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
到此为止,我所建构的无妄市已经勾勒出大致的形象,有的地方已经很完美。现在,用一句话概括它,就是,它是有史以来最孤独、最伟大、最幸福而又集体失忆的城市。
这样一座城市不是决定于我的主观臆断,而是由客观观察、精确描写、科学技术、伟大想像、强大逻辑证明这样一些建筑材料建构起来的。它一经建成,天地间的风雨雷电都无法将其击倒,能够攻击它的,只有世间幽幽之口,但我相信,纵然众口销骨铄金,亦不能将其摧毁。
现在我还需要使这座城市更加丰满、更加生动起来。就好比画一具美女人体,仅有线条是不够的,还需要丰富的色彩、传神的细微笔触以及高远的精神。
为此,我要转向对无妄人的更精确、更细致的描写——对人的描写。只有人才是一座城市的灵魂。
在此之前,我要先说一下我对人的看法。
我认为,我永远无法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人。洞察他人,是许多人渴望具有的能力,是欺世者贩卖的迷信。凡是宣称了解他人的,肯定只是在肤浅的层面上。我只能笼统地说,我了解某人。如果我对他人进行深入思考,他们就会变得陌生、疏远。而且这种思考越深入,他们就越陌生,越疏远。通过有限的见闻,当我自以为对人的恶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时,却发现他们已经干出了变本加利的事。
鉴于我对是否了解他人严重怀疑,在此我可能更多地依赖我自己有限的经验和推理,以及观察我身边熟悉的人。
要描写无妄人还是先从幸福写起。功利主义哲学家杰里米•边沁曾经非常正确地指出过,人被两种力量支配:快乐和痛苦。追求幸福,厌恶痛苦,是人永恒的追求。通过对幸福观的观察,可以知人。
我关于无妄市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城市,以及无妄市人人都应该非常幸福的证明,是权威的、强有力的、严密的、毫无漏洞的、颠扑不破的。但在现实中,并非无妄市人人都感到幸福。二者并不矛盾。这涉及幸福到底是一种觉悟,还是一种感觉的问题。无妄市那些没有感觉到幸福的人,都是觉悟比较低的人,他们很应该扪心自问一下,生在这样伟大的一座城市,又有无上权威人物和理论佐证,犹不能感到幸福,那就只有去医院的精神科检查一下是否有精神问题。但反省和进行精神疾病检查二事恰恰是无妄市少有人去做的,因此无妄人便便常常陷入关于幸福的迷误之中。
伟大的真理往往只属于少数人,无妄人少有用至高无上的逻辑学对幸福进行严密论证的。他们虽然都是非常理性的人,却没有达到纯粹的境界——也就是哲学的境界。据说,那是只有圣人才能达到的境界。
关于圣人的定义,儒教的人说,那是做人做到至高境界的人。道家的人说,那是掌握了有史以来最渊博、最高明的知识的人。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说,那是只有死后(脱离了躯壳)才能实现的。
很显然,无妄市几乎无人能达此境界。所以,无妄人常常并没有真正认识到他们的幸福,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无妄人,尤其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小人物,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一大表现就是,他们一生都在想方设法证明自己幸福,却采取了错误的方法。所谓骑驴找驴,缘木求鱼是也。
这与无妄市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城市并不冲突。
我们从纵向的历史比较中已得出无妄市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城市这个结论,这个结论并不对具体人,尤其不对小人物是否幸福负责。如果小人物认为,既然无妄市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城市,那么它就应该保证我获得幸福。这就是患了疑心病(关于疑心病,我会在下文做详细论述)的“应该论”的错误。如果固执于这个错误的思想,并一定要找无妄市的大人物理论一番,就有可能被送入精神病院。
