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歌剧院注定是一个著名的建筑,因为,它占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在其位,显其身,中国文化的一个基本特点是,“屁股决定脑袋”,比如太监,什么也不懂,不阴不阳的,算不上一个人,更算不上一个什么人物,但是,因为,他和皇帝靠的最近,因此,历朝历代的大太监没有一个不是著名人物。国家大剧院就在这么一个与其身份相匹配的位置上。
国家大剧院在人民大会堂西侧,隔着长安街,与中南海相对。人民大会堂是中国的最高权力机关,中南海是最高行政机关,长安街是北京“大十字”城市结构的水平线,国家大剧院就在这个水平线的中间、偏西一点的位置上。独一无二的空间位置,决定了国家大剧院独一无二的知名度。在这么重要的位置,想不知名、想不让别人关注,都是不可能的。
但这并不是说,国家大剧院之成名完全是“狐假虎威”,借了权力的威势才引人注目的。其实,保罗.安德鲁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设计。大剧院整体是一个巨大的“蛋壳”,它东西轴长212米,南北轴长114米,中间没有任何支撑,是目前我国最大的钢结构穹顶。不过,它的高度并不显眼,比人民大会堂低3.32米,以示对权力之“谦卑”。这样超出想象的大跨度穹顶,覆盖着银色的钛合金,剧院的四周,是大面积的水池,青波斜阳,水面上升起一个尺度空前的泡泡,就像蔚蓝色的海洋之上,浮出的巨型水母,光影交辉,水色逼人,对于缺乏幻想和以土地的黄色为尊的中国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浪漫的幻境。
可问题在于,国家大剧院的选材和色调,都是冷色——钛合金、玻璃幕墙、水色,都散发着冷峻、犀利、不妥协的“后现代式”的光芒,这种光线和土不拉叽的中南海红墙、明晃晃的故宫琉璃瓦以及人民大会堂的黄色调是不和谐的。所以,国家大剧院是一个“空降兵”,就像我们看到的UFO,突然降落在一大群灰砖黄顶的建筑之中,显得那么出格,那么与众不同,周围的所有建筑都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俯视着它,和我们最初看到蓝眼睛的外国鬼子的眼神一模一样。
所以,专业人士会拿国家大剧院和卢浮宫前面的玻璃金字塔比较,会拿保罗.安德鲁和贝聿铭做对照。贝聿铭是中国人,在古老、庄重、有历史感的卢浮宫前面,摆了一个玻璃材质的金字塔。法国人都快气疯了,除了总统密特朗坚持支持贝聿铭,其他人都是反对派。可是,法国人最终接受了贝聿铭,也接受了金字塔。因为,金字塔是传统和现代、东方和西方、张扬和内敛的最好接口,反对变成了赞誉,其疯狂程度比最初的反对更激烈。
历史是一个轮回。这一次,该法国人给中国人“制造”神奇了。保罗.安德鲁在北京的心脏地带作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外科手术”。贝聿铭是“变脸”,只是在卢浮宫之外增加了一个开放、透明的入口,大部分的建筑以及结构是在地下展开的,而安德鲁做的是“换心”手术,它在古老的东方文化的重围之中,置入了一颗现代的心脏。贝聿铭做的是某一个建筑的附属部分,是一个建筑体系的延伸,安德鲁设计的却是一个独立的建筑体,它是自成系统的,是非依附的。因此,贝聿铭的金字塔要和环境、和卢浮宫、和法国文化妥协,而保罗.安德鲁的国家大剧院和承载它的建筑环境和文化,必然是冲突、对立和充满竞争的,这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
我们接受国家大剧院,是不能把它放在环境之中观赏的,或者说,不能把它放在大环境中欣赏,而只能把它放在它自己的“世界观”中观察——这个“世界观”,就是流畅的椭圆形曲线、钛合金的银色光芒、巨幅水面的柔波和大跨度穹顶的震撼,仅就这个建筑本身而言,就建筑的外观和形式而言,它是完美的——为了构成形式的统一,安德鲁甚至不愿意在这个建筑体上“开门”。剧院的入口建在地下,观众在封闭的通道里,被引入音乐的宫殿。
国家歌剧院会成为北京的崭新风景,但这必须借助“天时”。设想,在大雨磅礴的夏天,密集的雨点泼洒在椭圆形的穹顶上,滔滔的雨水,倾泻而下,如川流不息的瀑布,奔流不息。“有水自天上来,不亦乐乎”;月色委婉的秋天深夜,月光似水,穹顶高悬,你,约一个自己的梦中情人或者白马王子,坐在穹顶的最高点处,数一数有限的暗淡的星星,听一听城市寂静的声音,说一说彼此之间的情话,是不是既惊险又刺激啊。当然,也有扫兴的时候,北京春天的风沙,会让银色的“大鹅蛋”蒙尘,变成一只不折不扣的“金龟子”。
