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是一个谜:聪明早慧的韩寒,江湖人生十多年,关键时刻居然身边“无人”。而在这场骂战中,韩寒始终没有表现出一个文学天才的才情,并且从倨傲到萎缩,也过渡得太急骤了。
到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始于元旦前夕的“韩寒事件”第一波已经过去。韩寒宣布不再回应(邱震海先生说,起先约定的和方舟子的电视辩论,韩寒也表示不参加了),起诉材料已经递交,等待立案中。虽然方舟子表示,将继续理抹韩寒,网络也还在热议,还陆续有人发长微博。但这都只能算是“第一阶段”的余波了。
我把事件命名为“韩寒事件”。这首先是因为事起韩寒本人。没有“韩三篇”,韩寒的名气多半还在网络和青少年中。作为作家,传统文学界还对他保持沉默。而三篇既出,举世争说。麦田表示,他再次注意韩寒,发出《人造韩寒》,也是因为三篇的影响。此外,在《人造韩寒》之后,事件的走向,仍然很大程度上是由韩寒的回应主导的。方舟子的加入,多少也是因为韩寒的挑逗,被拉上擂台。
我已经让自己做了一个有耐心的观察者,他们双方的读者(不限于争论的文字)。但我告诫自己,评论笔墨官司是一件很费笔墨的事情,还要特别避免站队。我决定限制自己的“言论范围”,不去评判被质疑的事情本身的真伪。对于一场文墨官司来说,我觉得争论本身很重要。某种程度上,争论的现象就是事情的本质,争论的现场即敞开着事件的纵深。所以,我只谈现象,不谈本质。
狂傲和沮丧
首先,韩寒对麦田的《人造韩寒》的激烈反应,让我深感意外。在我的潜意识里,网络训练的和市场养活的作家,应该不是这素质,应该更宽容更谦卑地对待批评。
第一篇回应文章《小破文章一篇》,是在反复压抑的情感爆发后纠结出来的。但隔了一天,《正常文章一篇》选择了痛快发泄。文中推导麦田的性能力,溯及麦田老婆的私生活,及孩子的血缘身份,并顺带挖苦了方舟子的秃顶。韩寒的骂技脱离了文化趣味。这表明他在过去两天的思考中很不冷静。我当时的感觉是,这是一种打败自己的征兆。
那天,其实我也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帖子,批评麦田论证不周延。准备贴出来,但上网先看了韩寒的《正常文章一篇》,惊奇之余,觉得不必贴了,决定冷眼旁观。
麦田很迅速向韩寒道歉,是事件中的一个亮点。根据麦田后来的自述,道歉是因为自己发现了《人造韩寒》使用的部分材料有误,而不是观点改变。麦田的道歉干脆利落,并没有附加任何条件,比如,附带指责一下韩寒不该人身攻击。而韩寒在笑纳麦田道歉的时候,并没有就坡下驴地对此前的粗鲁表个态。
韩寒的文章中还有“他妈的”。方舟子指正时,韩寒回应称,他也用了“我他妈的”。这是什么道理,我是没看懂。这时,韩寒还在把方舟子当猫戏。在接受麦田道歉的同时,韩寒以戏谑的口吻写道,“我接受他的道歉信。同时我比较担心方舟子老师。”
韩寒还透露,他以前在网络辩论的时候,因为“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所以在对方文章发表之前,就先把回击的文章写好了存档,到时紧跟着就发出,好吓人家一跳。
韩寒无法抵制智力上的优越感。当方舟子写出第一篇针对他的文章时,他还在轻松愉快地嘲笑方舟子居然有兴趣科普中年男人秃顶不是病;还在嘲笑“理科生”。韩寒不知道,这就是方舟子。
在收到“秃顶”的消息之后,方舟子就确定了他的目标。韩寒调笑的内容,不是方舟子的武器,所以他科普一下,不是犯傻。论敌的身体和亲人隐私,也不是方舟子的武器,所以他不用。但是,方舟子会把美国名牌大学理学博士的功夫用上。
韩寒所轻薄的“理科生”的搜索、整理和归纳能力,是专家级的。方舟子即便强词夺理,也会头头是道。这是不对等的游戏。韩寒一向在博文中表现的充满机趣的笔调显得过分稚嫩和浅浮了,几乎派不上用场。
而韩寒又是巨额悬赏打假,又是预备巨资犒赏粉丝,又是坐在千页清清爽爽的手稿堆里微笑,又是和玩伴们打完游戏现场表演写好文章骂人……我相信,方舟子看到这些花拳绣腿,一定感到很放心。
方舟子按部就班地工作,心思缜密。比如,韩寒有修改已经发表的博文的习惯,称有权修改自己的文章,方舟子把韩寒的原文截到自己的反驳文章后面,这是给自己的论据留底,对自己有利。但心高气傲的韩寒不会这么尊重对手。
