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盟各国并非不知道中国在军事力量上的优势,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东盟通过诸如上述的政治外交手段,成功地‘管束’或者甚至‘解除’了中国的武装。自1979年中越战争结束后,中国再也没有实质性、有规模地在东南亚使用过武力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一个原因是中国和东盟之间已经成立的这些协定。
为什么这些东盟国家不惧怕作为大国的中国及其武力?为什么中国在解决南海问题上难以简单使用武力?这应该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重要问题。
在过去20多年(1990年到现在),中国与东南亚各国的外交关系取得了历史性的改善,然而,与此同时,我国也愈来愈受制于这一外交关系。笔者把这一矛盾而冲突的困境叫做“外交陷阱”。
如同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学科中的“陷阱”概念,笔者并未在主观上否定中国针对东盟国家的外交已经取得的巨大成果——因为改善与东盟的关系而带来了有利于中国发展的地区和平和地区稳定,也不想在此论述与东盟关系在改善的同时又引起了新的不稳定。本文的目的仅仅是,为什么这样的外交关系改善、进展的同时也意味着中国在其他方面,尤其是在与东盟国家的主权争端上的被动。
东盟外交
“管束”中国武装
中国在南海面对的不是主权争议,而是主权危机,即东盟一些国家利用各种机会(包括中国在冷战后时期的海洋及其海洋权力意识仍然淡薄、中国重外交讲和)瓜分南海。中国在南海的地缘外交格局中已处不利地位。
中国失去在南海等本来绝对属于中国的近海的支配地位,意味着中国已经被更加牢牢地锁在狭义的“东北亚”,由此可能永远失去了成为一个标准、正常意义上的世界海洋强国的可能。
中国原以为东盟地区是中国走向蓝海的一个突破口,因为东盟并不是一个整体。但自从东盟成立,以及所谓“全部东南亚国家已经是东盟的成员”后,中国的东南亚国家属性在法理和事实上被东盟剥夺。在地缘、社会、经济、文明等许多方面,中国是地地道道的东南亚国家。美国本来并非西太平洋国家,却不断地重申其为“太平洋国家”。
东南亚国家非常不愿意中国也是东南亚国家,所以,东盟这一组织从其一开始就具有清楚的排斥中国的战略考虑。在东盟看来,中国是东北亚国家,而非东南亚国家。
冷战将要结束的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中国决定进一步地恢复和发展与东盟国家的关系。为此,伴随着当时中国外交政策的调整,中国全面接受了东盟的“不干涉”(内政)原则。
“不干涉”是东盟国家与中国复交与建交的一个中心原则。这个原则也是东盟“内部”处理相互国家之间关系的原则。
中国接受了“不干涉”原则,东盟就在外交上赢了一局。中国后来把“不干涉”原则严格化和普遍化,成为在“后冷战时代”处理与发展中世界(尤其是非洲)关系的原则。
中国接受东盟倡导的“不干涉”是东盟在外交上“约束”中国的前提和起始。此后,以亚洲地区规则、规范、制度的制定者和主导者自居的东盟,不断地试图把中国纳入“规则”为基础的东盟主导的多边外交体制。
1997年-1999年,东盟主要国家相继陷入“亚洲金融危机”。这场危机被看成是中国和东盟关系的转折点,因为中国在经济上向东盟国家伸出援手。东盟为获得中国的帮助,主动提出了“东盟加中日韩”(10+3)的“东亚”合作模式。“亚洲金融危机”之前,中国加入了东盟主导的、讨论地区经济合作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地区安全问题的“东盟地区论坛”(ARF),以及“亚欧会议”。东盟通过这些多边机制,逐步把中国纳入了多边体制,而中国一再声明承认东盟自我规定的在地区事务中的“中心性”。
进入21世纪,中国和东盟关系似乎产生了一个高潮。2000年,中国首先主动提议建立中国和东盟的自由贸易区,这是中国赶世界双边和区域型的自由贸易浪潮的第一次尝试。东盟国家积极回应中国建立自贸区的提议,双边即刻开始了谈判进程。
但是,在经济关系“热”的同时,东盟国家从来没有忘记如何利用各种各样的“相互依存”约束和制约中国。2002年和2003年,东盟利用“10+3”和“10+1”先后与中国达成两个协议,一个是《南海各方行为宣言》(DOC),一个是《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TAC)。
如果说,中国进入DOC,还仅仅是欲图谋和争夺中国南海的有关东盟国家的外交胜利,因为中国在南海问题上同意存在争议,同意不使用武力解决这一争议;那么,中国以“域外”国家第一个签署TAC,则标志着东盟作为一个整体的外交胜利。DOC仅仅是一个宣言或者声明,并不具有约束力,正因为如此,自2002年以来,东盟国家得寸进尺,一直希望让DOC上升为一项具有约束力的协定。而TAC本身就是国际条约,中国的签署,使中国不得不接受其中的最关键条款:不使用武力解决争端。
东盟各国并非不知道中国在军事力量上的优势,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东盟通过诸如上述的政治外交手段,成功地“管束”或者甚至“解除”了中国的武装。自1979年中越战争结束后,中国再也没有实质性、有规模地在东南亚使用过武力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一个原因是中国和东盟之间已经成立的这些协定。
在“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东盟权宜之计地搞“东亚”合作,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而是很快从“东亚”上后退,转而促进其自身的一体化。2008年,东盟《地区宪章》正式成立并获得各国的批准。这是一个里程碑的文件。东盟共同体的三大支柱之一是对外的“东盟安全共同体”。尽管东盟不是欧盟那样紧密的地区联合,但是,在某种程度和某些问题上,东盟已经具有“准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
