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于建嵘,1962年生,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社会问题研究中心主任,教授。法学博士,著作有《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抗争性政治:中国政治社会学基本问题》等。
【先驱语录】★官员不容易是事实,如果官员感到干不下去了,可以下台啊。从来没有求着他们来管我们
赚了大钱的朋友,调侃他总是“忧国忧民”;做了大官的昔日同学,嘲笑他“迂腐不化”。工作之余,于建嵘还要花上大把时间,接待来自不同地方的访民
京郊外的小堡村,因画家扎堆聚集,得名“画家村”。这几年,“画家村”名气渐大,吸引了不少慕名而来者。有青涩的学生,怀揣梦想的文艺青年,落魄的画家,前来购买画作的商人……
这里,还住着一位与众不同的“画家”。他的画作对象,都是清一色的上访百姓:头裹白色头巾,上书一个大大的黑体“冤”字。画中访民酸楚无助的表情,足以震撼人心。有人说愿出高价购买,这位“画家”听后哈哈大笑。
一幅大黑框眼镜,几缕凌乱的头发,满口浓郁的湖南腔,说到激动处声音高亢,偶尔不失幽默。他是“画家村”的名人,街坊邻居都尊称他为于教授。于建嵘今年48岁,湖南衡阳人士,他的职业并非画家,而是中国社科院研究农村问题的学者。他曾与农民同吃同住,跑工地、下矿井,深入“潜伏”两年后拿出力作——《岳村政治》,蜚声学界,震动中央。
闲暇时,他经常去画家朋友的画室串门,相约喝酒,谈天说地,生活过得颇为自在。但是,大多数时间,他坐公交、赶火车、搭飞机,奔走于全国各地的城市和乡村,忙于给地方官员讲课,忙于社会调研,忙于倾听访民诉说。
赚了大钱的朋友,调侃他总是“忧国忧民”;做了大官的昔日同学,嘲笑他“迂腐不化”。工作之余,于建嵘会花上大把时间,接待来自不同地方的访民,静静地听他们倾诉,默默地给他们鼓励,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是于建嵘的工作状态,亦是生活状态。
面对台下官员嬉笑怒骂
2010年底,于建嵘一条谈官员心理的“平常”微博,短短一小时内在新浪微博中,被网友们热捧地进行模仿造句,横空造出了“建嵘体”(又称“谈心体”)。“建嵘体”的走红和被疯狂模仿,是因为这条直击某些官员心态的微博极大地引发了人们的共鸣。
不过,说到“这些当官们”时,于建嵘总是用毫不客气的语气,这早已成为他的常用语。
“你们这些当官的把上访老百姓拘留、劳教甚至送进精神病院,会遭报应的。”说到此处,台下一片静默,突然有人站起来鼓掌,叫道:“骂得好”。
于建嵘的特别之处在于,尽管他“出言不逊”,甚至指着台下,说“我警告你们”,但是台下的官员很少有人会恼羞成怒,反而会觉得“痛快”“解气”。于建嵘讲课时的气场,总是具有这样的震撼效果。不少听课官员被他的口无遮拦,惊得目瞪口呆。“也只有于老师敢这么说。”一位听过课的基层官员私下告诉《国际先驱导报》记者。
2010年11月26日的北京大学校园,冷风瑟瑟。
国际关系学院二楼的多媒体教室内,一群四十岁上下的乡镇党委书记,正围着于建嵘七嘴八舌地说开来,“我这个芝麻官,是吓大的。很多话是想讲却不敢讲,不能讲。”“明知道是错的偏偏要做,明知道是对的却不能做,为什么?一直想不清楚。”……给官员学生上课时,于建嵘多能听到类似的抱怨和困惑。
“你们知道什么叫‘销号’?”于建嵘轻轻一问,眼镜眯成了一条缝。
台下的官员相视而笑。于建嵘展示了河南某县一份关于“销号”的正式文件,上面写道:……责任单位负责上访发生当时的销号,要尽最大努力减少登记量,……销号是最后一招,合理不合理,科学不科学,不是我们在座各位能决定的,上级是这样考核,我们只能与时俱进,适者生存,今后发生的上访,必须销号,销号是经济上的付出,不销号是政治前途上的损失。……
当看到这份红头文件时,于建嵘坦言自己惊呆了。“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有地方政府敢正式下文件要求到北京行贿消掉上访号。而且还叫与时俱进。”他拍了一下桌子。“基层政府为何要行贿上级信访官员?”说到此处,台下响起一阵掌声。
“明知道接访解决不了问题。既骗老百姓,又骗自己,还搞得地方政府没有办法,何必呢?”谈到当前的信访制度,于建嵘开足了火力。
他曾拿着一个涉嫌“行贿”的问题当面质问国家信访局官员,惹得国家信访局一研究室的负责人直拍桌子,指着他说,“于建嵘,今天我不得不警告你,你要为你今天说的话承担法律责任。”于建嵘顺势把随身携带的背包往桌子上一放,“我有的是证据,你今天要看录像有录像,要看文件有文件。”当时的气氛十分尴尬。
于建嵘京郊的“农舍”里有一间房子,专门用来存放涉及全国各地上访的“黑材料”。他指着台下,用诙谐的语气笑眯眯地说:“今天哪位惹我不高兴了,就把你们那地方的黑材料给曝光出来。”引得台下又是一阵笑声。
