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从1978年读研究生至今,我从事学术研究已逾30年了。其间,我驻足科学哲学、科学思想史、科学文化三个领域,围绕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物理学革命,以马赫、彭加勒、迪昂、奥斯特瓦尔德、皮尔逊为代表的批判学派,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爱因斯坦的科学思想和哲学思想,两极张力论和多元张力论,科学进步和科学革命,科学说明和科学理论评价,现代西方科学实在论,哲人科学家,科学精神和科学价值,自然辩证法研究的主要方向、基本方法、范式转换、学风建设、新视野和新境界,中国现代科学思潮,科学的文化意蕴,科学论等问题潜心研究、探赜索隐,先后出版18部著作、15部译著,主编丛书10种共80本,在海内外90多家刊物发表学术论文300余篇。这些学术成果在国内学界赢得好评,也受到美国、俄罗斯等国学者的关注、评论和引用,我的学术简历亦被英国、美国、印度、新加坡等国传记研究中心收入有关国际人名辞典。
回顾自己多年的研究足迹,反思自己的学术历程,我觉得之所以能取得诸多成绩,最重要的有以下三个原因。在这里,我愿借《光明日报》之一角,和盘托出、躬身献芹,与志同道合者在相互砥砺中分享、共勉。
其一,学术是我的生命的重要组分,学术研究是我的生活形式。自我步入学门,学术就被视为我的志业、我的人生追求、我的生存要义,乃至成为我的生活形式和生命的存在方式。1996年,我在台北出版的专著《爱因斯坦》的后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哲学不是敲门砖和摇钱树,因此我鄙弃政治化的官样文章和商业化的文字包装。远离喧嚣的尘世,躲开浮躁的人海,拒绝时尚的诱惑,保持心灵的高度宁静和绝对自由,为哲学而哲学,为学术而学术,为思想而思想,按自己的思维逻辑和突发灵感在观念世界里倘徉——这才是自由思想者(freethinker)诗意的栖居和孤独的美。”在2001年出版的《科学的精神与价值》中,我把此言作为题记,当做我的座右铭。我有两首诗,与之一脉相传,最能说明我的志趣和天趣。一是〈五十感怀〉:“世事沧桑知天命,神离红尘耳目清。香茗一杯思绪远,任尔东南西北风。”一是在退休时写的〈辞职退课之后〉:“弃案绝丝一身轻,心灵自由人之精。究际通变吾最爱,泛舟学海任西东。”
有人生的追求目标,自然就有生活的价值坐标。人的生命是有界的,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这有界、有限的客观现实面前,一个人一生能做好一两件事情就很不简单、很不容易了。为此,就得有所选择:我总是选择自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情去做;毫不犹豫地婉谢、拒绝、摈弃那些对自己来说意义不大或没有意义的事情,尽管它们实惠多多。只有这样,才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埋头学术,既不为实权实利,也不为虚誉浮名所累所困。为了潜心学术研究,我直言无隐提出“六不主义”——不当官浪虚名,不下海赚大钱,不开会耗时间,不结派费精力,不应景写文章,不出国混饭吃。针对一些妨害学术的规章制度,我坦率表明:“不把不合理的规章当回事”,或者“把不合理的规章不当回事”。我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为外物左右。为避免干扰,不耗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我还以“三不政策”——不申请课题,不申请评奖,(在无“资格”招收博士研究生的境况下)不招收硕士研究生——作为自己恪守的戒律。现在,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言行若一,表里相应。”
其二,为学术而学术,为思想而思想。由于受到彭加勒和爱因斯坦“为科学而科学”思想的影响,更是出于对社会上时髦的物欲主义和实利主义流弊的反感和叛逆,以及躲避喧嚣、回避追逐的心理需要,对理想主义的想望和恬淡生活的向慕,所以我一直把“为学术而学术,为思想而思想”奉为圭臬,并身体力行、贯彻始终。这使我能够在人心不古、学风失范的大环境下依然我行我素,热恋学术家园,守望心灵净土,不为眼花缭乱的诱惑所俘,不为五花八门的“项目”或“工程”所动,不为形形色色的“假问题”所蒙。我几十年如一日,在学术园地默默耕耘,并从中享受理智的愉悦、思想的升华和心灵的净化。在〈春日与研究生聚会论道〉时,我们“紫藤架下论鸿儒,古今中外无不及。花香时伴翠鸟语,直引奇思九天驰。”在经过奋力攀登而到达某一学问绝顶时,我〈即日即兴〉脱口而出:“极目骋怀天地宽,遨神若飞度关山。挟仙羽化不知止,冯虚御风凌峰巅。”
