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中,一座雕像正举行揭幕典礼。那是这所著名大学中的第十二座雕像;儒雅的梁思成先生,带一副眼镜,正微微地笑着,平静,坦然,好象刚刚走出家门,到他创建50周年的清华建筑系去上班。
此时,北京城里,\"夺回古都风貌\"活动正在热烈开展着,其中一项重要的任务,是恢复一段当年北京的旧城墙。一些北京市民正抱着当年拆毁的旧城砖,在镜头前说着:\"我们要为恢复北京城墙做贡献\"。
这是无法完成的使命。当年,为保护北京城墙,梁思成先生如杜鹃啼血,奔走呼号,结果是无可奈何城毁去。而今天,抱着旧城墙砖,呼吁恢复城墙旧貌的,许多都是当年的毁城人。这是历史经常爱开的大玩笑:当行动者自以为是在从事一项伟大事业时,他们实际上只是在演出一场时代悲剧。
我们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拥有了一座新的迟到的雕像。梁思成先生的脸上,没有亲人记忆中的风趣和俏皮。可能,这是雕像者有意为之。因为,我们发现,先生的目光正穿越历史,希望我们从那被忘却的历史中捡回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让我们先回到1957年。\"反右\"运动正如火如荼,而雄伟壮丽的北京城墙也正在被热火朝天地拆除着。到处是毁墙的炮声,每一炮,都像在梁思成的心中炸响。他已经有了无望的感觉,但这位中国建筑业的泰斗还要为保卫北京城墙做最后拼搏。
有一天,梁思成进城去瞅了瞅,发现地安门已经没有了,广安门也消失了,听说正拆广渠门,急忙赶去,发现已经只剩下一个城台和一个门洞。
毁城的大军正向北京最后的两个城门进军----崇文门和西直门----1957年时最后两个有瓮城的城门。
梁思成流泪了,他要去找周总理。
他不明白:北京旧城是在伟人的努力下才保存下来的,而今天的毁城决策正是当年的保卫者做出的。
他还记得,那是在1948年深冬的北平清华园,家里忽然来了位不速之客。3个月前,在南京北极阁,他刚刚当选为院士,一回到清华园,发现整个北平已经被共产党的军队围得像铁桶一样了。
眼下他确实有些担心。近在咫尺的古城已经被围了好几个月,城里的傅作义将军是战?是降?是和?一直没有一个准确的消息。共产党对这样一个瓮中之鳖究竟有多久的耐心呢?真要打起来,那一座座精美绝伦的古代建筑……他不愿往下想了。
这样一位对中国古典建筑情有独钟的建筑学家,要目睹五代之都在兵燹中毁于一旦,那种痛心疾首可想而知。他觉得,自己比被围在城里的傅作义将军还要度日如年。就这样天天在担忧之中煎熬着,直到有一天,一位不速之客叩响了他寓所的大门。
来人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开门见山地说:“梁教授,我受人民解放军攻城部队的委托,前来向你请教。城里有哪些著名建筑和文物古迹需要保护,请你把它们的位置准确标在这张地图上,以便我军在攻城时避开。”
梁思成先生不仅把北平重点文物的位置准确地标在北平军事地图上,而且拿出了带领学生们收集古建筑文献时记载的《全国建筑文物简目》,把它们一并交给了那位解放军干部,并对他进行了详细讲解。
他很感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想:共产党人了不起啊!
于是,那张北平军事地图变成了《北平重点文物图》,在西柏坡,挂到了毛泽东指挥平津战役的指挥所墙壁上。随后,毛泽东命令:“把这幅图,交给围城部队。一定要他们注意保护这些重要的文化古迹。部队在进行攻击练习时,一定要对目标计算精确!”在毛泽东的指示下,北平城的全面保护被列为第一项第一级。在攻城的演习训练中,解放军对城内射击目标逐一精确计算,力求勿使炮弹损毁文化古迹。
一个月后,1949年1月,傅作义召集北平的学者名流开会。著名画家徐悲鸿说:“北平是一座闻名世界的文化古城,这里有许多宏伟的古代建筑……希望傅作义将军顾全大局,服从民意,使北平免于炮火摧毁。”康有为先生年逾花甲的女儿康同璧慷慨陈辞:“北平有人类最珍贵的文物古迹,这是无价之宝,绝不能毁于兵燹。”
很快,北平和平解放了。
这一次胜利,是良知的胜利。不论是毛泽东、傅作义,还是梁思成、康同壁,历史都会“大书一笔”。
但新中国成立后,保卫下来的北京旧城,却要在“保卫者”手中毁掉了。它在即将落下炸弹之前得到了保护,在攻城的炮弹尚未发射时得到了关怀,但却要在和平时期里彻底消失。
对此,梁思成后来这样回忆说:
建国之初,北京市一位领导曾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对我说:“毛说,将来从这里望过去,要看到处处都是烟囱”!!!
