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总有一些人和同时代的人不一样,他们的思想过于猛烈地动摇了已知的一切,以致要过很长时间才会逐渐被理解,被接受,同时也就开始了被回收、被招安、被规训的过程。比如德波常提到的维庸、萨德、洛特雷阿蒙即如此,德波自己亦如此。
德波是谁?他自己根据媒体的命名,整理了一份蔚为壮观的清单:“策划者、虚无主义者、伪哲学家、教皇般一贯正确的人、孤僻之人、导师、催眠师、信奉自我的宗教狂、恶魔、幕后黑手、被诅咒的灵魂、激进主义的公开信徒、精神领袖、疯狂的施虐者、愤世嫉俗者、卑鄙的梅菲斯特、蛊惑者、可怕的扰乱者”。当然,这还不是全部,尤其是他没能看到他死后媒体给他贴上的更多自相矛盾、混乱不堪的标签。
去年,当一些美国大学试图收购德波的手稿时,法国文化部宣称,这是“国家宝藏”,因此要竭力阻止出境。为了筹到抢购这批手稿所需的资金,法国国家图书馆随即组织了一场募捐晚宴,邀请了两百多个大资本家之类的社会名流出席,现场还展出了德波《景观社会》的部分手稿。不过,这个事件虽然以喜剧开始,却以悲剧结束:这场晚宴最终只收到十八万欧元的捐助,大约仅占所需款项的十分之一。看来,德波的手稿不仅成为他毕生揭露、批判的商品,而且是商品中的奢侈品,德波自然也就成为官方承认的伟人,不再是他自己宣称的“一个土匪”,哪天像伏尔泰、雨果、马尔罗、大仲马等这些他绝不会喜欢的人一样搬入先贤祠,也并非不可能。“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我们怎么也难以排遣一种时空乱码的荒诞感。
德波作为情境主义国际的创建者,对现代社会做出过深刻的分析和彻底的批判,其思想震撼性地冲击了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不过,他的著述其实并不多,几本薄薄的书,还有几部画面支离破碎的电影,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比大多数写作的人写得少,但是我比大多数喝酒的人喝得多。”他的全部作品中最著名、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景观社会》,这也确实是他的代表作。这本1967年出版的论著直接影响了1968年5月的学生运动,当时不仅巴黎的校园,就连许多边远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涂满了从此书中摘抄的语录,与格瓦拉语录、毛泽东语录混杂在一起。德波自己也曾以挑衅的姿态说,《景观社会》是一本没有缺点的书,所以在以后的多次再版中,他连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修改。
《景观社会》由221篇“短小、奇异、优美的短论”构成,像尼采的警句,像洛特雷阿蒙的《诗》,尤其是其中大量参照了马克思的一些基本思想,例如有关意识形态、异化、物化、商品拜物教的思想。全书开篇第一句“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全部生活,表现为庞大的景观堆积”,就是改写自《资本论》首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这种性质的改写,也是德波和情境主义者从洛特雷阿蒙那里学来的,他们称之为“易轨”,是他们最常用的写作方式之一。此处的“易轨”最主要的变化就是“景观”一词替换了“商品”。显然,就像马克思通过分析商品而揭露资本主义的本质一样,德波要通过分析景观来揭露现代社会的本质。
法语、英语等语言中的“spectacle”一词,在中国的翻译有“景观”、“景象”、“奇观”等。虽然这几种大同小异的译法基本上能让我们理解德波的概念,但我们也不应忘记,这一来源于拉丁语“spectaculum”的单词,在西方各主要语言中都有第二类含义,即“表演”、“演出”、“戏剧”等,而且德波的理论在一定程度上恰恰强调了这种跟演戏相关的意义。
在《景观社会》一书中,德波使用“景观”这一概念,试图“统一并解释一种呈现巨大多样性的表面现象”,画出“现实生活的地形图”,展示现代世界的图景。他认为,资本主义经济随着飞速发展,越来越绝对地控制了现代社会,侵占了全部的社会空间,甚至连个体的休闲与消费都受其奴役。“私人生活成为这样一些需要付费的东西的领地:广告、时尚、快餐、电影、流行音乐明星和迷人的肥皂剧”,“原本活生生的一切都转变为一种再现”,“一个分离出来的虚假世界”,“一个所有人与事都以某种荒谬的悖论形式参与其中的颠倒世界”,因此,“总体而言,景观作为生活的具体反转,是非活人的自主运动”。另外,景观为了强化自己的暴政,不断地把自己装扮成至高无上的善,装扮成唯一的可能性,用自我表扬的独白替代个体间真正的交流,这显然就是宗教独裁的现代版本。从这个意义上说,景观不仅是图像和表演,更是使得这一切成为可能的意识形态。德波正是要通过辩证的反转与否定,从理论上破除这种商品拜物教普遍化编织的谎言,让景观社会的潜意识变得可见,可理解,以此唤醒处在异化状态、麻木状态中的人们, 从“整体批判”走向“全面实践”,走向战斗。
1988年,也就是在二十一年之后,德波又出版了《景观社会评论》。在此书中,德波以前的乐观主义语气似乎消失了,他只满足于为社会诊断,不再开方。他宣称:“眼前的这些评论与说教无关。它们不打算推荐什么是可取的或仅仅是更可取的。它们只记录‘什么是’。”他现在认为,以前的集中景观和弥散景观已经合并成一种综合景观。这种新的景观不再让真实社会的任何部分逃离,它融入现实本身,可以随意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塑造现实。景观的延续培养了一代屈服于它的法则的人,这代人成长在这种条件中,讲的正是景观的语言。资本主义的统治从没达到过如此完美的地步,这是历史上所有统治者梦寐以求的统治方式和统治阶段。
那么,今天,社会的出路在哪里呢?德波没有给出答案。德波之后又一个激进的社会批判理论家波德里亚,尽管在德波思考的基础上,用“仿真原则”深刻地定义了这个他称之为“超级现实”的社会,但似乎也没有给出有效答案,因为正如他自己所说,今天的一切革命都已经成为“守法的革命”。波德里亚提倡,用等值于代码结构暴力的象征暴力,以毁灭与死亡的形式,在仿真的极限打击今天的超级现实,但他的这一方案很难说有什么可行性和操作性。看来,未来永远是一个问题。
北京大学崔晓红和赵柔柔两位博士生翻译了《居伊·德波》一书,嘱我作序。我大致读了一下,感觉不论是此书本身,还是她们的译文都相当好,于是写了上面这些话,是为序。(2010-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