小人物是否幸福需要自己来证明。我在上文已经说过,关键是找到正确的证明方法。
幸福是一个比较值,就是通过比较之后得出的结论。有点像数学的比率,比率的大小是由分子和分母的大小来决定的。按照幸福的多寡和占有的多少成反比这个幸福定律,则小人物应该比大人物幸福。
这是无妄人,特别是小人物生活幸福的一个主要证据。
如果幸福是一件不证自明的事,它就成为一种宗教。宗教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的最高理念总是不容质疑的。比如,五德终始、天人感应、上帝创造世界等等。
宗教的另一大特点就是它有许多禁忌。在无妄市,幸福作为一种宗教,它的反面,即不幸福就成为一种文化心理上的禁忌。
在无妄市,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不幸福。除了因为无妄人确实幸福以外,还因为存在一个隐秘的、很少有人会说出口的理由,就是,不幸福这个词语与失败感联系得太紧密。如果有人承认自己不幸福,就等于承认人生失败。
所以在无妄市,如果你问他人是否感觉幸福,他们要么含糊其辞,要么怒而不答,要么坚定地说,幸福。含糊其辞的人,是意识到自己深陷在矛盾中的人。怒而不答的人,是认为这个问题踩了他痛脚的人。坚定派是精于自我暗示的人,他们相信可以采用迅速遗忘不快和自我暗示的方法来获得幸福,这是流行的且最有效的一种获得幸福的方法。
所以幸福是这样奇怪的一样东西:只要不承认不幸福,就可以经常忘记人生失败,就不会感到不幸福。通常人们看世界使用最简单的两分法,不感到不幸福就会感到幸福。这就叫做非此即彼。
幸福作为一种宗教,它的第二大禁忌,是欲望。
无妄人认为使幸福成立的一个重要条件是禁欲。它属于上文减法理论的题中应有之义。即一个人欲望越少则越幸福。
无妄市有幸福学家曾仔细地研究过幸福现象,然后给幸福下过样的定义:
任何人获得任何一个幸福都存在一个前提,即渴求。任何人获得的任何一个幸福都是在渴求被满足或部分被满足的时候得到的。所以,幸福就是人们的渴求在得到满足或得到部分满足时的感觉,是一种精神上的愉悦。
由此可见,幸福来源于人们的渴求(需加“得到实现”四字——本书作者补注),而不在于人们拥有物质财富的多少。因为幸福来源于渴求,而不是来源于应有尽有。因为应有尽有就很难有渴求,所以应有尽有幸福难有。
这个定义打着支持无妄人普遍相信的幸福减法论的幌子,实则阴险地诱导无妄人触犯幸福的欲望禁忌,从而堕入欲壑难填的地狱。
这个定义的自相矛盾之处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幸福是渴求得到满足或部分得到满足,那么显而易见的是,渴求愈多且愈多渴求得到满足则愈幸福。渴求显然包括对物质财富的拥有,故幸福不可能与拥有物质财富的多少无关。故它实质上在鼓励人们扩张自己的欲望。
这个事例生动地证明了,对事物进行穷思竭虑地思考会把人引向危险的道路。据说无妄市以前的圣人曾经反复告诫过,他要求人们只要信就行,不要问为什么。他曾经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语出《论语•泰伯》。通常解为,老百姓,只让他们去做,不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这样去做)。这是多么英明的见识。
幸好我们无妄市绝大多数人,除了那些阴险的、别有用心的、善妖言惑众的理论家以外,都是非常理性的,迄今为止还没有多少人上当受骗。
幸福作为一种宗教,它的第三大禁忌是妒嫉心。
无妄市虽然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城市,但它还没有达到人人无怨言的程度。
每天,我从周围跟我一样的那些小人物那里,都会听到形形色色的报怨:挣钱太少啦,物价太高啦,交通拥堵啦,空气质量太差啦,住房狭小啦,孩子不争气啦,老公没本事啦,老婆令人烦啦,官职低微啦等等。当他们在进行这样的抱怨时,可以从他们说话的语气、面部的表情、四肢的动作,见出此时此刻他们不感到幸福。这样的抱怨显然会伤害无妄人的幸福感,而且有害于无妄市的和谐稳定大局。
所有这些让他们感到不幸福的事情都是从与他人的比较中得来的。在无妄市,因为每个人都有他人没有的东西,所以差不多人人都在相互嫉妒。尤其是那些有权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他们生活在无妄市的“特区”,他们占有的别人没有的东西最多,所以最受大多数人的妒嫉。这使得无妄市成为一座充满嫉恨的城市。
