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日报老友潘培新送给我这本《历史的先声》,因为其中收了我两篇文章,特意买来相赠。我十分感谢,披读之下,感慨万千。后来编者笑蜀找到了我,说这本书将在香港再版,要我写篇序。这本书里说的都是真话。共产党人为真理而奋斗,更不应当说假话。本着这种精神,在纪念我党建党八十周年的时候,我就来说点读后感吧。
抗日战争期间,我在重庆新华日报工作,写过一个专栏。本书收录的《一切光荣归于民主》是其中的一篇,是延安解放日报从新华日报转载的,两者都是中共中央的机关报。延安是中共中央的所在地;重庆是南京沦陷于日寇之手以后国民党政府的陪都,中共的代表团以周恩来为首驻扎于此。
(一)
这本书收集了当年中共和某些民主人士的一些言论,主题是要求实行民主,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反对蒋介石个人独裁。开宗明义第一篇,就是毛泽东1944年答中外记者团的谈话。他说:“中国是有缺点,而且是很大的缺点,这种缺点,一言以蔽之,就是缺乏民主。中国非常需要民主,因为只有民主,抗战才有力量,中国内部关系与对外关系,才能走上轨道,才能取得抗战的胜利,才能建设一个好国家,亦只有民主才能使中国在战后继续团结。这些话对不对呢?我认为很符合实际,很对很对。
这本书有个副标题,叫做《半个世纪前的庄严承诺》。我理解它的意思是说:新中国建立五十多年了,民主政治建设的历史任务至今没有完成,半个世纪前的庄严承诺至今没有完全实现。我认为这也很符合实际,也是很对很对的。
然则为甚么没有实现?这个问题很大,是个大理论问题,也是个大实际问题。我不想做大文章,也没本事做大文章,我只想问问,我们从中能够得到甚么经验教训。我想答案之一是,这是制度方面或者体制方面的问题,我们中国缺少一个好的制度或者好的体制。这个好的制度或者体制形成文字,主要是宪法。吸取经验教训,集中到一点,我认为首先是修宪。邓小平接触到了这个问题,1980年他说:“这些方面的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走向反面。即使象毛泽东同志这样伟大的人物,也受到一些不好制度的严重影响,以至对党对国家对他个人都造成了很大的不幸。我们今天不健全社会主义制度,人们就会说,为甚么资本主义制度所能解决的一些问题,社会主义制度反而不能解决呢?这种比较方法虽然不全面,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不加以重视。斯大林严重破坏社会主义法制,毛泽东同志就说过,这样的事件在英、法、美这样的西方国家不可能发生。”
他这些话说得好。我想的是,今后我国就是要靠制度,靠“法”,不靠人。对掌权的公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我们老百姓承认并且希望他们都是君子,这才有可能选举他们为我们服务,但是还要防止他们变成小人,使他们上台以后不可能为所欲为,使他们企图不择手段而不可得。换句话说,我们要建立一种制度,这种制度能够管住掌权的人,使他们不可能耍手段说假话欺骗人民,使他们不可能站到“法”之上来损害人民的利益。人民必须这样小心谨慎、步步设防,根本原因有两条:一条,人是可能变的,品质差的人未始不可能改善一些,品质好的人也可能变得很坏。二条,权力很诱人,它有很大的魅力,越是英雄好汉越可能抵挡不住它的诱惑,西方哲人有的说:“不受制约的权力腐蚀人,绝对的权力绝对腐蚀人。”有的说:“那种不受其他权力制约的权力,是一种什么样的坏事都能干得出来的权力。”历史证明他们说得很深刻。所以,对越是权力大的职位越要有严密的立法管住,并且非得有其他权力来制衡不可。只有几种权利相互制衡,人民的权利才有保障,国家才能长治久安、繁荣昌盛。
(二)