韩寒在方舟子面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他几乎忘记了世上还有诡辩术。方舟子要什么,他给什么。其中最诚实的项目是,报书目。你不是说我不读书么,我就报给你,像学生对老师。不幸的是,韩寒报的书目,不是卷帙 浩繁,就是艰深异常,还有就是哲学,通通是需要巨量知识储备和人生体悟才能读下去的著作,而韩寒表示那是自己初中时无师自通的彻夜功夫。
这样下来,韩寒的感觉几天就变了。他想下台。但方舟子笔伐正酣,网上的激辩还在扩散,没有外在的台阶可下,只得硬着陆。韩寒的心情迅速转入另一个极端:他开始懊恼和自卑。作为一个天才的少年作家,走到誉满天下的今天,为了有人提起10年前似是而非的旧事,竟说出这样伤感的话来。
还得说句,一同打击了韩寒的,还有那些韩寒代言的微博。他们时常发些置韩寒于难堪的帖子。诸如现场表演写文章,有图有真相,高调转发“方舟子拖欠专业拉黑员工工资遭起诉”的微博,即属此类。
这简直是一个谜:聪明早慧的韩寒,江湖人生十多年,关键时刻居然身边“无人”。而在这场骂战中,韩寒始终没有表现出一个文学天才的才情,写的文章跟方舟子相比幼稚到令人尴尬。并且从倨傲到萎缩,也过渡得太急骤了。
“朝天泼粪”
在麦田的一触之下,韩寒为什么反应会那样激烈?也是在我设置的“表面”无法理解的。也联系不上那位刚刚写完三篇、正忧患着国民素质的知识精英。
我想,即便麦田和方舟子的论据不正确,或者论据使用不当,即便他们的结论跟论据很不匹配,这不也只是一场文墨官司吗。韩寒也应该知道自己不能避免“不正确的质疑”。而你可以选择回应,或者不回应。你也可以控告他们,如果你觉得有可能证明他们怀有恶意动机。
你享受了新概念作文为你开设单行道带来的红利,你应该觉得有人提出质疑和猜想符合情理。十几岁孩子的写作,受到喜欢写作的父亲指点,中学生的第一本小说被他人加工,并非不正常。你自己也说过你的博客不只你个人可以登录,人家为何不可以想象里面塞有“团队”的文章?以你的情况,也应该有个团队。几人共一个名字发表,有过先例,并不违法。
即便所有的说法都与事实不符,不都可以好好讲吗?断然否决不等于刺激他人吗?人家说你讲到汽车和女人才流畅,说你不谈文学,你流畅地谈谈文学不就得了吗?就算10年前有过某种程度的被“包装”,以后你不断有新作出版,时间不已经把过去种种“赦免”成“文人逸事”了吗?
“人造韩寒”,或者人造某某某,从某种程度上,不正是这个时代的通例吗?难道你认为你今天的一切都是自然形成,而非种某种合作经营吗?如果你的名字一直放在网络的末页,你会有这么多粉丝吗?如果新浪明天停电,你也会有几十万人点击吗?你做了这么久大众名人,在公众点到你的名字发出噓声时,即便你心里很烦,你不可以媚众地回一个笑脸吗?
网络就像人生的激素,把新一代催得早熟。可事实上,这个时代的精神婴儿期却更长。我在上一篇文章中说韩寒是80后一根孤独标杆,是指的影响力。80后都在向30靠了,应该标杆林立,而且各自标新立异,多出一些公众人物。
鲁迅在上个世纪的今天,是“80后”。辛亥革命时的鲁迅,比辛亥百年时的韩寒小一岁。但小一岁时的鲁迅是啥见识,他是如何谈革命、民主和自由的。胡适在上个世纪的今天是“90后”,刚到美国读工科,他那时是什么见识。7年后入主北大,那是什么风光。到了韩寒以三篇搅动时局的年龄,《胡适文存》三卷和《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出版了。转年,做北大教务长了。
今天,在公共知名度和在青年中的号召力上,能跟上述二位相比的韩寒,不仅把3个概念讲成那样,还用“理科生”来指称对手不懂文学三昧。这就是今天的公共空间里甚嚣尘上的泡沫。检视上个世纪上半叶的文化界,虽然骂阵不断,但像韩寒的骂法,还是没人拿出手的。只有到了后半叶有一段时间,墙上的大字报才会有这样的写法。
韩寒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这个时代的浮躁和势利的合力塑造着韩寒,也谋害着韩寒。韩寒给父亲写的购书单和家信,证明他聪明好学,少怀远志。
