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岚让喇叭口的人羡慕不已,特别是到了每月十日这一天,村里的堂客们都会打趣李岚说,你儿子又打钱来了吧,还是你好啊,坐在屋里享清福咯!那时的李岚总是满脸的笑容,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是啊,李岚有理由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看看这条街吧,几十户人家,有多少乡亲能得到子女的赡养,还不是得靠自己自力更生,来维持日常的各种开支。他们大多也能理解儿女们维持一个家庭的不易,于是在步入老年之境的他们又力所能及地去做点什么,尽力地减轻子女的负担。子女是否领情成了他们晚年生活的慰藉。如果没了这唯一的心灵慰藉,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李岚深深地记得乌苏与她二儿媳妇吵架的情景。那天,李岚从集市上回来,她看到乌苏在堂屋打滚,一身灰。乌苏一把鼻涕、一把泪,嘶哑地说:“不活了,不活了!”乡亲们极力劝解,乌苏这才从地上坐起,嘴里仍然是那一句:“不活了,不活了!”乡亲们都笑着说:“乌苏,乌苏,你儿孙满堂,身体又健康,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乌苏似乎听不进去乡亲们的劝解,乌苏硬梆梆地吐着那一句:“不活了!不活了!”
乡亲们大多没有在意,像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话语,在这个喇叭口不知上演了多少回。谁也没想到,几天之后,乌苏便在堂屋上吊了,时年六十有三。村子里的人说起这事不无痛惜,他们都说乌苏的大、二儿媳妇做的不是人做的事。到底是什么事情,李岚也是道听途说。据说,乌苏二儿媳妇以乌苏未曾帮其带小孩为由而拒绝支付赡养费用。乌苏大儿媳妇见二媳妇不肯出钱,她也不出钱了。这么僵持着几个月,直接导致乌苏无米下锅。
把子女抚养成人,还得继续抚养孙子、孙女辈,这似乎在乡下成了惯例。也有赖于此,这才使得在外边打工的人每月按时将钱寄回来。这笔为数三、四百的款项构成了两个不同群体的生活费,老人与儿童。
稍略有些经济能力的,他们大多愿意把老人与孩子一起接到沿海地带一起生活,而这样的人在村里少之又少。李岚就时常梦到这样的场景:李岚先去幼稚园接孙子放学,顺便去菜市场买菜,做好晚饭以后,就等儿子、儿媳回来吃饭。之后,一家人再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 …像这样的梦,李岚是做了一遍又一遍了的,但是她有一个难题,即晕车,且晕得让人恼火。不过,李岚早就想好了,若是一家人真的能团聚,晕死过去又何妨。每每想到这里,李岚都会笑开,仿佛美好的晚年生活就在眼前,正向她挥手呢。
但李岚又担心起来,城里什么人都不认得,跟谁去说话?这无疑又是一个难题。村里不少有进县城的老年人,每次他们回来,就感叹:城里啊什么都好,可就是找不到人说话。这时,李岚就皱起眉头,她想:县城才多远的地方啊,要是换成大城市,那怎么办?就算有人说话,自己的方言能让人听懂?唉,那就不说吧,守着孙儿,守着儿子、儿媳妇过余下的这点日子。
这样的梦不知何时才能现实,或许它根本实现不了。对于这一点,李岚很清楚。与其她老年人不同,她时常有看新闻的习惯。房价那么高,儿子能买得起房?就算租房,那也不便宜吧。与其徒徒增添儿子的生活压力,还不如自个儿在喇叭口呆着,孤独就孤独点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年来,喇叭口的这些老人们不正是这样过来的?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说到在城里买房,李岚又不由得想起白婶屋里的事了。白婶有个儿子,读书读到上海去了,工作没几年,娶了个城里媳妇不说,据说还要在上海买房呢。村里的人听了,无不竖起大拇指!可白婶就是高兴不起来,她满面愁容,时常掉眼泪。乡亲一问,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白婶的儿子打电话要让白婶打钱去,十几万呢,你让她去哪里去找?没办法,白婶最后把老屋卖了,为儿子的婚房凑了十万。白婶去上海住了一段时间后,不自在,又跑回来。没地方落脚,最后只得在她姐家借居。借居的生活并不是那么顺畅,其中伴随着多少白眼,这只有白婶知道了。
白婶的这段经历,让李岚嘘唏不已,她想:我儿子会这样做?如果他也逼着自己卖掉老屋、去买新房,自己会怎么办?这让李岚感到很恐惧,但是她又找到充分的理由认为儿子不会这样做。可谁又能保证?幸好这个反问句被李岚清除在一旁,不计入思索的范围,不然她又得失眠了。
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李岚老是失眠,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到底是什么事情,她也说不上来。究其根源,大抵在李清身上。
李清是李岚二哥,六十有六,光棒汉,靠种田、种地为生。几年前,李清的日子没有多大的变化,可是自从有了六合彩,他的日子就是天上地下了。李清田也不种,地也不种了,整天捧着本《白小姐》,研究十二生肖。李岚也有劝过李清,可是李清往往这样反驳李岚:你有儿有女,可我有什么?我不多中几期六合彩,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就算能种田、能种地,也有做不动的那一天啊?到时谁来养我?!谁来养我?!是你家儿子,还是大哥家儿子?!
李岚往往无话可说,虽然儿子很孝顺,但是她也不敢保证儿子能担起赡养舅舅的重任啊。这让李岚很揪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李清点钱,同时再浪费点口水再劝。可有什么用?李清还是照旧,不中不要紧,还欠了一屁股债。
翻身无望之际,李清举起了敌敌畏。这个叫李清的老年男人终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让李岚欲哭无泪,整整昏厥了二天。丧事是由侄子、外甥一起操办的。过程自不必说,单单是丧葬费用就足以让村里的人匝舌。当李岚的儿子——林子知道舅舅李清自尽的原由之后,他深深地陷入了自责之中,他想:要是自己当时安慰舅舅几句,多给舅舅一些晚年生活的希冀,或许,舅舅不会走到这一步。
李岚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这么一幕发生过:那天,李清在醉意之中,打电话给林子。李清说,林子,等舅舅做不动的那一天,你会养舅舅?你会?!你会?!电话那头是一片沉寂声。舅舅的问话确实是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林子的心头,但是激不起任何正面回应的浪花。林子清楚的地知道,赡养一个孤寡老人,所要付出的代价。
林子愧疚得不行,他不敢与李岚对视,喝敌敌畏那个人可是自己的亲舅舅,娘老子的亲二哥啊。强烈的罪孽感让林子辗转反侧,他想:在外打拼的这些年,自己变得太麻木不仁了;之于亲人的更多的是物质,而不是内在的。难道这就足够了?他们可是有情感需求的老年人啊,而不是什么低等动物,随便给口吃的,就了事了!泪水浸湿了被子,黑夜中,林子头一回看清楚母亲李岚的面孔,她是那么地苍老,那么地无助… …
李岚离开喇叭口的那天,天空下着朦朦细雨,尽管她作了相关的防晕车准备,但是还没等她走出村口,她就呕吐不已了。可前面的路还很长。
2012/7/3 凌晨
东莞,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