嫉恨之心会伤害无妄人不论是作为个体还是整体的幸福感,因此为保证无妄市成为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城市,无妄市的文化规定,嫉恨是恶德。
对此禁忌,我个人略有微辞。我承认嫉恨会伤害幸福感,但我不打算同意嫉恨是恶德。因为它会导出一个使我在道德上处于不利地位的三段论:
因为妒嫉是恶德,无妄市的小人物都难免妒嫉之心,所以占无妄市人口绝大多数的小人物都是品德恶劣的人。
这个三段论如果正确,则证明了无妄市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不但无钱无权无势,还是品德败坏的一群。
我作为小人物的一员,自然不能赞同,所以我必须证明嫉妒并非恶德。
我的第一种证明方法如下:好嫉是人的天性,这从儿童争抢玩具的行为就可以看出来。无妄市流传的古训是人之初,性本善。好嫉是人之初性,故好嫉是善的。这是引用圣人之言以证明我的结论,所以是无比正确的。
我的第二种证明方法如下:有嫉妒则知不足,知不足则知所取,只要取之有道,则嫉妒即成进取之思想动力,何恶之有?这是从正面证明。
我的第三种证明方法如下:凡不许人嫉妒者,不过是既得利益者保护自己私利的说辞罢了。若嫉妒是恶德,则自己所占有利益不许他人染指便成了美德,其谬显然。骆宾王作《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这样说武则天,“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武氏一进宫就被别的宫人嫉妒,却成了武氏的不对。她不肯对那些嫉妒自己的人退让,也不对。这样荒谬的论调是为强者张目,教良善忍让。因此,我认为骆宾王不识大体,搞性别歧视,从其文中比比皆是的对女性的侮辱性语言就可见其居心何其恶毒。这样不识大体、充满偏见、居心恶毒的文章竟成千古名文,可以见出虽然无妄市人都是非常理性的人,但其源远流长的文化还是颇有一些糊涂之处流弊至今的,很需要像我这样有大志者澄清之。这是从反面证明。
通过以上三种方法,我之证明妒嫉是美德堪称颠扑不破、千古不易之论。
我不打算证明妒嫉是阻碍人们获得幸福的第三大禁忌,因为这是不证自明、显而易见的。
2
由于方法错误,便经常得出错误的结论,或者已经得到正确的结论却又高度怀疑。这种精神上的混乱状态,使无妄人普遍患有精神疾病,虽然他们很少到精神科做检查。
这里介绍无妄人最常患的两种典型的精神疾病。
一种是疑心病。疑心病的定义是这样的:
按照虚构的因果关系来解释他人的行为和自己的处境。疑心病表现为多种症状,其中典型的两种是“公平论”和“应该论”。持“公平论”的人总认为世道不公,准确地说,应该是不公的世道将不利的一面向自己倾斜。持“应该论”的人总认为,不公的世道应该将有利的一面向自己倾斜才对。这就是各执一端,谓偏执。它的主要问题是,直接违背无妄人关于“幸福的多少和占有的多少成反之”这一幸福定律。
另一种是强迫性神经性焦虑症。关于这种疾病,它在无妄市的大规模爆发与万能盖有些关系。
事情要从万能盖安装试车完毕的那天晚上说起。那天晚上,无妄市举行过一次狂欢大典。
在那个盛大的晚会上,人们咏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超巨能盖用数字技术模拟出一轮高挂在空中的圆月,比有些人曾见过的真的月亮还要大,还要圆,并且是三维的。诗人和歌唱家们就对着这“空”中的“月亮”歌吟。特别是那些歌星们,无妄市人人都认识他们,他们一开口,人们就几乎要疯掉。城墙和巨能盖的总设计师、被评为无妄市年度劳动模范的建造者的代表也到台上站了一会儿,胸前都挂着大红花。他们既不会说也不会唱,所以就没有人记住他们。
无妄市全市放假三天,所有的酒馆歌楼生意无比红火。据说在这三天里创造了许多无妄之最:日消耗酒吨数之最,日醉死人数之最,日发生火灾起数之最,日酒驾事故起数及死亡人数之最,歌厅、舞厅因争风吃醋发生斗殴起数之最。由于在这三天里,警察对吸毒也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吸毒致死人数也创了新纪录。这些数字可以作为无妄市人幸福指数的参考值。
晚上,人们回到家,关紧门窗,来自天空的眩目的色彩会透过窗帘映进屋子里,使你无时无刻能忘记它们的存在。