这里让我们进一步追问,然则,何以我们没有或者没能制订这样一部宪法呢?让我们再从毛泽东说起吧,其实这远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本书收录了毛泽东与黄炎培的一段对话,人们常常引用。我认为毛泽东这段话看起来很对很好,其实似是而非,经不起推敲,更经不起实践的检验。l945年黄炎培同几位民主人士访问延安,谈到治国的方略,他对毛泽东说,希望中共诸君找出一条新路,跳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率。毛答道:“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懈怠。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毛泽东这段话强调民主,强调人民监督,强调人人起来负责,看起来很对很好。但是,第一,这是他上台以前的话;上台以后,情况变了,他的地位不同了,他也变了,这些话就不作数。第二,他预先肯定当权者的所作所为必定是正确的,必定是有利于国家和人民的好事,人民监督的目的仅仅在于叫当权者不敢懈怠;以及不至于人亡政息而已。这一点,拿毛泽东本人的情况来对照对照,就很不符合。1957年他动员党外人士帮助共产党整风,请求他们“监督”,结果他打了五十五万人为“右派份子”;并且公然说他当初的动员和请求是“引蛇出洞”。后来他举起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所谓“三面红旗”,全国饿死了几千万人。对这种政治局面,人民别无他法,恐怕只能企盼他“懈怠”一点才好。特别是他晚年亲自发动和指挥的“文化大革命”,成了全国人民的大灾难,冤狱遍于国中,暴虐史无前例。政局动乱延续十年之久,他自己不能收场,人民无可奈何;直到他老人家离开这世界,才得以“人亡政息”。
仔细想想毛泽东这一席话,他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说的,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说的;古代的“明君”表示鼓励臣民进谏,也可以说出大致类似的话来。而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民主和民主监督的意思首先是和主要是约束掌权者,限制他们的权力,使他们不可能利用手中的权力侵犯人民的权利,不可能做损害人民利益的事。毛泽东是我国历史上最后一代肆意折腾的雄主,今后大概不会再有了。民主宪政时代的这个真谛,他脑子里完全没有概念。
尼克松由于水门丑闻下台,毛泽东完全不能理解。他无论如何想不通、不能接受,这一点最足以说明他脑子里毫无宪政民主的概念。尼克松1974年下台,1976年毛泽东去世。那年元旦,尼克松的女儿夫妇俩拜访毛泽东。单少杰教授在《轻淡水门丑闻,调侃西方政治》一文中,根据当事者的记载作了非常传神的述评,请允许我略作删节,摘引如下:
朱莉·尼克松递上了她爸爸的信。老人家喃喃地读着……
“总统先生的腿怎样了?”
“好多了。。
“好好保养他的腿。他说过还要爬长城呢。把这话转告总统先生。”
“他已经不是总统了。”戴维·艾森豪威尔插进话来,这位尼克松的女婿正是毛泽东此次谈话的真正对话者……“我乐意这么叫他,你管得着?”老人家容不得半个“不”字。接着他又大加发挥地说:“不就是两卷录音带吗?有什么了不起?当你手中刚好有一台录音机的时候,录下一次谈话有什么错?谁让你们美国有那样多录音机!”为了美国,戴维不能同意这话,他说:“这个问题很复杂,关系到西方的政治……”
老人家不容分辨,又抢过话来:“西方政治?那是假的。为什么不?简直假死了,也脆弱死了。两卷录音带就能把一个帝国搅得天翻地覆,不是纸糊的是什么?甚至是卫生纸糊的。”
在东方人眼里,西方政治带着一股奶味。他们对水门事件的看法一致得就像商量过似的。英迪拉·甘地说:“为几卷录音带大吵大闹,值得吗?”萨达特说:“大惊小怪,统治者难道不允许进行统治?”