仗义执言吸引众多粉丝
每次给官员讲课时,于建嵘都会慷慨激昂地呼吁:“现在中国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刻,你们作为执政者,要拿出自己的智慧、勇气和品格,真正爱民亲民。只有如此,这个国家当前面临的困难才能被克服,中国才能算得上真正崛起。”嘶哑的声音依旧高亢。
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官员听课后有所“醒悟”。
11月28日,在清华大学一个地方中青年干部培训班上,刚从外地风尘仆仆赶回京城的于建嵘,劝大家不要去拆老百姓的房子。“今天你们拆了老百姓的房子,明天你们的房子也可能被拆掉。今年北京最牛的上访是什么?广西一个信访办的主任上访了,就是因为他家房子被人强拆。”
听到此处,台下一位负责拆迁工作的官员当即立下“保证”:“不会再去强拆老百姓的房子了。”于建嵘听后十分高兴,立马在自己的微博上记录下来。以前他不那么热衷上网,现在却迷恋上了微博。他说,微博就是每个人的“新华通讯社”。于是,微博成了他的另一个阵地——呼吁、叫板、批判。
细读于建嵘的微博,可以感知他的热度,感知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真我本色。为帮助弱势群体,他不惜两肋插刀;为了讨要公道,他不禁怒发冲冠。他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当青岛一位“钉子户”打来求助电话时,他在微博上如此动容地写道:“兄弟,接到你的电话,听到你哭泣的声音,我难过,我愤怒。兄弟,你别哭!我知道你委屈,你无助,你不服!兄弟,不急,不急,你要相信我和所有的朋友。兄弟,你告诉我警察来了,不怕,不怕。兄弟,我们与你在一起,就是要还你公平和公正。”
我们的责任就是对民众说和写
于建嵘是一位学者,他用理性的思维、实证的方法,来研究当下中国转型期的社会问题。他更是一位公民,感性、正义而充满责任。他说:“我总怀有一种希望,将来有一天,当听课的学员中有人官至中南海,一定要对底层人们充满关爱。”
于建嵘的底层关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曾经的经历。他年少时曾因没有户口当过多年的“黑人”。
有一次,他在广州做公开演讲,当时有听众问:你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不应只站在底层立场说话。他指着台下一位快六旬的妇女说,“她是我的亲姐姐,下岗了,现在做保姆,这就是我的阶级,我帮自己的亲人说几句话难道也错了?”
这几年来,于一直在呼吁中国的政治改革应该从县政开始。如果听到谁说要改革,他就跑去跟谁讲述自己的改革理念。今年5月,四川省罗江县的县委书记卢也找到于,邀请他去县城做一堂演讲,并且透露了改革的意愿。于立马赶到罗江,给县里400多党政干部详细讲解了从县到乡到村的基层政治改革设想。
“兄弟,我们干了。”听后,卢桌子一拍说。
当时,于也是热血沸腾,感觉自己一直呼吁的县政改革终于有了可以试水的地方。随即,6月份,于将罗江县委的所有常委都请到北京,并邀请了一些专家,包括前不久辞世的蔡定剑教授,在中国社科院开了一个会,深入讲解了县政改革的方案。当时,大家认为改革首先从人大代表开始。
罗江县委领导从北京回去后,立马设立了专职人大代表工作室。这可以说是中国第一个专职人大代表。但是,因当地有些“急功近利”,很快把消息捅到了媒体,引起社会舆论的强烈关注。随即,专职人大代表被北京紧急叫停。
对于这次试水的夭折,于觉得有些可惜。
不过,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40多岁的县委书记更有改革冲动。于说,他最近做了个试验,专门挑40多岁的县委书记谈改革,一谈一个准。“道理很简单,50多岁的即将退居二线,会对改革打哈哈;30多岁的还有政治前途,不敢冒险,听到改革后肯定会装腔作势一番。”
有人问,如果让你去做一个县委书记,你能干得了吗?于坦言,那不是我能做到的。话语中有几丝无奈。他有一个设想:希望通过给官员讲课,推动社会的良性发展。他始终在政府与社会底层之间扮演一个“上通下达”的建设性角色。向官员传达社会底层的声音,反馈社会底层的真实情况,向底层民众呐喊,唤醒他们的公民意识。这被他视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
他的一位知识分子朋友有些动摇怀疑,他能做的惟有鼓励:“除了说说写写,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不听是他们的事,我们的责任就是对民众说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