但是,任何新事物,不管它多么有意义,都可能在最初引起一些不适应感。万能盖在无妄人中最初引起的不良反应是,有的人说他们晚上会做噩梦。他们说,他们梦见有很多星体撞击在上面,发出嘭嘭嘭的声音,那声音让人胆战心惊,后来就有星星撞穿了盖子落到地下来。也有人坚定地说,他在夜深人静时,确实清清楚楚地听到上空传来嘭嘭的声音。至于有多少人做这样的噩梦,倒没有统计。我只知道我认识的人都做过类似的梦,包括我自己。
据此,我的推断是无妄人普遍都在做这样的梦。否则,我和我认识的人就是这个城市里的另类。但鉴于有大量事实证明我们并非另类,我们和其他人有一样的器官,过着相似的生活,则我们做的梦与他人做的梦不会有多大区别。
我经常听到人们悄悄谈论自己昨夜做的噩梦,那些梦全都充满了恐惧和死亡。如果有人做一下统计的话,会发现人们在梦中创造的死法其数目实在多得惊人。人们梦中想像力之丰富,远甚于白日梦,这是一件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但人们梦见最多的还是无妄盖被一颗巨大的流星撞穿了。
我曾经从书上看到过古人做美梦的记载,我自己却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相信无妄人没有人知道。杞人忧天也不再是一个笑话,而成为无妄人普遍的、现实的忧虑。
每天晚上,我们无妄市总有上百万、上千万人在同时做着这个可怕的梦。尽管,我们城市的心理学家、科学家、政治家、思想家、天文学家调动人类的一切有关联的知识成果向人们反复解释,一再保证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们还是无法使人们不做这样的梦。
现在人们都已经学会假装这个梦不存在了。早上醒来,没有人会谈论自己昨夜做的梦。如果你告诉别人自己又做这个梦了,就说明你不相信科学,缺乏理性,一味迷信,顽固不化,妖言惑众,扰乱治安,就可能被开除城籍,被赶到城外的流沙中去。
于是时日一久,许多人就患上了各种精神疾病,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慢性神经性焦虑症。
我便患有这种慢性神经性焦虑症。其最基本的症状就是失眠。夜里要么难以入睡,要么入睡后即做噩梦。梦中常见天之将压,避地无之。梦醒后心跳如鼓,遍身冷汗,恐惧不已。白天则时常头晕,头痛,健忘。
此种状况日甚一日,该当去看心理医生才是。但我没有去看心理医生,而是找来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书,对照查找,便知道自己的症状符合慢性神经性焦虑症这样一种精神疾病:
它是一种具有持久性焦虑、恐惧、紧张情绪和植物神经活动障碍的脑机能失调,常伴有运动性不安和躯体不适感。其生理表现有:连续头晕或暂时失去记忆、直肠出血、脉搏加速、手掌冒汗、慢性背痛和颈痛、慢性或严重头痛、颤抖、荨麻疹、情绪过度紧张至无法承受、失眠。
书除了帮我诊断出现时所患的精神病症,还告诉我治疗此症的诸多方法,如服用劳拉西泮、安定、阿普唑仓、氯硝西泮、巴比妥酸盐、J螺环酮等等。但是这些药品效果都很可疑,而且还具有副作用。
后来,我从一本心理学书里查到一种更好的治疗方法,就是写作。它建议患此症者把自己所思所想写下来,可有效缓解症状。
3
无妄市主要由数目众多的小人物组成。他们往往智力一般,没有什么宏图大志,碌碌无为,意志薄弱。柏拉图说的“哲学四主德”,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他们一项都不具备。或许其中有一些怀才不遇、牢骚满腹的,但那不过是失败者的借口、自我标榜、企图博取同情。无妄市的规则是成者王侯败者寇。而无妄人评价一个人做人是否成功也不是以德论的,而是两条:是否当大官,是否很有钱。
显然,这两条把无妄市绝大多数人都归入了失败者之列。因此,无妄市是有史以来最孤独、最伟大、最幸福、患有严重的集体失忆症、装满失败者的城市。
无妄市的失败者的处境,颇符合柏拉图的“洞穴理论”:人就像一群锁住了手脚、脖子的囚犯,被监禁在一个深黑的、只有一个透光的小孔与外面连接的洞穴里。他们无法移动,背后一堆熊熊的火焰把他们摇晃的影子投射到对面一堵墙壁上,就像一幕傀儡戏在上演。
这个理论隐喻,不谙哲学的人就像困居的囚犯一样,只能看到自己同伴的影子。