不过,我们还是不能忘记,国家大剧院的功能是让我们欣赏音乐、戏剧和其他艺术。在高大的拱顶下面,有三个单体建筑:歌剧院、音乐厅和戏剧场。安德鲁做了一个巨大的外壳,把三个彼此不关联的建筑罩在一起。从外面看,是流畅的、和谐的、统一的,而在内部看,却是破碎和凌乱的,就像所有的中国商品,外表光鲜夺目,内部不堪入目。可是,这就是中国风格,形式重于功能,形式压倒功能。
但这不是西方的“规矩”,欧洲建筑的基本理念是功能决定形式,“做什么”之后决定“如何做”,而不是相反,或者不管什么样的建筑都是一样的飞檐斗拱。所以,我们看到西方的建筑是千姿百态的,有宫殿、神庙、教堂、音乐厅、斗兽场、广场、喷泉等等,而多数的中国建筑都是三间房,都是“一明两暗”。在这个意义上,安德鲁的蓝眼睛“沾染了灰”,地地道道“本土化”了,他建造了一座形式和功能完全无关的歌剧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矗立在一个准备崛起的伟大国家核心位置上的庞大建筑,注定是一个著名的建筑,也注定不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因为,它的形式之完美与其功能是风、马、牛之间的关系。
从国家大剧院往西,在长安街的南侧,有另一座大型单体建筑——首都博物馆新馆。因为没有国家级的博物馆,因此,首都博物馆扮演了一个“兼职”角色,既是北京市的,也是中国的。这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巨型盒子,阔大的屋檐伸展到墙体之外,看上去像是一顶“进口”的博士帽。另一种寓意也许是秦始皇的皇冠,前伸后延,繁复而无意义。屋顶的挑檐虽然很长,或许已经达到了可能的最大尺度,可是,与高度比起来,还是太短,既不能遮挡北京夏天炽热的阳光,也不能为行人遮蔽风雨,所以,它的大屋顶又是一个虚张声势的装饰物。
不过,与中国其他公共建筑拼命抬高“门面”不同,首都博物馆在“头上”作文章。中国所有公共建筑无一例外都有一个气势恢宏的大门,或者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空中台阶”,人民大会堂如是,历史博物馆也这样。首都博物馆走的是另一条路子,就是“从头做起”。大门是内敛的、简单的、不显眼的,可是,空前的屋顶一样起到了树立形象、渲染气氛、彰显气势的作用,一样表明了自己的出身不凡。
除了非常的屋顶,首都博物馆内部还有一个巨大的中厅——据说,这是为了各种专题展览而设计的,展览举办者可以根据需要,随时改变空间布局,以应所用。中厅的装饰很有特色,有“北京灰”砖墙、青铜照壁和仿明清家具色彩的墙壁,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历史和现代通过各自的“先进代表”在这里展现和交汇,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跨越时空的全新感受。
我说,这是一个浪漫邂逅的高发空间——这里很安静,人烟稀少,不像王府井和西单,当你与一个美丽眼神神秘“接轨”,那个她却被轰轰烈烈的人流冲走了,再找,就没了影子。再则,博物馆是一个天然的“过滤机制”,来这里看展览的,虽来自五湖四海,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大体上,每个人的志趣、爱好,也包括身份、财富等等,不会有太大的悬殊,不至于出现那种“除了爱情、一无所有”的悲剧情节。所以,在这样一个安静的、能听得见彼此呼吸的空间,如果闪现了电光火石的碰撞,则一定会诱发流光溢彩的浪漫故事。
一座伟大的城市,一定要有一个伟大的传说;北京,欠缺一个这样的故事;以前,大约是没有合适的场景,现在,首都博物馆搭建了一个伟大的舞台,下面,应该上演传奇般的、值得期待的爱情故事了,就像曾经在罗马城发生的《罗马假日》。
“鸟巢”坐落在北京中轴线的北端,这块地是1990年北京亚运会之后,就预留出来的。从平地上生长出来的钢筋铁骨,飞架南北东西,编织出一只“美丽的鸟巢”。它的含义是双重的,既展现了中国工业化的非凡成就,也体现了关注环境、关注鸟类和动物的和谐观念。它是充满张力的,健康的,阳性的,倔强的,也是充满柔情的,可以依托的,脉脉温情的粗糙家园。它就像一个西北荒地上的农民,浑身满布青筋和肌肉,却没有一点中产阶级“赘肉”,更没有暴富之后资产阶级的劣质肥肉。所以,在公开投票中,“鸟巢”获得了公众的一致好评,并最终胜出。
