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爱情中的交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31 次 更新时间:2011-10-29 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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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  

在爱情中可以没有性,但不可以没有交谈。

在爱情中性并不仅仅是性,它最重要最根本的部分并不是性,而是交谈。性在爱情中作为交谈而获得意义。在爱情中性作为语言而存在。性总是意味着什么,各种情形各种意向,在爱情中性唯一并不意味的是性本身。

在爱情中性是一个特殊的语言符号,与其它的语言符号相比总是更直接、更尖锐。它与我们的肉体存在紧密相关,启动反映于我们的物质生命。

没有绝对单纯的性,我们总是把性制作成一种语言,并加以利用。所谓单纯的性意味着没有爱,意味着寻求刺激或把对方当成泄欲的工具,这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只不过并非爱的语言而已。同样,我们也可以把性变成一种爱的语言,变成眷恋、忠诚或奉献。

在爱的感受中,性总是意味着一些它以外但至关重要的东西。我们与所爱者之间持续的性接触意味着忠诚,与第三者之间的性关系意味着不忠和背叛。与第三者之间的性关系并不只是与另一个人之间的性关系,倘若如此就绝无伤害的事件发生。除非我们阻断信息传递的渠道(隐瞒真相),与第三者之间的性必然会伤及我们所爱的人。显然,就性本身而言,与第三者之间的偷情并不能使性的过程增加点什么或减少点什么,并不必然导致性病的传播或世俗的麻烦,性功能并不能在滥交中遭到贬抑或发扬。性本身无增无减不空不坏,可见我们的苦恼并非是针对性的而言的。性作为一种爱情语言永远意味着它之外的某些东西,不是它而是它所表达的东西深深触及了我们的灵魂。

在爱情中性作为一种赤裸的语言,其有效性甚至超过了口头表达本身。在言说中我们或许可以说谎,可以自欺欺人,但以身体作为符号的性的语言却真实无欺,它可能并不配合说谎,而坚持表达愿望本身。这就是性冷淡并不一定是性热情的丧失,它或许意味着我们并不真爱对方。阳萎亦然,并不一定就是性功能的瞬间离去,或许它也意味着不爱,或者爱得不够彻底。抛开性生理和性心理疾患不说,作为一种语言我们总是在心里掂量着所有那些在性过程中出现的障碍、差错和细微变化,我们并非是在品尝性之游戏性的乐趣,我们只是在进行语言分析,它意指什么?说明什么?意味着什么?有什么意义、结论和根据?我们真正在乎的不过是这些,是性之语言的表达,而非性行为本身。

我们对性的机械过程并不像我们声称的那么热衷,做爱时间的长短,是否有性高潮并非是单纯的质量指标。倘若我们并不爱对方,我们并不会在乎这些。倘若我们深爱对方我们就一定在乎,我们在乎是否能满足对方,在乎对方是否感到满足。时间的长短和高潮作为爱的语言向我们报导了爱的实况。然而,作为爱的语言,时间长短与高潮皆不能与进入的一瞬间相比,进入的一瞬间永远意味着更多的内容,它排除了单纯的机械性重复,它的强烈来自于一种根本的转变。我们总是能记住与我们所爱的人那最初的一次,记住那些最初的瞬间。而对那引进无爱可言的性的交往者,人们津津乐道和吹嘘的却是性交的机械过程。性能力、性快感和性变态被铭刻在我们荒淫的记忆中,时间、频率和高潮的渲染不可或缺。如果仅仅剩下这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根本性的无情和没有爱。