作为无妄市众多失败者、小人物之一的我,是从何时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小人物的呢?我不记得了。这属于大脑最愿意遗忘的事情之一。但以我对无妄市儿童的观察,我敢肯定我绝非从小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小人物的。这个阶段的人意识中不会有这个概念存在。
因此,我可以推断,那肯定是从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开始的。
在那之前,就是在读书期间,学校没有教育我做好将来做一个小人物的思想准备,也没有告诉我做一个小人物是一件多么不舒服的事,更没有教会我如何应对做一个小人物会面临的种种麻烦,更谈不上教导我成为大人物之道,它属于自修课。它给了我许多纸糊的盔甲和刀剑,就把我扔到了这个世界上。那时候,我不会意识到有一个叫小人物的东西在前面等着我。
过去的已经无法改变,现实依然困难,但我对将来抱着希望。古人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追”字在这句话里有点怪兮兮的味道。据说,它解释为努力争取,赶上。“追”字往往指向实在之物。而未来是一个虚空,虚空如何去“追”呢?因此,我认为,这个追字,解为创造、实现,更为恰切。即在将来创造、实现过去没有的东西。
古人只告诉我们去“追”,却从来没有告诉我们如何去“追”,至少我从现有的文献中是没有发现的。
在这个人类思想的空白之处,我经过长期思考,找到了两条路径。
其一,借助想像的力量。我们生而具有的想像力是天赐的、世间少有的比较平等的一样东西。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他们对世界的想像,多数情况下都代表着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愿望,且往往差别极小。所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因此,对人的世界进行抽象之后,会发现它是由无数想像交织而成的世界,并且多数想像都是雷同的。就此而言,人类世界又是一个想像贫乏的世界。
人能虑及此,就能获得平等感,且小人物可籍此摆脱自卑感。
对于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来说,这个世界是一个不太舒服,不太恰当的世界。好在我有无人可以剥夺的想像力,只要我的想像中有真,有美,有善,便是超越平庸的,便是伟大的。想像力又是创造力之源,有点像神话中天神们的宝贝,如宙斯的闪电、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阿拉丁的飞毯之类。我有如此宝器,纵为一小人物,何自卑之有?
比如说,“我”所记述的令我无比惊奇的人类纪第一百六十三万六千年天空和大地的景象,无疑是想像的创造力的惊人成果。我敢肯定,它也不是“我”想像出来的。从它很多地名的用字都很生僻,以及多引用古语就可以看出来,它一定是从古籍中整理出来的。则它们就是古人的想像。如此壮美的想像,有着如此长久的生命力,可历数千年而不朽。同时,记载它们的古籍显然已经遗失,而“我”作为有资料可证的传承者,亦可赖之以不朽。
其二,就是我在上文论述过的,做一个历史的记录和研究者。这是实现不朽的所有方式中,最文明、最便捷的方式。
4
据说,大人物都有不凡的来历。他们要么出生时就有神迹显现,要么在童年时就显出高人一等之处。
无妄市的历史虽然大都遗失,但关于大人物的神话却流传不衰。这些神话是被一代代老人拿来教育我们小人物上进的。它是否普遍收到好的效果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它没有让我变得上进,我至今仍然没有变成大人物可以为证,它反倒常常让我陷入做小人物应有的自卑。
比如说,曹冲五六岁时就想出办法称象了,吾不能也;曹植七步成诗,吾不能也;高明如献之,且只有一点似羲之,吾不能也;王勃,出口成章,作《滕王阁序》,吾不能也;司马光幼有急智,能破缸救人,吾可能亦不能也……
有人会说,这些都是历史,是实人实事,不是神话,跟神话使我自卑有什么关系?我说,我以前跟你犯一个毛病,书上写的就以为是真言,众口相传的就以为是事实。后来年齿长了几岁,盐多吃了几两,桥多过了几座,也曾在江边湿过几次脚,学得怪了,才意识到,许多看似真实的东西不过是神话而已。