这样一个好孩子,为了《三重门》闹得读两个高一,又七门功课不及格而退学值得吗?今天还在争论是否独立完成的《三重门》,说是写得老到,但《三重门》真的有价值,应该成为中学生读物吗?翻开第一家出版社的退稿信,你能说它看走眼了吗?今天,携《三重门》入世的天才少年已经是一个写作多年的青年作家。他的朋友路金波评价说,“韩寒迄今并没有取得很大成就。他对小说的理解还片面,他还没有写作出真正能流传的作品(胡塞尼28岁已经为阿富汗历史写下了《追风筝的人》);他的‘韩三篇’还停留在‘直觉’阶段。”我觉得这多半说明,这个社会实际上不是韩寒的良好环境。
韩寒在论战期间的博客里发了一段告白,应该是他最新的精神成色,但我很无语,抄录于后,不予置评:“既然有这么多人看着我,趁我三十岁,我要开始我人生新的事业。全新的哦。暂时保密哦。我为此踌躇犹豫和准备了三年多。今年终于可以下定决心开始了。感谢所有恨我的人,你们让我充满了动力,我会飞出你们的射程。你们朝天泼粪,只会掉到你们自己脸上。在你们的视线里,只能看到我羽翼的光芒。”
绝对逻辑
不太为人注意的是,有一种绝对判断的思维方式,占领着韩寒。这种思想的毒汁从大受鼓励的老三篇《求医》、《书店》和《杯中窥人》就开始被注入了。
在《杯中窥人》里,韩寒写道:“《杂文报》、《文汇报》上诸多揭恶的杂文,读之甚爽,以为作者真是嫉恶如仇。其实不然,要细读,细读以后可以品出作者自身的郁愤——老子怎么就不是个官。倘若这些骂官的人忽得官位,弄不好就和李白一样了,要引官为荣。可惜现在的官位抢手,轮不到这些骂官又想当官的人,所以,他们只好越来越骂官。”
这段文字里包含着一个令人担忧的逻辑:为什么那些“读之甚爽”的文章作者,都是“不然”的?难道只要是这种文章的作者,就会是这样的小人?为什么这里用全称判断?为什么不说“可能”,“或许”,“一些”?
不知道,在获得一等奖之时,或者之后,有没有老师给韩寒讲过,这叫片面性。发现事物的另一面,比起只看到表面,叫深刻。但否定其中任何另一面,都叫片面。实际上,韩寒的这种思维模式的苗头,受到了鼓励。不难发现,在反对数学的时候,在说教师是妓女的时候,韩寒不动声色地在使用绝对化。在写徐志摩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一篇课文不好,理由是老师“要求背的,肯定是不好的”。这种文学的夸张,被韩寒作为一种思维模式固化下来。
到了2008年,小伙子不再是16岁,而是26岁了。有人指出他的博客链接着日本AV地址。韩寒回敬说,你虚伪,一边说链接不妥,一边拖着鼠标快进找关键看,还打着爱护未成人的幌子。
这套思维模式多么厉害:首先绝对化地把对方设置为阴暗的小人,这就构陷了一个模式,使得任何企图说我的链接不妥的人,都将是一个动机不良的小人。这次遇到麦田和方舟子,韩寒还是这么干,对方不理这一套,韩寒就无法应招,只得懊恼。
也就是在2008年以后,韩寒开始批评社会。笔者这时开始关注他的文章。确实,韩寒表现了年轻人的独立和自我。独立和自我跟绝对思维不冲突。但到2011年末,韩寒宣布以前批评体制都是使用的“有罪推定”。“有罪推定”,即绝对化思维模式的一种。
全盘否定“前一个自我”,还是绝对化思维。但事实应该不是韩寒所说的这样。你不可能每一次都做到有罪推定,一定在某一个具体的判断中依据了事实尊重了常识。批评时事不过是对具体的事件做具体地判断,不一定每次都套得上有罪推定。再说,如果你真能做到每一次都有罪推定,那么,也就不应该把那些文章印行出版了,印了现在也不是要推销而该回收了。
绝对化思维模式也可以叫极端化思维模式。韩寒运用绝对化或者极端化思维模式的一个杰作,就是新近的三篇。首先把不会打远光灯的人,比喻为得Q币就会出卖抽象利益的人,绝对化极端化,设定为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以及用7000万等于13亿,接下来,说什么都方便,要什么都会有。如果下次另有需要,把前提再绝对化一次,即可再用。
这就是韩寒的逻辑。实际上,世界上只有两种逻辑,一种是逻辑,一种是韩寒式的逻辑。
说到逻辑,在《南都周刊》的报道里,有一段韩寒的逻辑,也够生动的,抄录于后,作为本文的结束:“他们看不起我,我不是那么正派的读书人,搞学术研究的,所以没资格谈民主自由。理论上我看的书肯定要比普通老百姓多,你既然看不起我,那肯定就更看不起老百姓,但是又要拉老百姓过来做后盾。所以说,他们本质上是很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