这使我大吃一惊。这难道不正是我们所要避免的吗?“处处都是烟囱”的城市将是什么样子?那太可怕了。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我认为华盛顿作为一个首都,是资本主义国家中可借鉴的好典型。北京是个古代文化建筑集中的城市,不宜发展工业,最好像华盛顿那样,是个政治文化中心,风景幽美,高度绿化,而北京的大批名胜古迹可以发展成为一个旅游城市。我发表这些看法并没有想反对谁。那时侯没有认识到毛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可是对“处处都是烟囱”这句话直到现在我也不理解。\"
当时的梁思成,不仅是著名的建筑学家,而且是北京市的副市长,但他无法主宰北京城墙的命运。
1950年2月,梁思成和居住在南京、曾流学英国的著名建筑家陈占祥一起交了《关于中华人民政府行政中心位置的建议》,即著名的\"梁陈方案\",提出在旧城外的西侧另辟新区。这样,旧城留下,新建一个新中国的政治心脏,而一条便捷的东西干道连接新旧二城,如扁担一样担起中国的政治心脏和中国的城市博物馆。
梁陈方案立刻被否定。1957年,陈占祥被打成右派,而梁思成,幸亏彭真的\"提前\"保护,才免遭厄运。
让我们看一看梁思成要保卫的是怎样的\"北京城\"。 即使没有到过北京的人,也早已从香烟牌上见识了大前门。今天,在人们看到孤独兀立在车水马龙中的前门箭楼和正阳门之间是一个由城墙围成的巨大瓮城;北京内城九门都是由箭楼和城门楼构成的双重城楼的巍峨建筑,门楼为三檐双层的巨大楼阁或殿堂,包括外城和皇城的城门城楼、箭楼、角楼等多达47个。如此一说,您对北京城的毁城也不会那么无动于衷了吧。
1924年,瑞典学者喜仁龙在其所著的《北京的城墙和城门》中为我们留下了关于北京墙城门唯一详实的记录。下面只是其中的两个\"镜头\":
\"无论从哪个方向观看,西直门都显得气象不凡。沿通往城门的宽阔街道接近城门时,远远就可以看到耸立于一片样式相同的低矮建筑之上的巍峨门楼……从城外接近此门时,但见方型瓮城和箭楼在四周赤裸的地面上拔地而起,颇具城堡气概,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乘着飞驰的饿汽车经由此门前往颐和园和西山参观的游人,到了这里会不由自主地降低车速,慢慢驶过这个脆弱易逝的古老门面,因为,这些城门比起颐和园和卧佛寺来,毕竟能够提供关于古老中国日常生活更为真切的印象。
\"从西侧,全部建筑一览无余,使你可以看到永定门最美丽、最完整的形象。宽阔的护城河边,芦苇挺立,垂柳婆娑。城楼和弧型瓮城带有雉堞的墙,突兀高耸,在晴空的映衬下显出黑色的轮廓。城墙和瓮城的轮廓线一直延续到门楼。在雄厚的城墙和城台之上,门楼那如翼的宽大飞檐,似乎使它直插云霄,凌空欲飞。这些建筑在水中的侧影也象实物一样清晰。每当清风从柔软的柳枝中梳过时,城楼的飞檐等开始颤动,垛墙就开始晃动并破碎……\"
多美的北京旧城!新中国成立初期,当梁思成知道旧城作为一个整体,无论如何保护不成的时候,仍然发出最后的呐喊。他退而求其次,希望保住旧城的城墙和城楼。在他的文集中,我们可以看到如此动情的文字:
\"城墙上面,平均宽度约十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蔷薇一类的灌木,或铺些草地,种植草花,在安放些圆椅。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的纳凉游息。秋高气爽的时节,登高远眺,俯视全城,西北苍苍的西山,东南无际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这样接近大自然,胸襟壮阔。还有城楼角楼等可以辟为陈列馆,阅览室,茶点铺。这样一带环城的文娱圈,环城的立体公园,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古老的城墙正在等候着负起新的任务,它很方便地在城的四周,等候着为人民服务,休息他们的疲劳筋骨,培养他们的优美情绪,以民族文物及自然景色来丰富他们的生活。 “它将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公园之一------一个全长达39.75公里的立体环城公园!”