何以这么说呢?我知道好编造神话是人的一大恶癖,历史越久远,此癖好愈烈,且至今不绝。编造神话的人都是有目的的,其目的不过三。一曰好事者为,谓好玩也,编故事娱乐也。二曰趋利者为,此例甚多,譬如古帝王都好给自己制造一个神系祖先,或宣扬一些他妈怀他时,或幼时神迹,其目的不过是让人相信他们不是肉胎凡种,理该统治吾辈群氓。三曰行教化,教人上进。
对前两类的伎俩最容易识别,姑且不论,最能骗人的便是这第三类。以前我每读这第三类故事,便有自卑之感,因为这些事情我一件也为不来,而那些历史伟人少小之时都能为那么一两件。这已经够让我难受的了,吾乡人还喜欢说,三岁看老,于是我的自卑情节算是从小便牢牢地种下了。
自卑就像从身体里面长出的一株莠草,当它越长越高,就会荒了庄稼。所以必须趁早把它斩断再除根。这却是极不容易的事。因为它是从自己思想里生出来的,它像附体的魔鬼一样控制着人的意识。要除掉它,先要意识到它不该在那里,再就是把手伸进自己的大脑里,把它连根拔出来。这都是极难为之事。
我便在它的阴影下苦恼地生活了很多年,直到年龄老大,经受了从其他方面来的种种不公和挫折后,把这个世界自我美化的那一面看得越来越清楚,才知道它们也不过都是有意或无意的神话而已。而神话,就是注过水的历史。就是说,我们学过的历史既残缺不全又被拚命地注了水。这就好比一锅“粥”,米没有几粒,沙子倒不少,水更是多得快溢出锅沿了。向来,我们喝的不过就是这玩意。
我在无妄市市立图书馆研究断简残章时发现,古人的书是最能编神话的,许多事情都靠不住,常人往往不察。史学家研究历史要讲方法,其常用一方法就是孤证无凭论,即一史迹只有一出处则不足为证,须至少另有一孤立出处始可小心地求证其为正。这与刑法学上孤证不可定案同义。
作为一个利用业余时间研究历史的史学爱好者,我做学问向来不认真,上述故事,是否仅有孤证并没有去查过,也不屑于去查去,因为我还有更好的证明。
曹冲称象,做的是数学智慧题,类似的题目无妄市小学数学课本中便有。此类题孩子一般都是做不出的,并不奇怪,但若曾经训练,则另当别论。曹植七步成诗,亦不稀奇,此故事中其惊险情节远胜于诗。献之少时临其父羲之的字,其中有一个点是羲之写的,其母看过后说,唯有此一点似羲之。这也是平常之事,凡临字者,其字在行家眼中每得此评。王勃之《滕王阁序》华而不实,且多阿谀吹捧之辞,其弊不小,实不足为文章典范。作文章不可以快为美,凡快文往往肤浅。真正深邃之作,常需费积年累月之功,甚至穷其一生始成,不是仅靠天才来实现的。
至于司马光砸缸,我不曾遇到此种情况,若遇到且别无他法之下,砸了缸也不算多聪明的事,实不值得大书特书。其他还有孔融让梨,稍有教养的小孩子都可做到。关于孔融,我还从一部叫《世说新语》的残书中找到一个故事: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通假,当为异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说得没错。
“想君小时,必当了了”则查无实证。此类语为噎人之语,所谓一句话噎死人也。
5
《大地之子或理水记》中记述的大禹出生的故事,其中神性前定的宿命味便颇重。
大地上发生了如此巨大的灾难,可是天上的众神却没有一个来帮助凡间忍受着饥寒的人们。那时住在昆仑山上的天帝被称作中央天帝,是权力最大的神。在四方还有四个天帝,就是北方天帝颛顼、南方天帝炎帝、西方天帝少昊、东方天帝太昊。他们就比中央天帝地位低一些,仅仅管理部分地区。另外还有其他一些神,比如:掌管火的火神祝融、管理大地上的水的水神共工、管理海洋的海神禺强、天下树木之神句芒、管理地狱的土神后土、在桃都山上管理天下的鬼的一对兄弟神荼和郁垒等等,各司其职。因为一切都很有秩序,所以那些神经常是无所事事的。他们要么呆在他们的宫殿里,要么在天上或者大地上飞来飞去,很少管大地上发生的事情。这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仍然毫不在意。
于是,人们只有自己想办法了。他们一起去找他们的首领尧爷。此时,尧爷也正在为大洪水造成的困难发愁,他便让大家一起来想想办法。
人们各抒己见,有人提出,我们从此就住在山上,在山上重建自己的家园。但是遭到大家的反对。原因是山上到处都是石头,根本无法栽种庄稼,只有回到山下的平原去才行。
可是,现在山下的平原总在发洪水,下去不是死路一条吗?
再说,我们把所有的粮食都吃光了,连种子都没有留下,怎么种粮食呢?