我觉得,学术尤其是纯粹学术或基础研究,就应该本着为学术而学术、为思想而思想的旨意,这样才能真正做好学问,有所创造。钱锺书先生说得好:“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纠集人马大轰大嗡,串通媒体恣意爆炒,热衷四处抛头露脸,身在学界心系权钱,绝对无益于学问的长进和学术的繁荣。遗憾的是,现在的学界,“研究人”锐减,“市场人”猛增(二名词为皮尔逊百年前之用语)。要知道,“建立学界之元素,在少数为学而学,乐以终身之哲人;而不在多数为利而学,以学为市之华士。彼身事问学,心萦好爵,以学术为梯荣致显之具。得之则弃若敝屣,绝然不复反顾者,其不足与学问之事明矣。”(任鸿隽)况且,为学术而学术、为思想而思想是有充足的立足理由的:它是人的本能的求知欲的自然流露,能够满足人的理智的适意和心理的快乐;它有利于学术进步,为人类创造伟大的文化精品和精神文明;它有助于争取研究自由和保障学术自主;它有利于理想主义的恢复和光大。现代社会是一个重物质轻精神、重“形而下”轻“形而上”、重眼前实利轻长远理想、重感官纵欲轻理性思考的时代,加之我国自古至今实用理性过于强烈,纯粹理性极为欠缺,对自己身边的人事纠葛和实用技术十分关注,对玄远的自然奥秘与“无用”的学问关注不够,所以急需补苴罅漏,把西方世界自古希腊以来的那种为知识而知识、为科学而科学的精神传统注入我们的意识。
其三,人格独立、思想自由。我有两首诗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一是〈观“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人格独立同天壤,思想自由永三光。虚名实利若敝屣,丈夫立世腰自刚。”一是〈酒中仙〉:“钟鼓馔玉可有无,浮名虚誉任去留。惟愿酩酊醉晓月,羽化登仙最自由。”在我的学术生涯中,我自始至终秉持人格独立、思想自由的原则,这除了体现在上述的“六不主义”和“三不政策”外,也在我发表(以及撰写)学术论文的“四不原则”上呈露出来:不趋时应景发表论文,不轻易应邀发表论文,不用金钱开路买发表权,不在他人论文上署名。这一切约法和禁令,使我在人格上特立独行,在思想上卓尔不群,写出有自己卓识和风格的文字,发出有自己思想和异趣和的声音,从而不至于沦为庙堂话语的应声虫,时髦鼓噪的传声筒,利益集团的帮闲者——这样的“伪学者”炮制的只能是“伪学术”!
世上尽管有学问与人格分裂的个例,但是学问与人格应该统一,也能够统一——古今中外伟大的科学家和思想家的所作所为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试想一下,迷恋强权、贪贿金钱的人能够又横又专、又赚又专吗?阿谀逢迎、溜须拍马的人能够拥有个人的主见、独立的思想吗?乡愿、老好人能够分清是非、明辨善恶吗?这样的人混迹学界,根本不可能做出像样的学术研究,更不可能创造出精神财富,说不定还会坏掉一锅百年老汤。
写到这里,可能有读者纳闷:像你这样遁入象牙塔中,岂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心只读”确有几分真实,“两耳不闻”实际并非如此——“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陆游)嘛。其实,一个真正的学人,既会继承中国古代士人修齐治平、先忧后乐的文化基因,又能接受西方知识分子的怀疑、批判意识。这样的学人自然是有社会责任感、有学术良心、有自我人格的,面对一切不合理、不公正的现象,决不会无动于衷、漠然置之。我的〈法海寺白皮松〉(横空出世二劲松,伟岸千载镇古城。动问岁寒何孤直?赖我秉节狷介风)和〈述怀〉(素来卓立不同流,兴至戏与强权牛。独善其身分内事,兼济天下岂敢丢),可以为我做证和辩白。
2009年,我从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退休,即刻辞去《自然辩证法通讯》主编职务,并谢绝人事处的返聘。我在给同行和朋友的电子邮件中这样写道:“我未退休时与退休一样,退休时又与未退休一样。惟一的差别是,我可以获得更大的自由度和自主性,一心一意从事自己最喜爱的学术事业,参与自己感兴趣的学术活动。我的智力生活将以读书和学术研究为主,并尽力企望成为一个理想的‘自由思想者’(皮尔逊意义上的)、‘自由长矛骑兵’(奥斯特瓦尔德意义上的)和‘孤独的旅客’(爱因斯坦意义上的)——这几个人物都是我曾经研究的对象并有著作《皮尔逊》、《理性的光华——哲人科学家奥斯特瓦尔德》、《爱因斯坦》为证——从而在智慧的竞技场和精神的休憩园中惬意地徜徉、诗意地栖居,从中享受思想的乐趣和孤独的美。”今后,我将依然如我〈非顾〉一诗所言:“文章乃天成,行事本心声。所向遂己意,非顾时人评。”我希望能够像〈人生〉一诗那样,继续“凌云猛志囊四海,荼火气势吞八荒。胸藏珠玑任挥洒,笔走龙蛇自成章。”我打算从今年下半年起,除继续“中国现代科学思潮”的研究之外,把酝酿已久的“科学与人生”课题提到议事日程。我相信,我是可以实现这一愿景的,因为我2010年元旦写的〈新年访梅〉已经预示这一点:“暮送落霞恋余辉,晨迎元日喜访梅。一年之际今朝始,暗香将溢黄蓓蕾。”我也相信,我的学术生命力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是会蓬勃生发的,因为席勒和石里克的“青春哲学”(die Philosophie der Jugend,即对人生意义有所体认,富于青春的热情)已经在我的身心牢牢扎根。诚如我在〈记己丑年春日追春〉明示:“逐日追春满眼春,春在心头总十分。何方可唤春常在,青春哲学驻吾身。”
(原载北京:《光明日报》,2011年6月14日,第11版。发表时有所删节,并把标题中的“自由思想者”五字去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