也就是说,作为“东盟安全共同体”,东盟所有成员按理有义务协助其他成员国处理与中国的争端。尽管多数东盟成员国与中国并无南海争端,但是,因为它们决心按照东盟宪章行事,不管我们喜欢与否,南海问题实际上已经成为中国和东盟的一个关键问题。即使一些与中国无争议的东盟成员国,在南海问题上,也不会支持、同情中国的立场,这使得中国在南海问题上单打独斗的孤立局面不会获得任何改善。
《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是东盟在南海问题上制约中国的另一件有效的外交武器。
历史地看,该公约在形成过程中,东盟一些国家的作用十分关键。无论是“老东盟”还是“新东盟”成员国,除老挝外,大多数都是海洋国家,特别需《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保护和拓展其海洋主权。有关该公约,我国在20世纪后期,仍然缺少海洋主权、海洋战略的考虑,没有充分从世界大国,尤其是世界海洋大国的角度做未来导向的长远考虑。《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对我国海洋权益的负面效应我们缺少研判。当时,我们在政治上的简单考虑是发展中国家是中国外交的“基石”,中国属于发展中国家,所以就支持发展中国家在世界海洋秩序上的“正当”诉求,并加入这一公约。但是,殊不知,东盟国家在与中国争夺南海时,海洋法公约给了它们最好的武器。正因为如此,这些东盟国家动不动就威胁把有关争端诉诸国际海洋法庭。
美国因素
增强东盟外交优势
中国加入TAC的2003年,除了日本跟进外,美国对加入这样一个东盟发起的条约并无兴趣。美国尽管在越战后在东盟范围内并未使用过武力,但是,作为世界最强大的军事国家,美国不愿意为一个TAC而失去在东南亚使用武力的权力和自由,例如在该地区清剿“恐怖分子”。有了中国和日本的签署,却没有美国的签署,东盟一度为此而对美国耿耿于怀。奥巴马政府上台后,即刻改变美国对东盟的外交政策,于2009年也签署了TAC。美国签署TAC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发挥东盟在叫做“转向”的美国新亚太战略中的关键作用。
正是在东盟,自2009年起,美国喊出了以“中国崛起”为主要对象的“重返”亚洲(即加强在西太平洋的存在和投入)的口号,发现了东盟的地缘战略价值,先后与东盟之间采取了一系列重大外交行动加强双边关系。
南海问题显然是东盟和美国相互配合的主要领域之一。美国强调南海问题应该获得国际多边解决(这意味着美国不仅是解决问题的一部分,而且实际上是这个问题的国际裁判),把南海的所谓“航行自由”作为美国海军继续控制包括中国南海在内的太平洋海域的国际正当性(international legitimacy),且获得东盟有关国家,甚至整个东盟的一致欢迎。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美国并未签署《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却支持日本、韩国和东盟国家利用该公约制约中国成为世界海洋强国。
中国一面在改善与东盟的外交的同时已经陷入了东盟“外交陷阱”,一面还在不断地强调中国东盟关系中的“大局”,即20多年来,中国东盟已经在经济上相互依存,双边互为最大的贸易伙伴之一。
过去二十多年,中国过度强调外交在对外关系中的重要性。在全球化下,外交解决而非武力解决确实很重要。如果能外交解决的,绝不要军事解决。问题是,对于一个正常大国且被普遍公认为“崛起”的大国来说,如果外交解决失败、无效了呢?
二十多年下来,中国和东盟的互动过程,中国缺少认知和预防“外交陷阱”,简单地以为外交都是好事。对外交手段的高度依赖,正是武力相对不足的中小国家在国际体系中的特征。作为比中国更早地进入且熟悉现存外交体系的大多数东盟国家,善于利用外交手段达到目标。从让中国完全接受东盟的外交原则到诱使中国签署不使用武力解决争端的一系列外交协定,东盟外交是成功的。
当前,当我们反思中国过去的外交、反求未来的外交转型之路,笔者建议,我们应该首先承认,我们没有很好地避免“外交陷阱”。这当然不是说中国与东盟之间不可以有DOC和TAC,而是说,对不使用武力解决争端的关键条款,我们难道毫无保留和无条件接受?
今天的东盟,正是因为中国,才日益走向一个地区共同体。这如同欧盟,假如说没有当时的苏联,欧盟前身的欧共体是不大可能进展神速的。美国支持东盟,就是因为东盟能帮助对付中国,这就如同当年美国知道欧共体在遏制苏联上的战略价值。东盟并不是真心要推动“东南亚加上东北亚”的“东亚共同体”,在度过“亚洲金融危机”后的2005年东盟就变卦了,因为那一年东盟搞了一个“东亚峰会”(EAS),后来这个地区峰会居然吸纳了印度、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今天,该峰会又有俄罗斯和美国参加,甚至欧盟也将与会。东亚峰会本质上是反(抵制)东亚的,即预防中国主导的“东亚共同体”。
如果东亚地区主义获得持续,中国和东盟的关系,包括其中的南海问题并不会演变到今天这个地步。但东盟已经放弃了东亚地区主义。东亚合作将继续,但确实是没有地区主义为灵魂的。
中国曾经在东南亚的噩梦又回来了,这是中国当初接受东盟的原则即被“社会化”(软约束)时万万没有想到的。在接受东盟的原则和方式前,中国一度担心多边机构、多边场合和多边舞台对中国的制约,所以,一直对有关的多边主义抵制或者敬而远之,甚至毫无兴趣。但是,后来,中国改变了对待多边主义的态度,小心地加入了许多的多边机构。如今,中国正在遭到东盟多边机构的束缚。这说明中国当年对多边主义的担心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