尧爷听着人们乱纷纷的议论,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时,有人提出,现在我们只有先在山上住下来,吃树上结的果子,吃草籽,打猎维生。同时,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洪水治住。
此时,除了大地上的人们在为自己的艰难处境发愁外,终于有一位天神关心到人间的艰难。他的名字叫鲧。鲧是天帝的孙儿,他经常请求天帝关心下界人们的疾苦。但是,天帝一直置之不理。鲧知道想治理洪水,人类必须要有一样宝物,息壤。息壤是一种黑色的泥土,但它可不是一般的泥土,它只要遇到水就会生长。水越大,它长得越高。有了这样东西,人类就可以治理洪水了。息壤在什么地方呢?它就藏在天帝在昆仑山上的行宫里。因为息壤有改变天地的力量,天帝是决不允许它被任何天神或凡人得到的,它被秘密地藏起来。为拯救地上的人,鲧决定把它偷出来。
有一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到桃都山的扶桑树上,随着扶桑树上的金鸡精神抖擞地发出传遍天空和大地的鸣声。昆仑山上天帝行宫中养的一只玉鸡也鸣叫起来,阳光已经照到天帝行宫的东门开明门。这座开明门面向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所以每天早晨都能最先被阳光照到。把守开明门的开明兽已经在门洞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听到玉鸡的打鸣声,不禁伸了个懒腰。
忽然,他听到宫中有人大喊:不好了,宫中失盗了,有人把息壤盗走了。
从睡梦中醒来的天帝立即命天神知追查,这位知一向号称天下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很快,他便查到是鲧偷走了天帝的息壤。
天帝命天神陆吾去追杀鲧,并夺回息壤。陆吾是天宫的总管,息壤失窃他是有责任的。
他来到世间,与鲧大战,一直打到北海的羽山。
羽山在北极之阴,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山的南面是雁门,有一个叫烛龙的神,终年守在这里,口衔一枝蜡烛,代替日光照亮北极的阴暗。每天,烛龙都要休息一会儿,那时他把蜡烛吞进肚里,世界就一片黑暗。世间传说,幽都,人类灵魂的最后归宿就在那里。
那里是终年冰雪的世界,一座又一座雪山漂在大海上。羽山是那里最高最大的一座雪山。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冷了,许多鸟儿飞过这里时,羽毛都冻掉了,山上落满了羽毛,所以叫羽山。羽山下的深渊叫羽渊。
经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鲧没有力量了,被陆吾杀死。
鲧死后三年尸体都没有腐烂,可能是因为羽山那儿太寒冷了吧。可是天帝听后却很不放心,他怕鲧重新复活。就派了天神吴刀去看看。历史上有人说这吴刀是一位天神,也有人说它是一柄有神性的刀。
吴刀携带着他的刀来到北海的羽山,看到鲧的尸体果然还躺在山坡上的一块岩石上,已经被冰严严地冻住了。他便举起刀向鲧的肚子的方位砍去。那硬得像冰一样的肚子,却没有砍开。吴刀奋起全身的力量将它砍开时,里面冒起了热气,一个小孩子突然从里面跳出来。这就是禹。
据说,禹刚出生时是头上生角,身有鳞片的。天神吴刀惊奇地看着他,然后持刀步步走近。他用刀去砍禹,禹不但能及时地跳开,还能以臂格刀。他身上的鳞片是刀枪不入的。禹是如何把吴刀打败的,由于历史资料缺失,我不敢妄言,有待进一步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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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妄市,做小人物有很多不便之处,其一便是,他们说话很少为人倾听,不仅没有大人物会倾听,即使是与他同类的小人物也常常不耐烦听。在他们开口前,即他们想说的话还未出口时就已被他人判定为不会有什么价值。即使他人听过也会立即忘记。这就是人微言轻的道理。
据说,古代的帝王会专门找能读书识字的知识分子来阉割了做太监。这些太监的工作是记录《起居注》,把皇帝哪天晚上跟哪个妃子做爱都记下来。
这样的待遇除了帝王再难有人享有,因此世间大多数人只能稀里糊涂地生下来,默默无闻地活,再稀里糊涂地死。别说让人千秋万代记忆了,几世之后,即使他自己的后代都不会记得曾有这个人存在。