可是,当“鸟巢”真正成为一个现实之后,它的形象却是令人失望的。最大的问题是,在效果图上看来均匀、有节奏的钢筋,在实际造型中,是错布杂交的,毫无规则,乱蓬蓬的,真像是鸟儿漫不经心构造的简陋鸟巢,而不是经过人工精心设计的有韵律的建筑。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悖论:我们看到的效果图,是从一个平常人不可能达到的高度——比如直升机——,不可能具备的视角——全景式的、360度的,而且是自动旋转的——来俯瞰鸟巢的,以这种高度和视角看到的,自然是匀称的、有节奏的、和谐的“鸟巢”,我们也因此选择了它。可实际上,每一个人站在鸟巢面前时,所能看到的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几根错综复杂的钢筋就布满了一个人的视野,此时的“鸟巢”更可能是失去了节拍的、不对称的、不协调的脚手架。就像欣赏美女,在一个适当的距离,美则美夷,可是,要是拿显微镜近距离地观察,则美女的脸蛋一样会失去美感,让观察者失去兴趣。“鸟巢”之反差,即出于此。
“鸟巢”给我的联想是:这是一个农妇下地干活时所用的柳条筐,或者,就像《红灯记》中李铁梅拾煤渣时的提篮。柳条筐、提篮都是农用家具,也是艰苦生活不可缺少的道具。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鸟巢”是农民式的,也不为过。它坚固、精干,裸露着自己的躯体,没有丝毫的羞怯和遮掩,它好像在诉说着生活的苦难,可是,它并不卑下。
沿着中轴线再往北,就是“水立方”了。我喜欢水,也喜欢“水立方”。北京缺水,北京人也都会喜欢“水立方”。它的设计和建筑都是完美的,外观整齐划一,是一个非常规则的立方体,棱角分明,笔直的线条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可是,它并不冷峻,并不酷,并不散发出抛光之后的工业光泽。因为,它的外部覆盖着一层类似水珠的、不规则的薄膜,这些图案组合之后,产生出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水色”,有亲和力,这大概是“水”的魅力所在,也是中国人所推崇的一种智慧所在。“水立方”是均衡的、对称的,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去,它都极具风采,远远望去,“水立方”像一块四四方方、平平稳稳、巨大的“席梦思”床垫,而且,它采用了最流行的“水床”技术。
让水“立”起来,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创新。不过,水是就下的。如果没有任何容器的包装,水是“扁”的。从今年9月份开始,台湾举行了大规模的“倒扁”活动,至今也没有结束。可是,在北京中心地带,我们却搞了一个“水立方”,让水不折不扣地站起来了。这种联系,纯属玩笑,可是,我们也不能不说政治和建筑、两岸之间演绎了一个黑色小品——一边在无情“倒扁”,想把“水”贬到台下;另一边却认认真真地让水立起来,作“水立方”,而且,也真的立了起来。
另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北京地标性建筑,是中央电视台新塔楼——这是一座完全变态和扭曲的建筑,不知所云。不过,从建筑形式与价值取向的统一上,它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因为,中央电视台之所说、所作,也是完全变态的。在这个意义上,外在的形式与内在的精神取得了空前的一致。我不愿意再为它花费笔墨,只有一个小小的提示,即因为各种不明原因自愿放弃生命的人,可以选择从中央电视台的顶层平台上作“最后一跳”,那样的结束,应该是最精彩的结局。
如果,你想有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请从首都博物馆开始;
如果,你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情人,请带她到国家大剧院的尖顶上,听音乐;
如果,你想舒舒服服地睡眠,请到“水立方”席梦思床垫上;
如果,你们的爱情遇到了麻烦,请想想“鸟巢”一样的简陋生活;
如果,你对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心,请选择从中央电视台的顶端平台,一跃而下。
2006年10月21日星期六,12:00
于北京郊区怀柔百泉山庄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