爱人们运用性进行爱的交流,并非是在交流性感受本身,性快感性刺激性和谐并不是目的所在,它们所表达的忠诚、背叛、亲近、疏离、温存、怜悯和打击报复才是重要的。由于各种原因,性的交流可能阻隔,但交谈却不可以没有。性之语言的交谈可能由于各种原因受阻,然而交谈却继续着,它利用其它的语言符号,手势、表情、行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文字和话语。在爱情中可以没有性,可以没有性作为语言的交谈,但不可以没有交谈。如果我们仅仅想把一个人弄上床去,而无任何交谈的冲动,这里,并无爱情可言。如果我们并不上床,而交谈得以维系,如果我们的交谈彼此默契,全面而深入,直达对方心屝,这里就有爱情。我们放弃了性这直接尖锐的语言,并不意味着我们放弃了交谈本身。哪里有充分的交谈哪里就有爱情,并不是如我们想象的:哪里有性哪里就有爱。性并不能体现爱的存在,只有当它作为一种表达手段方能指示爱,然而,它并不是唯一的表达手段,并非是唯一的爱情语言。尽管性作为爱的语言有多重优点,但它并不是充分必要的。我们可以通过有无交谈的功能判断性活动中有没有爱,但我们不能通过是否有性而得出有无爱情的结论。爱人们往往利用所有可能的语言符号进行交谈,一种语言系统的使用并不一定就构成对其它语言系统的抑制,有时不同语言系统间相互激发,使交谈变得更加充分。最重要的语言系统:性和文字话语,爱人们往往同时运用二者。比较而言,前者更加深入、确定,后者则更加广泛、丰富。性语言的物质性规定了交谈者距离的接近,它更强烈然而更加危险,肌肤相亲可能瞬间变成自我的肉搏。文字话语因其抽象使交谈者的距离相对较远,足够的空间可以容纳更为广泛的情感内容,即使危险到来之际也有回旋的余地。性语言的确切性和震撼力就像一个名字,比如“韩东”,在任何时候听说这两个字我都会驻足回首、观望寻觅。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是不可避免的一击,任何时候都会有所反应,紧张而沉迷。文字话语在爱情中的品质则不像专有名词,它更宽泛温和,甚至回味无穷。它不是“韩东”,而是“诗人”,“思考者”或“写书的人”,不确切然而肯定、不强烈然而优美。以上只是举例说明。

相爱的自我间存在着一个共有共享的空间,共有共享空间的展开依赖于双方感情的投入。然而,这感情是什么?并非任何一件独立无依的实物,像桌椅板凳树木花草一样。感情是实在的,但它本身并不具备天然的物质形式,它必须借助物质的形式得以表达,必须附着在现实世界的某物某事之上。也就是说它的呈现必须借助于语言。在爱情中,所有物质性的事件皆是语言,用以表达和交流感情的语言。物质世界本身并不能单独成立,或者说它的成立与否是毫无意义的。物质世界只能作为精神的表达方能存在,也就是说它是符号象征性的,是语言性的,它是语言本身。任何物质因素只有被理解和阐明才有意义,它的意义总是超越了它本身孤立的物质性。看似葱茏的物质世界不过是一堆精神的符号,它试图表明的东西很多,唯独不能表明的是其自身。精神通过物质世界得以表现,以其丰富冲突的物质事件为形式,为其语言符号,而进入当下现实。进入现实以前,精神并无形式,并无表达和阐明,但我们并不能说它不存在。我们所感受到的物质世界不过是精神的载体,是形式的物质成分。世界从根本上说是形式的。我们往往把形式的东西当成囿于自身的内容,把内容当成附加其上的形式。这一相关性的问题涉及到对存在的根本理解,涉及到世界与精神的交往的实质,在此暂不作详细描绘。我们的涉及只是想给出一个前提,由于爱情乃是精神性的活动,它的实现与精神的方式必须是一致的。

感情的交流依赖于语言,在现实中呈现为语言的交流。所谓投入感情即是投入到以语言为方式的表达中。共有共享的空间实质上就是语言来往的空间,它的结构方式就是交谈。以前我曾谈及相爱空间的有限性以及它的特殊结构,这结构就是语言间的交谈,或运用语言的交谈。交谈一旦丧失,相爱空间即告瓦解。当然,交谈不仅存在于相爱者之间,但相爱者以此为必要条件,且交谈的充分与深入是有量的限定的,过分的充分深入将抑制对方的表达,从而破坏相爱空间的确立。不足将不能构造相爱的关系,泛泛而谈形成泛泛之交。在相爱的空间里我们当然会遭遇各种物质性的事件、接触,送往迎来,生日晚会,具体的帮助、牺牲,以及声音的质地、言语的措辞,等等,但这一切皆被理解为语言,它们总是意味着比自身更多的东西。交谈以物质事件为语言,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全面展开。这里,就事论事意味着感觉力的丧失或不再有爱。来自对方的一次抚摸不仅意味着抚摸,就像来自对方的一记耳光不仅意味着皮肤的损伤和几根指印。让恋人们感到慰藉或伤害的绝不是物质作用的单纯后果,而是它们所意味所表达所呈现的感情内容。在此,文字话语有其特别重要和典型的意义。由于它是一种最为单纯的符号系统(与其它语言相比),一开始就被理解成完全的语言,由于它尽量少地涉及物质活动(不过是一些笔划、涂抹,利用声带、口腔以及一些既定的词汇、句法等等),其语言符号性更少地受到物质形式的干扰,它的作用也不易与物质自身的作用相混淆。文字话语是抽象的,它是语言的语言,语言之上的语言,统辖和解读着所有原始的语言,精神在此得以更舒展更宽广地流动。交谈在此变得更纯粹,无障碍,任何一对相爱的人如果他们真的相爱的话,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一交流的自由领域的。他们可以放弃性,但不可以放弃文字话语。一旦他们放弃文字话语交谈就变得原始、粗糙、障碍重重,变得狭隘和极不稳定。异族间通婚的最大障碍并不在于文化习俗的差异,而在于语言文字的不通。倘若彼此不试图学习对方的语言文字,结合就不是长久之计。另一方面,相隔千里的情侣通过书信往来,电话联系却能长期地维持他们之间的感情生活。一位与丈夫分手的女人对我谈起她的丈夫,她说她什么都不怀念,只是怀念他们在一起说话的情景,说着她流下泪来。我的另两位朋友,他们隔三岔五地见面,后来几乎形影不离,据我所知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确实的性接触,两人在一起就是说话、交谈、有时争吵,还很激烈,我认定他们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恋爱。

