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1978年读研究生身处学术界以来，不觉已逾三十又二年。我本人参加大大小小的学术会议不多也不少，估计超过百余次，耳闻目睹的还要多一些，因此对海内外学术会议的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回想起来，我与会的学术会议绝大多数还是开得有声有色，仅有极个别的不尽如人意。之所以有如此感觉印象，是因为我对学术会议是有所选择的：我只参加“货真价实”的学术会议，对于非学术会议或学术内容不怎么样的会议，或利用学术会议之名而言它、而行它的会议，我向来是拒不参加的。据我直接和间接了解，现今学术界召开的各种所谓学术会议，与学术无关或关系不大者大有“会”在，其中问题甚多，歪门邪道不少。我在这里拟择要举其三端，加以剖析和揭示，提出异议。
一是会议目的。召开学术会议，本来应该以交流学术信息、探讨学术思想、促进学术繁荣、推动学术进步为目的——当然，以文会友，增进学人、学子相互之间的了解和感情，也不失为一个附带的功能。但是，现今的诸多学术会议被人为地异化了：不再以学术为旨趣，不再以学问为主导，而变成推波助澜造势的市场，不择手段赚钱的工具，纯粹游山玩水的借端。
而今，一些高校和研究机构经费充裕，于是热衷组织各种大型会议，不惜花重金约请政府高官、社会名流、学术权威（院士之类的人物）、大中学官、文化明星莅临，以壮声势，以增光彩。举办方明知这些贵宾对学术议题毫无研究或一无所知，把他们请来无非是装点门面，作为打造形象工程或面子工程的道具而已，借以提升自身的知名度，扩大影响力。作为应邀贵宾，既无自知之明，亦不洁身自好，甘心充当别人的工具。之所以一拍即合，在于双方从中各得实惠，皆大欢喜。作为主办方及其头目，在会场上风光尽占，在众人面前显姓扬名，又能与高官名人拉上关系，不失为一本万利的投资——何乐而不为？作为贵宾，多一次抛头露面的场合，也就多一次自我表演的机会，白吃白喝白游览不说，说不定还有数目不菲的红包收入囊中——何乐而不至？岂不知，真正的学者在骨子里就唾弃此类学术会议，不知底里的学人与会后也可能直呼上当受骗。
我经常收到各种学术培训会、讲习会、研讨会之类的通知。举办者狮子大开口，动辄收费近千元或数千元。谁不知道，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些所谓的会议以赚钱为唯一目的：除了付给专家一部分讲课费和差旅费外，其余全部饱中私囊。为吸引与会者，他们往往列出多条旅游路线，供与会者选择（旅游费用当然另计）。有的会议（包括上面列举的以及名目繁多的年会或业务会之类）只是打着学术幌子，目的在于组团旅游。其收费自然不少，从数千元到数万元不等。与会者的旅游费变换名目，可以由单位报销，或从项目和课题经费中支出，举办者也赚头不小。双方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各行其志，各得其乐，故此类会议一直火暴，绵绵不绝。举办者和与会者出于各自利益不谋而合，合伙经营会议产业，以满足双方私欲。说穿了，这分明是明目张胆偷窃纳税人的腰包，劫掠国库的钱财呀。
二是会议内容。本来，学术会议嘛，理所当然应该是谈学术、讲学问、坐而论道的。但是，今日有些学术会议，或者是非学术的凭空扯臊，或者是应制式的歌功颂德，或者是盲流学人的赶潮追风，或者是学术明星的露脸作秀。在这些学术会议上，或假问题堂而皇之成为会议主题，无端耗费学人的时间和生命；或没有学术意义的庙堂话语充斥各种场合和发言，观点大同小异，语言千篇一律，怀疑和批判精神荡然无存；或利益集团的帮闲者熙熙，学术混混攘攘，争相登台亮相，把学术会议变成兜售私货、贩卖杂货的大市场，糟蹋得学而不学、术而不术，没有丝毫的学术气息。这样的学术会议劳民伤财，徒有虚名，对学术有百害而无一利，必须无条件予以废止。
三是会议形式。现在的大多数学术会议，无论主席台座次排定、演讲先后顺序安排、发言时间长短，都是政府高官先行，学界学官紧跟，然后才能轮到研究学问的学人。学人也论资排辈：地位高、资格老、名气响、年纪大者几无例外地优先，初出茅庐者常常被拖在最后，甚至没有发表自己学术见解的机会。这些会议的开幕式，大都设有主席台，那些带长字的按官职大小，从中央到两旁，一字排开，显得扬扬自得，煞是神气。尽管他们对会议议题毫无研究或一知半解，但是话匣子一开，却口若悬河，离题万里，没完没了，弄得听讲者哭笑不得，或闭目塞听养神，或交头接耳私语。
学术会议嘛，根本没有必要设那个主席台，轮到谁发言，谁上讲台不就得了。其实，真正的学人心知肚明：官大权重者不见得学问大，言不及义、言之无物者往往居多，每每信口开河，顾左右而言它，而不知其所止；位高名响者不见得水平高，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者不在少数，更何况相当多的所谓学术名人或学术明星是大众传媒炒作出来的，而不是真正的实至名归者；年长者未必学富五车、胸有成竹，年轻者未必才疏学浅、腹无经纶。这样的会议形式不仅无助于开好学术会议，而且还会起恶劣的导向作用——不是倡导和引领学人塌塌实实、扎扎实实从事学术研究，而是诱使和怂恿他们心系好爵，追求虚名，尸位素餐，误人子弟。
现今，由于经济实力的大力支撑和学术研究的不断扩展，各种名目的学术会议相应地兴旺起来。作为学人，不用说需要参加一些学术会议，否则会闭目塞听，与世隔绝，不利于学术研究。但是，也要适当节制，不能参加过多。要不，整天泡在会议里，或奔走在会址途中，怎么有足够的时间坐冷板凳十年磨一剑？要知道，一切有价值的学术论著，都是冷板凳坐出来的，用工夫磨出来的，而不是东跑西颠跑出来的，上蹿下跳蹿出来的，头抛脸露抛出来的，大轰大嗡轰出来的。为此，对于上面抨击的那些假冒伪劣学术会议，我向来不屑一顾，从来也不参与其中。我参加的学术会议，既是我感兴趣的，也是我有发言权的。对会议议题没有兴趣，哪怕再盛情的邀请，我是绝对不会违心参加的。所谓有发言权，一是自己对会议论题确实有所研究，也提交了论文；二是会议发言安排确实是以学术质量高低为准绳的，而不是以官阶级别、职位高低、名气大小、关系亲疏、年龄长幼作为首要考虑。
（原载上海《社会科学报》2011年3月17日第5版。发表时有所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