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离开中国的时候,她18岁,战争刚刚结束,未婚夫或许还活着,带着这样的信念,她走了,跨越北方的河,向南,进入克里亚北部仍笼罩在硝烟中的断壁残垣。
2005年6月,著名外科学杂志《柳叶刀》披露:1995年特大洪水袭击北克里亚,随之而来的严重饥荒,在四年时间内夺去了三百万人的生命,并且饥荒仍在继续。目前,当地人民唯一重要的经济活动是四处寻找粮食——事实上是寻找任何“可吃”的东西。根据北克里亚提供的2000年人口调查数据,男性死亡率从1995年的千分之三十五加倍,升至2000年的千分之六十七。2005年联合国粮食署提供的数据显示,在那里,至2004年底,仍有七百万人,主要是妇女和儿童,急迫地需要粮食,北克里亚人口的45%处于严重营养不良状态,营养不良致使大饥荒的幸存儿童70%发育停滞,疟疾流行,乙型肝炎和肺病正在大范围内蔓延。被允许进入北克里亚的非政府组织的救援者表示,他们提供的接济无法被送给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为了生存,从北克里亚,数以千计的平民,向北,跨越边境进入中国。
2005年12月17日,她回来了,精神萎靡,身材瘦小,面色焦黄,短发,薄衣。2001年4月《预防医学杂志》发表的对170名进入中国的“饥荒难民”的面对面采访和健康检查报告披露:“这些难民,90%患有焦虑症,81%患有严重抑郁症。……根据他们的回忆,这些家庭的平均四分之一的成员已经饿死了。”
她吃了五十年来的第一顿饺子,在第15个饺子咽下去的时候,她不得不停止进食,她的胃因长期缺乏营养,已经无法接受肉和油了。两天后,她似乎找回来一些记忆。那天晚饭之前,我为她播放《大长今》第51集,韩语。一小时后,我听到她在抽泣。妻子把现金交给她的时候,她似乎在感谢又像是在摇头。因为,她说中国产的大米在她的城市里,每斤卖30元人民币,带钱不如带大米。
我逐渐地能够想象那里的物价与日常生活了,那是我们中国人在1960年代的体验和在1990年代的体验的奇怪的混合。一方面,资源匮乏,百业凋零,正统意识形态和政府对大众生活的监管在形式上仍是“不容动摇”的,这一监管的强大后盾是占劳动年龄人口40%左右的军人群体,他们通常驻扎在城市郊区,与市民不相往来,他们优先享受外援及任何尚存的资源。关于北克里亚人口的真实数据,从未被澄清过。我的一位朋友曾帮助那里的中央政府进行过多次人口调查,从他的言谈中,我得知,北克里亚人口在长达五年的大饥荒之后,所余之数,按照最悲观的估计不超过一千万人,按照比较乐观的估计不超过两千万人。故而,那里常备军的人数不会低于150万。另一方面,在北克里亚,权力的腐败如政治瘟疫,自上而下传播,至今,已渗透到权力所及的每一基层单位。被称为“大款”的人,主要依赖他们在欧美各地的亲属的资助,其次依赖他们在中国境内的亲属寄去的物品。不过,所有这些资助和物品都必须通过各地政府官员的层层检查,并根据当地预期的腐败程度,缴纳通常达到钱物总值三分之一的“租金”。她说,国家机关早已发不出工资,机关干部靠“寻租”来养活自己,许多官员通过为私商提供保护而成为当地富豪。她说,为获得来中国的通行证,她把全部储蓄都用于贿赂当地官员仍不够,还必须承诺把将会从中国带回的财物的三分之一交给他们。从她所在的城市到最近的港口,只有厂区不定期开动的通勤车,既便从首都发出的火车,由于缺乏燃料,也完全不按时间表运行。这一次,她在站台上等候了三小时。
如果农民生产的谷物Y的一个固定部分R被缴纳给地主,则Y与R之差不能低于维持农民生存所必需的量,否则,社会将瓦解。如果社会在某一均衡的R与Y之比例下得以延续,当存在着气候和土地产出的不确定性时,R应根据收成做及时调整以免发生饥荒和致使社会瓦解的动乱。在收成好的时候,R和Y与R之差都足够大,农民可以多生孩子,地主则更奢侈地消费。在北克里亚,意识形态和产权安排不允许有地主和私有制,所以,多余的租金被用来扩展和巩固未来的寻租权力——供养更大规模的军队和更多的政府官员。如果这种扩张不导致官僚化,则R的及时调整尚属可能。如果扩张的权力迅速官僚化,则当收成下降时,既得利益不可能被压缩,于是R无法向下调整。这样的社会如果遇到连续不断的坏收成,将陷入毁灭性的困境。
在正常社会里,平均而言,常备军规模不超过人口规模的4%,不超过劳动年龄人口的10%,于是R的调整相对而言较为容易。北克里亚的常备军规模已经超过劳动年龄人口的40%,这使得R的调整极其艰难。
租金比例难以调整,在现实社会里意味着经济管理体制改革遇到的政治阻力极大,如果不是不可克服的话。根据这一推测,临别时,我安慰她说:唯一可做的事情,是好好保养身体,争取在三年之内,看到北克里亚现存社会的瓦解。她摇头:三年之内?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