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可错,这是一项真理。但它之所以是真理,只因为它可以独立于情境。按照“常识”这一语词的意思,它一定与经验有关,它必须是关于经验世界之内“常”发生的某一类情境的“识”。因此它可以错,因为经验只能是类似而不能是一模一样,后者叫做“同一”。既然是类似,就可以有类似的程度,于是“常识”便可能因为类似程度足够低而成为“错识”。以上推理的正确性,不依赖于它所推断的常识所依赖的情境。换句话说,以上推理是“先验”(独立于任何经验)地正确的。先验地正确,当然就是“真理”——首先它是“理”而不是“事”,其次它是“真”的。
真理的反面是假的理。例如,若“常识可错”是真理,则“常识恒真”就是假理。常识的“真”与真理的“真”不同。理的真,是指独立于经验世界的真,故而是抽象世界里的真。抽象的世界,可以是逻辑的,但可以不是逻辑的,因为逻辑只是抽象世界的许多表达方式之一。不论如何,逻辑的真,是一种抽象的真,故而是独立于经验世界的真。例如,“A不是A”是逻辑地不真的。虽然,A若被视为经验世界里某一事物(例如“这是一片云”)的指称,则A不是A几乎就是符合常识地真确的。以我们的“时空”常识而言,这一片云总在改变着,说它不是同一片云,如同说我们不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流,总是可以理解的。
常识于是可以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表达,例如:(1)“这一片云不是它自己,它变成了另一片云。”或者(2)“这一片云变幻莫测,但仍是它自己。”或者(3)“当这一片云不会与另一片云交融时,虽然变幻莫测却仍保持是它自己。”或者(4)“由于构成一片云的气体很难与构成另一片云的气体加以区分,所以任何一片云都不能保持是它自己。”或者(5)“如果你在这一片云之外观察它,那么它可以保持是它自己。”或者(6)……注意,每一表达,隐蔽地或明显地,包含了一些假设。事实上,表达离不开假设。
同一常识的诸多不同的表达,或许有些是真理,有些一定不是真理。否则,“常识可错”是真理吗?此处“常识可错”有两种可能的理解。其一,常识的表达有错误,不是常识本身的错误。其二,常识本身是可错的。对于这两种可能的理解的考察又导出两大问题:(1)常识的真或假是否依赖于它的表达?(2)什么是“表达”?
让我转述怀特海的看法,我们人类的思维方式的特征是:在任何“理解”能够发生之前,先要有“表达”。在任何“表达”能够发生之前,先要有“被感受到的重要性”。生命需要维持,因为——究竟这“因为”的根据何在,需要另文探讨。维持自己的生命被认为是生命的本能,也被称为“复制”能力。生命的另一本能是探索可用的资源,也被称为“创新”能力。更常见的生命形态,不像我们人类,它们尚处于无意识的演化阶段,此时,它们的创新能力被称为“变异”。复制与变异,是导致了生命演化的基本要素。
另一方面,生命通常是在资源稀缺的情境内求生存和发展的,所以有了“竞争”——关于稀缺资源的竞争。很难判断,究竟是复制与变异使不稀缺的资源变为稀缺还是资源稀缺引发了复制与变异。
不论如何,(1)生存竞争,(2)遗传与变异,这两要素构成的演化过程,被认为是对地球生命史的一种概括——任何概括都是对经验世界的表达,故而是可错的。
因为资源稀缺,所以生命的行为,在生存竞争与遗传变异的选择力量的作用下,总是倾向于节约资源。所谓“感受”,是生命的感受,包括对它所处的情境的感受和对它自身的感受,以及超越情境与自身的感受。所谓“被感受到的重要性”,怀特海试图用“表达的冲动”来界定。也就是说,生命的诸多感受当中具有“重要性”的,一定会激发生命要表达这些感受的冲动。行文至此,我想起贺麟先生曾回忆怀特海“在哈佛的哲学演讲是以‘听了不懂’知名的”,又想起我引述的这一看法,出自怀特海晚年一系列演讲的合集《思维方式》,它被认为是怀特海作品当中最难懂的作品。
我赞成怀特海的看法,我们的感受,重要的,就诱致我们表达这些感受的冲动。这种冲动必须足够强烈,以致我们能够对抗“节约资源”的行为习惯,将一部分稀缺资源配置到寻求表达的努力当中。只要感受是足够重要的,我们就会不断努力要找到它的合适的表达。语言,其实是人类这一努力的结果,它最初或许只不过是一声悠远的猿啸。
一旦被表达出来,个体生命的感受,具有重要性的,就可能以语言(或言语)为载体而流传下来,成为其他个体生命的“间接感受”。一切感受都在特定情境内发生并被表达出来,并因获得了表达而超越特定情境,流传到其他情境,成为其他情境内的感受的可能参照或“类似”感受。这六的类似感受不断增加,最终可以导致“概念”的发生。
我发了这一番感慨,目的是要指出,常识固然不是概念,却提供了概念发生的历史。常识可错意味着概念是可错的,即任一概念被运用于任何特定情境时,必须是可错的。这一可错的可能性蕴涵于概念表达所涉及的各种假设之内。这些假设,等待着新的经验的否证。
这样,我大致刻画了我所理解的“演化知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