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有一天,我到泰山附近游学,听到一妇人在墓前哀哭。我就让我的学生子路去问问原由。子路问妇人为何如此哀伤。妇人说,她的公公和丈夫都死于虎口。现在她孩子又遭厄运,所以才如此悲伤。子路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她的回答让我颇感惊讶。她说此地虽然有虎患,但是却没有横征暴敛的苛政。这位妇人居然不敢离开有严重虎患之地,因为苛政更夺命。好像柳宗元也记载过永州一位捕蛇者类似的诉说。捕蛇者为了用毒蛇来抵官税,不惜冒着被毒蛇夺命的危险。因为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他就会被官家逼得更没有活路。我要让我的学生都记住,苛政猛于虎,暴政比蛇毒。
老子:你说的这两个故事,使我想起前几年发生的另外一件真事。这样的实例古今中外举不胜举,但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暴露了政府作为民众生活闯入者的真实面目。
孔子:政府是闯入者?您的这个说法很新鲜。我讲的这两件事与政府闯入有什么关系?
老子:当然很有关系。什么是苛政、暴政?那就是政府官员无休止地闯入你家逼稅逼捐。你要是拒绝,就说你抗税,甚至还指控你想犯上、想造反。你讲的这两件事都很有意义。从山东泰山到湖南永州,政府对民众生活的粗暴介入是弥漫性的,而且是不可抗拒的,逼得老百姓逃无可逃。
孔子:是这个道理。但是,我一直认为政府是社会中最重要的、最正常的存在,是一个国家的户主。您却认为它是一个应该尽早离开的闯入者。这个怎么理解?
老子:我们在政治上有个重大分歧。你认为政府是主,要为民做主;我认为政府是客,要以民为主。你主张的是家长制的政治观。你把政府与统治者看作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中最重要的主体,整个社会都是他们家的后院,任由进出。虽然你反对苛政,但是家长制与苛政却有着密切的联系。家长制的政治观赋予了统治者任意干预民生、任意索取民脂的权力。因此,要想从根本上防止苛政与暴政,就必须放弃家长制的政治观,收回政府任意干预、任意索取的权力。这就要求把政府与统治者定位为民众生活的闯入者,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户主。如果我们真的认为民众是国家的根本,那么,形形色色的“当局”都不过是闯入者而已。
孔子:闯入这个词,使我想起了撬门溜锁的入室抢劫犯。政府闯入民生的现象能杜绝吗?
老子:闯入是人类社会中非常常见的现象。你讲的是恶性的闯入事件。大多数闯入情形是良性的,无恶意的。比如说,你跟你的女友相识相交,你就是她的世界的闯入者,她也是你的世界的闯入者。结婚后,你们俩的世界合成一个世界,但是双方也仍然要尊重对方的私人领域。你首次去女方家里做客,你也是闯入者,所以,一举一动要小神谨慎,不要做毛脚女婿。从大范围看,在社会生活中,因为一些事情无法自己全部完成,如治安、外交、国安,才成立了政府,民众才授权政府来担当这些任务。从这种意义上讲,政府是为民众打工的,是民众的正常生活的闯入者。公仆的概念也隐含着政府是闯入者的身份。政府作为公仆,只有为了正当的公务,才能闯入。就像仆人是一个正常家庭的闯入者一样,政府及其官员也是百姓生活的闯入者。所谓苛政、暴政,就是政府蜕变成民众日常生活中的恶意的、胡作非为的闯入者。而且,我认为,政府既是人的造物,也是天道的造物。正是天道把政府定位为闯入者。可惜,这个秘密很久以后才被发现。按照天道对闯入者的要求来行事的政府才是有道的政府。如果政府和国家权力机器真的是闯入者的话,我们就应该按照天道对闯入者的行为规范来节制、约束政府及其官员。
孔子:那么,政府作为闯入者,怎样做才得体呢?
