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一段的事情说起,四月赴成都参加某文学典礼,活动期间举行了一场“网络时代的文学处境”讨论会,一些与会专家对网络文学不以为然,我发言的时候以韩寒为例谈了不同意见。回到上海之后,发现很多媒体报道了此事,并且虚拟了一个“消灭还是赞美”的吵架场面:一方面是“著名作家麦家怒斥网络文学”,一方面是所谓“80后评委力挺韩寒”。回忆起来不知道何时力挺的,韩寒和比如鲁迅的差距依然长路漫漫,所谓“当代鲁迅”才是“力挺派”。不过,网络文学不应该被“怒斥”、“力挺”这类戏剧化的报道遮蔽,还是值得进一步讨论。
麦家老师惹起争议的一句话是,“网络文学99%是垃圾”,这点我完全同意,但是补充一句,正式出版的文学——可能不至于99%——大多数也是垃圾。《暗算》等很出色,但是或许转过一个书架,上面一排排的小说就不忍卒读。当天讨论会的主题,“网络时代的文学处境”,已经暗示了问题所在:为什么在网络时代,文学的处境这么糟糕(网络时代之前似乎也不容乐观,但是好像没人提起此事)?麦家老师带有玩笑色彩的“怒斥”,与其说抱怨的是网络写作,毋宁说抱怨的是广大读者,尽管他本人已经是很畅销的作家了。
然而,在抱怨“庸众”之前,似乎不应该将“网络文学”简单地视为品位低下的文化产品。网络归根结底是一种媒介,以载体来推测内容的价值,这种逻辑是否合适?很简单的道理,和网络文学发表在网络上相似,《红楼梦》和当下的小说都是印在纸上的,是否因此差不多呢?不错,网络有它特定的阅读方式,但有的学者据此强调“浏览”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实在难以服人。笔者用网络阅读过可怕的康德,在伟大的国家图书馆里,却又经常随意地“浏览”,我不知道哪一种算是真正的阅读。打开电脑应该和吃摇头丸不同,似乎不会立刻内心狂躁。
而且,网络文学也绝对不是铁板一块,至少呈现着两种彼此冲突的倾向:一方面回避现实,一方面直面现实;前者以玄幻文学为代表,后者以韩寒博客为代表。前者确实带有文化工业的色彩,但毫无疑问,《盗墓笔记》和《韩峰是个好干部》完全不同。在当天的讨论中,我用了一个被遗忘了的术语来称呼韩寒代表的写作倾向:“改革文学”。但是很不幸,这再一次证明“改革文学”确实被遗忘了,多位记者在报道中都写成了“改革文字”。把韩寒和蒋子龙归于一类,似乎危言耸听,但是在关键的一点上他们是相似的:尝试以“文学”来反映“改革”。他们都是远未终结的“改革时代”的书记员,只不过用的是不同的方式。
韩寒是这样一位作家:他的书畅销数百万册,他的博客浏览量全球第一,他的每篇杂文在几个小时之内传遍各大论坛,他是《南方周末》的年度人物,他在《时代周刊》“全球最具影响力100人”排名第二——这一切的缘由是,他“睁眼看世界”,他写的是房价、物价这些普通人的遭遇;每当公共事件发生,网民关注的,不是大作家们的看法(这些看法在哪里?),而是这个28岁青年的反应。韩寒打动我们的,不是文学才华多么高超,而是他写的是一代人的命运,而且是以“反讽”、“戏仿”等契合“后80年代”内在美学特征的方式,找到了对应“时代”的“文学”,或者说对应“内容”的“形式”。在这个意义上,我理解的“网络文学”,其有价值的一端,意味着直面现实的写作,语言、形式不是来自幻想,而是与锋利的“现实”搏斗之后的产物。但是,我们主流文学界一方面宣布这不是文学,一方面又疑惑“为什么文学无人关注了呢”?
有人关注,有3亿七千万人次在关注,只不过这是另一种文学,另一种生活。然而,在一些批评家内心深处,就算四个亿也不过是“庸众”,普通读者蠢得很,只有作家、学者才佩谈文学,而且谈得应该是杜拉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谈起《悲惨世界》、《雾都孤儿》就要有格调地微微摇头,或是带着神秘的微笑起身端咖啡——《创业史》、《平凡的世界》这类则是大摇其头,狄更斯毕竟还带着一个“斯”字。如此纯粹的文学,已然可以跻身玄学、禅宗的行列,和污秽、嘈杂、让人神经作痛的人世间,确实彼此无关。而且,这样的文学才“和谐”于90年代以来逐渐定型的“精英社会”,只不过背后这种深刻的政治经济关系的变革,往往被喝咖啡的手抹去,这种变化似乎是基于文学的“自足性”。
不合时宜的是,我看到很多媒体摘录了我当时的一句发言,我现在依然坚持这个看法:如果以“先锋文学”为标准,谁能超过不断贡献出“正龙拍虎”、“躲猫猫”的中国社会呢,这才是真正的“魔幻现实主义”。当下的时代,处在人类历史所罕见的极其剧烈的社会转型期,“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远远没有结束。回避了这个时代,回避普通的读者,回避他人的痛苦与命运,落到边缘化的地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没有哪位作家会自恋到希望“蚁族”们不要关心就业、“房奴”们不要关心房价而来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虚构”喝彩吧?不要相信腰批上的又一部《百年孤独》诞生了的那些昏话(就在这几年已经诞生二十多部《百年孤独》了),我们一流的作家们,应该有雄心和抱负,找到对应时代的语言、情节、思想、结构与形式,写出“改革时代”的“新人”,写出“大历史”转折时刻人的命运,在伟大的时代成为伟大的作家。这不是“文学已死”的时代,相反,恰恰是“文学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