温柔热烈的话语,使人迷醉,它像摇篮曲或催眠曲,有时也如刀剑铿锵、迸出火星。正如俗话所说的:他们在“谈恋爱”,恋爱就是谈,若无交谈,若无话语,恋爱何以成立?恋爱是倾诉是倾听是理解是唱和是雄辩也是沉默。恋爱者必须处于一种和谐或冲突的话语关系中,并从中得到心灵的抚慰和冲击。若无说话的兴趣便无爱情可言,若说话的兴趣减弱或懒得开口爱情便岌岌可危。若一方唠叨不已讨好巴结而一方心不在焉,这样的爱便是不平等不真实的。爱人们自发而主动地交谈,用他的灵魂用他全部的身心,至少当时他这样感觉。交谈的前提并非是所谓的共同语言,学识、知识背景和用语习惯并不像认为的那么重要。由于爱情中的交谈并非位于公共地带公共场合,它所需要的核心材料因而也不是公有而与私人无涉的。它不是国际形势、股票行情、体育新闻和任何专业知识,有时它也涉及到有关的电影、明星和书籍,但那不是泛泛而谈,就事论事和平铺直叙,主观个性必然加入其中。恋人们关心的是他喜欢某部电影、某个明星、某本小说,或者他不喜欢而反感的电影、明星、小说,这里他的喜好厌恶是关键,电影、明星、小说乃是他表达特殊自我以期认同的借口。恋人们总是谈论“我”,或直接或曲折,“我”使一切公共话语普遍知识染色,而成为属我的和个性特别的,“我”使外在成为内在,无关痛痒变得意义重大。在恋人们的交谈中总是存在着尤其强烈的是非、黑白、解释、评判和道德感,甚至不免刻薄。恋人们的交谈取材多种多样、因地制宜,视方便与否,并不多有讲究,天文地理、东西南北、单位家庭,话题换来换去,看似不着边际,实际目的只有一个:自我个性的表达,这里私人性、隐秘性和特殊性是要首先考虑的。公共材料之上私人性话语缓缓展开,唯一的自我随之呈现。所谓共同语言的要求乃是对恋人们话语交流的误导。共同语言,它的实际确立只存在于同事、同行、同好、球友、牌友、上下级和邻居熟人间,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话题爱好或共同的利益,溶于共同之中,就此一点是无个性分别的一群。处于爱情中的人们则不依赖于共同语言,若有共同语言出现势必加以利用,而成为极具个性的表达方式。恋人们并不总是倾向于交谈中的趋同,相反,差异的表达,对差异的向往与理解是那么地必要,这一切都是以独一无二的自我存在为根据。独特的经验、创伤以及感受在相爱中敞开,成为吸引对方独特性的相应保证。两个经过削弱的近乎赤裸的灵魂是独特唯一不可替代的灵魂,它削弱剔除的是其可以替换代用的共性,剩下的是无可替换和重复的个性本质。唯其独特唯一所以虚弱,需要在相爱的结构得到理解、抚慰和肯定。恋人们之间的话语以其心灵的感受为对象目的,至于话题、知识、具体的言说材料皆是借口。以心换心,心心相印,谈恋爱也就是所谓“掏心”。若恋爱仅仅滞留在共同语言阶段就名不符实。必须将心灵敞开,必须坚持其心灵的敏感性和脆弱性,必须理解和试图理解对方独特而羞涩的心声。若不勇敢地敞开自己的心灵,若不理解或试图理解对方独特的心声,爱情的交谈便成为不可能,所谓恋爱也是虚假骗人的游戏。有无共同语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裸露的心灵间感悟和理解的能力。一个将自我包裹得很严实的人,一个不善理解对方虚弱之处的人绝非一个真正的爱人,虽然使用了爱情的话语,使用了爱这个字眼,但一样显得愚不可及智商低下,尽管他可能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童年、父母、以往的情感经历、性格形成和特别的趣味嗜好、性经验和性心理以及隐蔽的想法目标,话语交流随时间深入而逐渐离开公共性客观性和表面性,离开作为润滑剂和保护膜的为谈而谈,它变得那么独特、敏感,甚至充满紧张,像齿轮紧密相扣。于是在知识背景、生活习惯和身份地位上遥隔千里的男女走到了一起,他们并非是穿越了所有那些障碍,并非是一方向一方靠拢或双方同时趋近,并非由于一方增加了知识,改变了习惯或身份地位的上升或下降促成了他们的结合,不是所有的这些去除了差异的改变成就了好事,而是,他们根本性地抛弃了两人之间的阻隔。不是穿越,而是抛弃所有那些有碍于他们赤诚相见的东西,这一行为类似于做爱前的宽衣解带。必须抛弃所有的公共语言,以独特的自我语言针锋相对,相互刺激和接纳,精神的赤裸是爱情话语的前提。持续中,逐渐形成两个人的典故、两个人的幽默、两个人的默契。至此,独特的语言并未消失,只是在相互关系中被切实理解。相爱者不仅以独特的自我语言相交谈,并在这种交谈中获得了反应和解释,它创造了答案。在相爱的人之间最理想的情况下圆满无隙运转自如的语言必将产生,它既是独特的(针对公共语言而言),又是共有的(针对相爱者而言)。一个人的心声变成二人絮语,彼此互为阐释者和解读权威,这是爱情话语的最后境界,也是它的目的所在。