老子:根据我的理解,天道对政府作为闯入者的要求是很严厉的,有些要求甚至有些自相矛盾。但是背后的道理也很简单。政府之道其实就是做客之道。客人为了让自己受欢迎,必须把对由于自己的闯入所带来的侵扰降至最低限度。有道的政府也是如此,必须把自己放在一个谦恭的客人的位置上。
比如说,受欢迎的客人都畏惧四邻。任何光天化日之下的闯入者,都在四邻众目睽睽的监督之下。无论多么强悍的闯入者即使有强大的武力让四邻当时噤口,仍然做不到让四邻背后噤口,更不能禁止他们在心里议论。所以,有道的执政者只能尊重由无数四邻的议论构成的舆论,正视其监督作用,而且要设定自己的任何闯入行为都在四邻的严密监视之下,稍有不妥都会被四邻看得一清二楚,引起四邻的讥笑或不满,甚至引来四邻的抨击。只要这个国家还有民众,就会有民意。因此不论用什么方法去禁锢民意都是徒劳的,反而落得千古骂名。因此,既然有四邻在,有道的执政者一定要谨小慎微,不得为非。执政者要做到的不是去让禁止四邻发现自己的非为,而是设定不论是否有四邻在侧,都是当做是光天化日,绝不去为非作歹,绝不去逾越其客人身份。要知道,政府与国家权力机器在性质上,就是民众生活的闯入者。政府要意识到其正常的、必要的闯入行为,都已经给民众的生活造成极大的不便,因此就要对被你闯入的民众格外的包容忍让,绝不要心胸狭隘。所以,我要提醒,民众和官员都要时时牢记:掌权者是民众生活的闯入者。
孔子:看样子,这个客人还很不好当。
老子: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最尴尬的角色,莫过于闯入者,你掌权者既要自然洒脱,又要处处谨慎,不去扰民。你作为闯入者已经侵扰了民众的生活,怎么还能跟他们斤斤计较呢?善意的闯入者应该虚怀若谷,不记私仇,不自作聪明,不计较自己受到的批评,甚至是诽谤、诬蔑和诋毁,要像河流山川一样,去包容一切。然后,中国历史上的统治者常常把自己看做是全社会至高无上的主人。在帝王心态的支配下,统治者都反客为主把江山据为己有,把生活在自己江山上的民众看做是暂住的客人,因而时常对他们任意驱赶,任意侵害,甚至没有证件就不让他们自己自由走动。他们只能暂住在统治者的江山中。但是,这样的统治者万万没有认识到的是,民众不是江山的客人。倒是这些掌权的人是不折不扣的客人。他们应该把民众看做是主人,把自身看作是闯入民众生活的客人。既然掌权者是江山与民众的客人,他们就应该按为客之道来要求、约束自己,不能在真正的主人面前乱说乱动、反客为主,放肆无礼、胡作非为。
孔子:您说的这些两难的要求,即便是善意的闯入者也会觉得无所适从。面对这些种种的两难,有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呢?
老子:你的观察很到位。执政绝不应该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当然,万全之策也是有的。那就是,只要执政者能够做到实实在在,敦朴真诚,公平公正,即使在小事上略有过失,民众也会原谅。既然在一定限度内闯入民众的生活是不可避免的,执政者就要格外审慎。具体地说,执政治国的一举一动,要像在冬河薄冰上行路一样,谨小慎微、小心翼翼,既要防摔倒,又要避免落水。如果执政者看上去迟疑不决,进退失据,这也都不是坏事,总比鲁莽决策,粗暴行事要好。决策过于果断的统治者中看不中用。审慎、迟疑,总不是坏事,怕的是统治者做事,迅雷来不及掩耳。不怕统治者保守审慎,就怕统治者激进妄为。
在政府问题上,人类面临的永恒难题是:政府应该去制止那些普通刑事犯罪类型的闯入行径,但是政府也是闯入者,甚至沦为不受节制、不可阻挡的闯入者。如果不对政府的性能和职权在根本上加以限制,政府就会不断地企图去闯入、操控其民众的心灵与生活。政府的使命是保护公民的权利免受他人包括政府官员的侵犯。这个使命听起来有些自相矛盾,因为这个使命要求政府阻止政府及其官员。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政府就会随时敲你的门,闯入你的生活和你的家。所以,顺应天道的政府不该任意、粗暴闯入民众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要把这种闯入保持在最低限度,并杜绝任何不必要的闯入。还是那句老话: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天道章句之十五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客;涣兮,其若冰释;敦兮,其若朴;混兮,其若浊;旷兮,其若谷。浊而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蔽而新成。
古时善于行天道者,
细致通达,深藏难识。
因其难识,故勉强形容如下:
犹豫的像冬河履冰。
紧张的像四邻在侧。
庄重的像做宾作客。
洒脱的像冰雪消融。
朴实的像未雕原木。
豁达的像旷旷山谷。
包容的像浑浑江水。
静心等待,浊水徐清。
守候不扰,由蛰复生。
恪守天道者,不走极端。
只有不走极端,才能历久而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