一个专制王朝那样,一样的腐败、堕落、犬儒,到处弥漫着的是谎言和愚昧,到处是腐烂的味道。那段时间,我对于所有被禁的东西都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兴趣,我接触了许许多多禁书、禁片、禁曲,去了解一段段被禁止被抹去的血的历史,看到种种惨绝人寰的苦难并未离我太远,那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不是旧社会特有的黑暗,乃是新中国黑暗的特色。甚至就在我身处的当下社会,也是那么地阴森、恐怖,仿佛陷阱无处不在。
记得刚刚翻过墙的那一段日子里,我在qq上聊天时都不敢写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因为我那时刚刚知道国内竟然有那么多的良心犯,我不知道网上的言论尺度如何,我以为一个名字就会招来横祸。当然,我是过于紧张了,现在看来,其实中国的言论自由度还是相当大的,而且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因言获罪。墙外的世界跟墙内一样,都喜欢片面极端地呈现这一个中国,一个是太平盛世,一个是民不聊生。
在我了解了这些之后,我觉得自己掌握的是一些惊天动地的秘密,我也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责任,那就是要把这个秘密普及给我身边的每一个人,让他们觉醒起来,去改变现实,让真相不再被谎言掩盖。我以为,当他们知道这些后,将会像我当初一样,一样的震惊、痛心、愤怒,并且自发地行动起来,把真相传给更多更多的人。我觉得国家之所以沦落,只是因为谎言掩盖了真相麻醉了国民,一旦他们知道自己是如何地被骗,他们马上就会行动起来,改变这一切。然而我错了,我遭遇的是一群看客。他们只在乎真相能在多大程度上满足他们的猎奇心理,他们当然希望真相足够地劲爆,他们把历史真相仅仅当成了政治八卦,他们谈论它的语气和情绪,跟聊体育新闻和娱乐八卦时根本没什么两样。而我这个真相的暴露者,却不过成了一个政治八卦的源头。
我在youtube上下载了一个视频,是梅艳芳唱的《血染的风采》的一个MV,MV里放的就是那次事件做成的视频。就是这样一个视频,我几乎每次看都能热泪盈眶。那时候我会给每一个来我家的朋友看这个视频,然而我发现,他们竟可以是无动于衷的。他们根本不能理解我在这个过程中所得到的震撼。
复学后,我作为一个插班生继续自己的学业。与同学刚刚认识不久,我就向他们说起这些事情,然而同样的,他们与我当初的反应完全不同。他们并未从中受到多大的触动,并去反思自己过去的世界观的形成过程,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世界观如何,他们只是随随便便,活着,像一具具行尸走肉。不但这样,渐渐地,他们开始拿我的政治立场开玩笑,给我取了个外号,叫“革命者”。
我对于同龄人几乎彻底失望了,于是我就想,那些中年人是否会好一些呢?在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里,我会特别热衷写那些事情,结果他只是批评我说高考时千万不要写这样的作文。我们班级每天晚自习开始前都会有一个读报活动,有一次轮到我了,我就摘了几则墙外的新闻,关于几个异见者的新闻,我在台上说着,台下却是一片起哄,而当我讲完走下后,班主任却走上讲台开始了对我的大批判,开口第一句就是“XXX,我不知道你收了美国人多少钱”。听到这样的讽刺,我实在是太无语。
后来知道刘获得了和平奖,这是如此振奋人心的一个消息,我兴奋不能自抑,然而我却开始迟疑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同学。我怕他们又是一种猎奇的态度,听完再开上几句无聊的玩笑。我觉得这是一种侮辱,是对我的“义愤”的一种侮辱。但我还是告诉了他们,反应跟我预料的相同。
这就是真相的遭遇。它并没有这个词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光辉有力,对于这些芸芸众生来说,它不过是茶余饭后闲谈的佐料而已。渐渐地,我也并不觉得持有这些真相有多么地了不去,有多么地责任重大,我厌倦了去披露真相,我害怕成为一个真相的暴露者,我害怕他们用玩笑的语气谈论这些决定过千百万人命运的历史,这无异于侮辱。
渐渐地,我沉默了,不再遇上一个人就问他,你知道XX事件么?我只能跟同样的读书人聊起这样,这样我才能在彼此共同的义愤中得到些许安慰。但不管怎样,我的这种热情还是持续地消退了,现在再看那个《血染的风采》的MV,心里已经没有触动了,这个视频我来来回回看过不下百遍,从最初的热泪到如今的冷漠,也不过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