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胀浪潮袭来之时,受损的可不仅仅是所有持币人手中的货币购买力。由于增发的货币经由借贷环节才进入机构与个人的口袋,更由于借贷权的分布、需求的分布以及供给障碍的分布一时集中到某些个领域,所以通胀下的市场价格会“鼓包”,即某些物价出现戏剧性的大起大落。此种“相对价格的变动”,引发一波又一波趋利避害行为的超级活跃,除了在可炫耀的增长率之下错误配置资源与恶化收入分配,不会有其他结果。这才是通胀带给经济的真正危害。
因此,通胀纵容不得,非反不可。问题是,反通胀不能靠时紧时松的短期政策变换,而要把所有可以灵活运用的政策工具,置于一个长期坚持的政策目标的统领之下。这个长期政策目标,就是货币稳健。
何谓“货币稳健”?简单明了的答案,就是保持货币币值的稳定。1994年全国人大通过的《中国人民银行法》,总则第三条规定,“货币政策目标是保持货币币值的稳定,并以此促进经济增长。”很明白,货币政策可以是松的,也可以是紧的,但无论从松还是从紧,货币政策的目标是单一的,即“保持货币币值的稳定”。货币政策当然要服务于经济社会的发展,当然也要“保增长”,不过它不能背离自己的根本使命,只能唯一地通过保持币值稳定,“并以此”——而不允许以别的什么——“促进经济增长”。
在一个差不多一切都变的世界里,为什么要保持货币币值的稳定?长篇大论读者不感兴趣,开门见山只讲一条:为了便利交易。这也是货币来到人世间的原因——物物交换实在麻烦无比,直到发现了“一般等价物”充当交易的媒介,麻烦才得到解决。这“一般等价物”,就是度量进入交易的各色商品与劳务,价值究竟几何的一把公用尺,或者一杆公平秤。否则,读者要花多少时间上班,才能换来一份报纸看,算起来麻烦不小。
有了货币,一切容易。周薪500,一份报纸2元,那么上班约10分钟的收入,就可换1份报纸来读。这究竟值还是不值,读者易作判断。不过,容易中带来新的不易,那就是这货币的币值本身要稳定,因为周薪也罢、报价也罢,其代表的单位货币购买力要前后相同,才比较好算。好比我们拿一把尺子量形形色色之物,这把尺子本身的长短要稳定,否则人们会因为度量的紊乱而带来决策的紊乱。币值不稳,阁下以区区10分钟上班的收入买份报纸,到底是值还是不值都算不清楚,那市场里每天惊人庞大的交易,麻烦就更大了。
倘若货币的币值变动,对所有商品一视同仁,升也同比例升,降也同比例降,那还好办些。周薪与报价各涨1倍,阁下还是牺牲10分钟的上班时间换一份报纸。可是,由于上周本栏讨论过的原因,通胀下的市场物价会“鼓包”,导致货币币值对不同的商品不同的、常常是莫测的变化,这样的币值变动就随机改变交易各方吃亏占便宜的机会。人们为求自保,可能因为交易太麻烦而退出交易!各位看客,交易是分工的基础,分工又是生产率提升的条件。不要看眼下破口大骂市场经济的人士无数,要是他们厌恶万分的市场交易规模显著缩小,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人的收入水平,挡不住也要直线下降。这里的逻辑是,币值乱,人们的预期也乱,一旦收缩交易规模,最后威胁分工与收入水平的持续提升。
那么,能够做到保持货币币值的稳定吗?答案是,非常不容易。以美元为例,作为当今全球最主要的国际结算货币和储备货币,是要拿黄金来衡量的。1971年之前每盎司黄金可兑35美元,目前兑多少?1500美元!30多年时间,美元对黄金贬值了多少,读者算算就知道。反正,这年头叫“美金”的少了,美元不过就是美元,币值再不如黄金一样稳定可靠。当然,比美元更丑——币值更不稳定——的货币还有很多。前几年一位朋友带回一张津巴布韦钞票,拿起来一看,面值是1后面加了14个零!平生没见过这么大笔的钱。不过朋友说,这张钞票在他离开津巴布韦时,只能买到一枚鸡蛋。比美元丑多了吧:拿美元买鸡蛋,就是到今天在1后面也无须加零的。
是的,钞票面值的大小多少记录着该币的币值状况。日本是上一位全球老二,日元又怎么样了?去过那里几趟,换出来的日元,动辄面值就是10000日元的。难道是日本朋友的算术好吗?不见得。查战后日本,高通胀率差不多与日本高速增长的奇迹形影相伴。前不久还读到专家意见,说后发优势国家通胀较高,经济增长率也较高,算不错的组合。有道理,不过最主要的“道理”,我以为还是为后来者放弃币值稳定的目标打开舆论的大门。
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风波未定,莱因哈特与罗格夫出版了《This Time Is Different》(《这次不一样》)。该书的副标题是“Eight Centuries of Financial Folly”,直译就是“八个世纪的金融胡闹”。书中搜罗了66个国家最长达800年来由金融事件构成的历史,发现包括主权债务危机、国内债务危机、货币危机、银行危机和通胀危机在内的金融危机在历史上屡屡发生。其中,通胀作为金融胡闹不可或缺的一位主角,总是似曾相识君又来:从16-18世纪,“令人惊奇的是,该时期每一个亚洲国家和欧洲国家在很多年的通货膨胀率都高于20%,而且大多数国家多年的通货膨胀率高于40%”;在1800-2007年,拉美与非洲有着更为糟糕的通胀记录不足为奇,但“那种认为亚洲国家能够避免拉美式高通胀的观念,与20世纪90年代末亚洲金融危机前认为亚洲国家能够避免违约危机的观念一样天真”!
这无非是说,保持货币币值的稳定,从经济与金融史的角度来看是一项非常不容易达成的目标。当代法定货币制度(fiat money),只不过为通胀痼疾的屡次发作提供了开启印钞机的技术便利。即便在贵金属货币时代,君主们认为削减铸币的贵金属含量、试图以“劣币”替代含金量足秤的良币的行为,还是史不绝书。结果是殊途同归,更多的货币供给,毫无例外地带来币值下降的结果。
人民币又怎么样了?以票面法衡量,人民币的币值稳定差强人意——毕竟60年来最大的票面值还没有超过100元。当然,日常生活的经验说,像港币那样最大面值500或1000元,也许在很多场合让人民币变得更为方便,并为货币流通节省可观的纸张、保管、运输与点算成本。顺着时间的展开来看,人民币的购买力还是受到了岁月的侵蚀。历年统计局公布的物价指数,加到一起记下的其实就是人民币币值的不稳定程度。本专栏写过的“民间金本位”——农民以实物为基准签订土地山林的长期转包合同——则从一个角度反映了本国老百姓对货币币值稳定的主观评价。汇到一起,结论是人民币的币值稳定当然优于当代世界很多国家的货币,但是,以经济总量全球第二的位置来要求,人民币币值稳定的目标,还要坚持再坚持,努力再努力。
本文的中心意思是,不要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货币政策工具的运用中迷失方向。所有政策工具都是实现货币政策根本目标的手段,这个目标就是单一地保持人民币币值稳定,并以此促进经济增长。本系列评论余下的各篇,将在这个总观点下讨论,为保持人民币的币值稳定,当下还有哪几项绕不开的改革有待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