要想避免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无妄市的人们都拿起笔来,勤奋地记述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在他们死后,把这些记录送到图书馆保存起来,供后人查询。这样的档案或许能差可近似地还原历史。但由于我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小人物,注定我的话不会有人听。
由于以上原因,一旦一个小人物侥幸在未来的某一刻获得不朽的机会,就会遇到一件麻烦事。就是由于缺乏旁证——来自其他证人,尤其是大人物的证明——这个小人物是否存在过,往往成为疑案,以至于被考据学家们猜来猜去。并且小人物的成就很容易在考据学家再三考证后,就被安到了某个大人物的头上。莎士比亚就因为缺少历史的证人而遇到过这种倒霉事。
既然我无缘结识大人物,又无法发动我周围的小人物都来写自传,则我只能自己提供尽可能多的证据来证明我存在过。
我曾经写过一首题为《井底之蛙》的诗来表达我作为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小人物的感受:
按照经验
失足坠井的人呼救
声音洪亮
大部分只能返回他自己的耳朵
一岁之前
我用哭泣表达请求和不满
吸引这个世界的注意
一岁开始
我模仿并说出他人希望我说出的字句
以赢得这个世界的赞誉
如果我说错了
就会招来呵斥和轻视
六岁以后
他们说为你好
然后把我送上这个法庭 听着
公诉人先生 审判长太太 辩护律师小姐
你们是想让我说有罪还是无辜
现在 三十岁了
我的胡子每三天就得刮一次
走在人群中
我不会引人注意
当我开口说话
声音就会撞上光滑而冰凉的井壁
有一件事,使我跟无妄市一个大人物发生过一点瓜葛,虽然将来在他留下的历史文献中提到我的名字的可能性为零,但还是不妨在此提一下。
无妄市除了历史的迷失外,还有一个谜团,就是它的名字的来历一直没有人说得清,人们总感到它有一种怪里怪气的味道。有人猜测它可能不是这三个字。按照谐音,或许应该是舞王市、物忘市。对于我们城市以前是否出过一个伟大到足以用他的名字来给城市冠名的舞王,查无实据。至于物忘这个词,虽然诗学上有物我两忘这样的玄虚境界之说,但加于城市之名也有点不伦不类。反倒是乌王市、五王市等等更容易被人接受。我们城市的历史学家为此进行过艰苦的考证,想找到一个姓乌的王,或者五个王,或者排行第五的王,但后来都因为争议太大,莫衷一是,而不了了之。倒从来没有人猜测是诬枉市。
无妄市流传着一本叫《周易》的书,据说是我们人类有史以来最神奇、最深奥、最伟大,读懂它就可以解决古往今来所有问题,并且可以预知未来的一本书。这样一本书,如果你宣布要读它,立即会有许多人,不管是读过的还是未读过的,跑来提醒你它太深奥。他们没有明说的意思是,算了罢,就凭你,也能读懂?而那少数读过的人都以智者自居,且说只有他们这样的智者才能读懂。无妄市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小人物都不是智者,因此,少有人读它。
我也承认自己不是智者,却斗胆读过几遍,并不觉得它多神秘和深奥。倒是从中发现了无妄市市名由来的线索。
这本书的第二十五卦名无妄卦。
无妄之义,古训为“无所希望”,为“大旱之卦”,指“年收失望”。后来的注释者将其解为 “不妄为”、“不敢奢望”、“物皆无敢诈为虚妄,俱行实理,所以大得亨通,利于贞正”等等。
激动之余,我曾经将我考证的无妄市一名的来历辗转邮寄给我们城市一位最著名的历史学家,就是号称当世大儒的,请他评论。大儒回信说,所有参与过无妄市市名考证的历史学家都读过《周易》,都知道《周易》中有无妄一卦,但没有人说过它与我们无妄市市名有关。何况由于古文存在通假、语音讹传、抄写错误、讳名等现象,每一种情况都可能有其复杂的发生背景,目前均无确切证据证实其确否。因此,它是否与《周易》第二十五卦有关,由于只有孤证也不能证实。
在客气地表明治学应有这种小心求证和不偏不倚的态度后,他后面的语气就变得很不客气。
原来,我在信中还说,以我的考证,夏商周三朝各有其易书,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周易》一书许多内容继承自商人的易书《归藏》,然后加以窜改。大凡越质朴的话语便越古老,上述“无妄”的古训应该是商易的解释。后注者那些曲里拐弯似通不通俗谓装事的解释,应该是进入周以后的儒家所为。
就是这段话引起了他极大的不满,他认为我非圣无法,对古圣先贤的书一知半解便妄加评论,正见当今人心不古,学风凋丧。
于是我这次足以载入无妄史册的发现就这样不了了之。这件事使我体会到,小人物要做出点成就,并得到广泛承认是很难的,虽然我非常想做一些能对我们这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有意义的事情,即做一个对人类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