无法进入爱的话语交流但有此渴望的人首先碰到的难题是公共语言,他们无法敞开自我而使用心声,也无法使对方做到这点(这是双方行为)。其次,即使能敞开心扉进入爱的话语也不免碰到误解、错乱和解释不通的障碍。由于来自对方的语言是独特的、单项的,其自身并不负有解释回答的使命,亦不存在任何现成的语言系统作为理解的背景。它一意孤行、我行我素,而不圆满自足,与其说像我们习以为常的语言还不如说是一声叹息。作为一种特别的语言它根本上是一个谜,一个语言之谜,就像那些远古先民遗留下来的石刻铭文。当然它期待解释,期待知己知音,唯有这点上它不能满足自己。心声不可能自我解释,不可能是成为它自己的知己或知音。用爱情的话语说话的人从远处看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絮叨不已的人,他只是在说话只是在倾诉,逻辑混乱违情悖理。怎样去理解对方,找出这心灵独语的关系和意义,并为此编辑一本词典和专用语法即是爱人们的工作。这项工作有它的成败得失,在进行中有艰辛障碍。心灵对心灵的印证是重要的,然而还远远不够,它需要格外的细心、忘我、体察和聪明,甚至也需要忍耐。在爱的交谈中倾听变得尤为重要,仅仅是倾诉、敞开、掏心是不够的,这不过是开始的前提,而非它的结果部分。一个没有心灵之耳的人是先天缺失的爱人,一个没有必要的理解能力恻隐之心的人只能博取同情而无法去爱。

我多么怀念那些有过的交谈!相对而坐,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我多么怀念她倾听时的样子,专注而关切、怀着同情,灯光和阴影、她的年轻、那样干净无染的眼白、那样幽深黑亮的瞳仁、那样稳定勇敢的目光。她的附和不是附和,而是理解。她的提问不是打岔,而是探寻。我记得她的说,但更记得她的听。我爱她美好温柔的嘴唇,更爱她美丽明亮的眼睛。我爱她黑发间的一道白色耳轮。她的眼睛因注意而美丽,因认真而闪烁,在此注视和鼓励下我的谈话变得流畅和绝妙。相反,目光躲闪、心不在焉或应付敷衍会阻碍谈话,你自觉变得笨嘴拙舌、词不达意、欲言又止或罗里罗嗦。对这样的听者你不禁产生厌恶之情并失去信任,面对这样的听者你的说也让自己怀疑、尴尬和讨厌。我们可以从两方面证明同一个事实,听的涣散或者说的费力,就其一点足以表明爱情话语的受阻,表明爱的不在或爱的不真实或爱的虚弱,表明爱在维持,它急待修补要不就彻底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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