前面我说这不是毛泽东一个人的问题,我的意思还不是指英迪拉那些外国人,而是指我们中国人,并且首先是指我自己,当年我自己也是那样看的。当美国为水门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认为那是资产阶级的政治把戏,是尼克松的反对党民主党煽动起来,愚弄老百姓的。后来看到共和党里也有人反对他,我认为这更可见资产阶级政治的虚伪性,那些政党的党员不过是些政客,只为个人名利,见风使舵。近年来稍稍接触一点美国和英法的历史,才知道那是由于我自己太缺乏常识,对西方近代和现代政治方面的思想和实践一无所知。改革开放以前,我认为除了马克思主义,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社会科学。这种迷信把自己封闭起来,使自己由于愚昧而陷入了更深的愚昧。我今年吃八十三岁的饭,我相信现在七八十岁的我们这一代人中,像我这样的不会只有我一个。单少杰在他的文章里说:“毛泽东在“水门事件”上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恰恰是现代民主制度的精华,即国家权力相互制衡的机制。在这种制衡机制的作用下,国家的任何权力都不可能是至高无上的,都要受到其他权力的制约,即使总统也不能例外。如果总统做了假,犯了法,欺骗国会,蒙蔽人民,一旦被发现就会受到相应的惩处。国会有权追究其责任,甚至有权弹劾他,把他撵下台。新闻媒体也有权批评他,使他在全国老百姓面前曝光,在那些既可以投他赞成票也可以投他反对票的选民中丢人现眼,无地自容。因此,在这种权力制衡下,很难产生出不受制约的独裁政权或独裁人物。这也正是那位已居于至高无上地位,无人能管、无人能批的伟大领袖所“不能理解”的。”单少杰这些话正是我想说的,我不能说得更好,所以干脆抄下来。
(三)
最后再说说宪法的事。毛泽东在中共中央一次全会上印发一张大字报,就把堂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刘少奇打倒了。国家主席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由全国人大选举产生的。何以这宪法就这样如同废纸,既不能限制毛泽东、也不能保护刘少奇呢?可见这宪法本身一定存在着大问题、大缺陷。它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于是乎毫无用处.
所以我想,总结起这半个多世纪的经验教训来,我们中国的民主化要从修宪做起,首先就要研究宪法。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同时就是补上宪政民主这一课。我想不仅我们老年人需要补这一课,恐怕许多年轻人也需要补这一课。顺便举个例吧,我现在居住的这机关宿舍区两个小小的花坛上,竖立着几块红字白底黑边的牌牌,制作很是工整。其中一块上写的是:“知法懂法守法一个不能少;国事民事天下事事事需要法制。”其他几块写的是“争当文明市民”和”社区为我办实事”之类,看来是有关机关统一制作或统一安排的。前一块使我感到很遗憾,“知法、懂法、守法”当然很重要,可惜偏偏漏掉了“用法”,我想,作为一个现代公民,在懂得“守法”的同时。还应当懂得“用法”来保护自己的权利。因此我希望大家来研究宪法,讨论宪法,然后大家来修宪、行宪!这又要有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否则这种研究和讨论根本不可能。
改革开放以来,言论比过去自由多了,比如现在各种顺口溜层出不穷,口头流传无远弗届。人们在朋友间、甚至在餐馆里,可以谈论国事,不怕有人打小报告。但是人民能公开宣讲自己的这些意见吗?能举行记者招待会陈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吗?报刊书籍能发表这些言论吗?我国至今还没有这种充分的言论自由,更没有出版自由。虽然这些都是宪法上写了的,却还有赖于大家来争取。所以研究宪法、讨论宪法、修宪、行宪,又只有从争取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做起。我想我跟大家一样,不愿看到动乱,更不愿再发生暴力斗争,那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中共十五大决定依法治国,很好很好,我希望我国的历史能够从此翻开新的一页。中共是执政党,我希望中共中央勇敢地站起来,也来议宪、修宪、行宪。
所以,我认为,我们国家民主化的实现,还需要我们大家艰苦奋斗,逐步前进,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呢。
2001年4月25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