是这样的北京城门,是这样的北京城墙,为什么要拆?\"
在北京《新建设》中,梁思成为北京城墙做了他最后的徒劳辩护,可以使我们后人洞悉当年的情景(\"○\"为毁城者的言论;\"△\"为梁思成的辩护):
○城墙是古代防御工事,是封建帝王统治的遗迹,其历史任务已经完成,理应拆除。
△那么,故宫不是帝王的宫殿吗?天安门不是皇宫的大门吗?这一切建筑遗物虽然曾为帝王服务,被统治者专用,但都是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的杰作,今天已属于人民大众,成为民族的纪念文物了。
○但是,城墙限制和妨碍城市发展。
△现代城市为防止过度密集和拥挤,采取大城市用园林地带分为小区域的办法。城墙正可负起新的任务,承当现代大都市的区间隔离物。而当国防上需要时,城墙上还可利用为良好的高射炮阵地,古代的防御工事在现代还能在尽历史任务。重要的是打破心理上的城墙。人民政府所规划的大北京市界已21倍于旧城区,政策方向早已确定,旧时代政治、经济上的阻碍早已消除,我们不应该被心理上的一道城墙所限制、所迷惑。
○城墙阻碍交通。
△只要选择适当地点,多开城门即可解决。同时在城市道路系统设计上,控制车流,引导其汇集在几条主干道上,正可利用适当的城门位置导向。
○拆除城墙,可取得许多砖,可取得地皮,利用为公路。拆之无害,且有薄利可图。
△城墙除1米厚的砖皮外,内皆灰土,总数约1100万吨,以20节18吨车皮组成的列车日运一次,需83年才能运完。这一列车,83年之中可运多少有用之物?废物体积如十一二个景山,安放何处?北京城外并不缺少土地,四周都是广阔的平原,何苦要费巨大的人力取得这一带之地?拆除城墙的庞大劳动力又可积极生产许多有利于人民的成果。如此浪费人力,同时毁掉一件国宝文物,不但是庸人自扰,简直是罪过的行动。
但这样的争辩很快就结束了。急速前进的历史和匆忙的决策,彻底淹没了梁先生的建议和童话般的憧憬。有一天,梁先生从城内开完会回到清华园,谈到了北京市负责人的话:\"谁要是再反对拆城墙,是党员就开除他的党籍!\"
从此,反对的意见,美好的建议,都沉默了。
这一次,是科学和理性的败退。
北京城墙不幸地被拆毁了。梁思成没有保住不幸的北京城墙。
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成群结队的职工、干部、学生、家庭妇女摆开战场,你追我赶,将取下的城砖运回本单位筑防空洞,用铁镐铁锨,彻底毁灭了这几百年来雄镇四方的巍巍长城。
梁思成的第二位夫人林洙回忆:(文化大革命中)\"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一箱林先生(指梁思成的第一位夫人林徽因----作者注)生前与思成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花圈纹饰草图,被扯得乱七八糟,还踏上很多脚印。我正准备整理,思成说,算了吧!于是让我把这些图抱到院子里去,他点燃火柴默默地把它们烧了。最后的一张他拿在手中凝视了良久,还是仍进了火堆。结婚几年,我没有见过他哭,但是这时,再火光中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花。\"
很快,梁思成先生便像沉默且沉重的墓碑一样倒下了。
他逝世于文化大革命中的1972年,寿71岁。 梁思成先生逝世20年后的一天,他的女弟子,已经成为中国院士的张锦秋,走进五台山佛光寺,走进一个遥远的回忆里。 \"我踏着月光循声走去,但见空荡荡、黑沉沉的文殊殿中闪耀着微弱的烛光,湛瑞法师独自一人正在诵经。我深深感佩法师是个有虔诚信仰的人。一个人有高尚的精神情操,有明确、坚定的目标而又能为之奋斗就是幸福的。当年梁思成夫妇二人从大洋彼岸回来,为发掘和总结祖国的传统遗产而奔走于荒山野林,不是很神圣、很幸福吗?\"
逝者如斯,新人辈出。张锦秋院士,这位东方才女,梁思成先生的最后一名古代建筑史研究生,他的散文《佛光寺》,勾连起生者与去者的永恒联系。
她回忆说,师从梁公12载,这位艺术泰斗的建筑思想,日出日落一般照耀着她。12年里,关于对梁公的记忆,本身就是留在她心灵上的一座巨大建筑,随便取一木一瓦,都会三春难忘。
难道是这记忆使她创造了辉煌的\"三唐工程\"----唐风仿古建筑么?
不错,是记忆使然。唐朝,唐风,那是强国之风。那时,中国科学家数量和科技成果数量都占世界的一半以上。那时,不是中国梦想赶超世界,而是整个世界都梦想者赶上中国。张锦秋,把唐风凝固在建筑上,是激励,还是缅怀?历史,难道真的还能再现吗?张锦秋,你那史诗般的建筑,是对梁思成先生诗史般的吟咏吗?
但无论是什么,我们的社会终于从荒诞中渐渐升腾起理性的光辉。这时,我们看梁思成先生的雕像,它好像已不在沉默。
愿荒诞不再。愿理性永续。愿科学永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