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策划、组织过一个选题,后来成为一篇长篇通讯发稿:《鹿死谁手:检察官的败绩》。文章记录的一个个以失败收场的惨淡结局,是我们常常回避的。在我的记忆中,类似的选题或内容因其“敏感”再没有出现过。这类选题触及到最不堪的一面,就是失败。我们是忌讳失败的,谁都奢望胜利及其光环。战争年代、血雨腥风,勇者不死,那必定是锦袍加身,然而,非战争年代、非血雨腥风,真正的勇者并非一蹴而就。于是,锦袍加身的人,我们常常投以怀疑和审视的眼光。而怀疑和审视是我们无法忍受的。只有在荡涤私利、私欲的前提下,我们才可能坦然面对。
现实的情况是,我们有太多的忌讳。这些忌讳甚至不是“上边的意思”,是我们自己给自己戴上的镣铐。我们为什么要戴上它?因为一种合理的推定,让我们进行了安全的选择。“合理”是制度决定的——然而,不要一切都埋怨制度,安全的选择跟制度有关,更与潜规则有关;同时,也是宽泛而不能言说的利益决定的。一个7岁的孩子说:40亿年后,地球都死了。其实不用她说,几十年以后,我们都死了。但是在面对私利、私欲的时候,我们都忘了常识。我们都以为自己长生不老。是孩子天真,还是我们天真?
最早知道三门峡,是一位诗人的诗。所以对于一些诗人,我很瞧不上,虽然我自己写了数百首的诗歌。我眼中的那类诗人有太多的激情,激情到了蒙着眼睛说瞎话,激情到了睁着眼睛也说瞎话,要不就是无病申吟般地自言自语。知识分子是要探究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实质的,如果诗人是知识分子,那大多一定是最蹩脚的那一层。
这本沉甸甸的《大迁徙》,竟然把我写进去了——说实话,在读到有关的文字时,我觉得羞惭。2006年6月,当我撤下本书作者谢朝平当初的两篇系列报道时,我没有太多去关心这个行为的是非对错。或者因为我的麻木,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当整整两个月后,中央电视台对渭南相同题材进行报道时,我既不觉得诧异,心中也无波澜。
我不会去追问何以如此,因为我知道那股力量由何而来。
当初撤稿之后我没想到的是,谢朝平后来又多次去了渭南、华阴等地,并将三门峡移民史写成了一本书。我以为这样的选题是需要以做课题的方式,由一个课题组来完成的,却由他一个人用绵里藏针的方式颠覆了三年前的那次撤稿——我可以放弃和逆来顺受的东西,他却没有逃避。
移民史是一部民族史,也是一个民族或多民族国家的历史,更是世界史。有关移民的专著在世界学术界更是蔚为大观,然而,对于移民的研究、尤其是国内移民的研究我们却是缺乏的、回避的:学者们喜欢写跨国移民史,他们对天边外的事情似乎更感兴趣。屯守和掺水式的移民,是我们历史的常态。现实中,对于移民问题,我们也基本上处于行政操作的技术层面。中国水利工程项目和规模举世无双,而相对于人口数量而言耕地又如此宝贵和稀少,必然带来复杂且严重的库区移民问题。以这样的背景,这部《大迁徙》的出版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牵涉政治、经济、文化、法治、民众心理等等方面的观照,让我们找到我们生存的社会的痼疾,并探讨治疗的处方。
渭南移民史是一群蝼蚁一般的农民被拨弄来拨弄去的历史。恶劣的生存状态中谋求生存本来已耗尽了他们的精神,而备受挤压的生存空间更煎熬着他们的神经。面对他们的血和泪,我们中的有些人却无动于衷、甚至加以盘剥和专政。某一个地方一个应该有效、有益运行的行政体系轰然崩塌的时候,批评是远远不够的。然而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评价体系坏了,纠错也就无从谈起,只能眼睁睁看着追求、捍卫私利者一步步侵蚀社会健康的躯体,直至身躯变得羸弱不堪。那些或者对移民大打出手、或者步步盯防,在民众的苦难面前麻木不仁的人,从研究者的角度,我对他们倒没有作者在书中所表达的不满以至愤怒,我只是觉得伤感。在一个上下利益攸关的体系下,他们已经被“锁死”了,不进则退,自觉或不自觉当中,他们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这样的人不是在我们身边蒙上眼睛就能抓出几个吗?
所以,《大迁徙》的又一重意义在于对贪腐的揭露和深恶痛绝,代表了普通人朴素的情感。这本书的完成告诉我们,在饱食之后,我们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些以冠冕堂皇的名义忙于谋取私利,排斥不同的声音,却又在人前极力表现自己的厚道和忠诚的人,才是我们应该真正警惕的。
然而,这本书又不是一本仅仅关于移民的著作。三门峡移民以一种“运动”的形式进行,而移民的或轰轰烈烈、或偷偷摸摸的17次大规模返库也不得不以一种“运动”的方式进行。我们习惯了“运动”,我们今天依然能够感觉到“运动”的强大影响,“运动”的影子无所不在。如果竟然连行政操作层面上的准备都不够,那么,“运动”真的会害死人的!
《大迁徙》描写的是一群氓,一群在宿命的操弄下成为人类亚种的生存经历。他们向应许之地迈进,然而,他们没有应有的权利。他们或者惊惊乍乍,或者偷偷摸摸鬼魅一样见不得人,或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但是,他们是在祈求。他们头上有两重天,一个可以不合时宜地晒死人让土地龟裂或者刮风下雨形成大洪水的天,一个青天大老爷几至于可以生杀予夺的天。所以,无论他们怎么人数众多,无论他们怎么热血豪情,他们始终在祈求。这是因为他们生命轻贱,如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被踩死一只蝼蚁一般的轻贱。然而,对于这些蝼蚁一般的生命,我们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轻忽。
因想撤前边提到的那两篇稿件,渭南的“灭火队”来北京时,我曾经向那位巧笑嫣然的女宣传部长讲了类似的话,但,她听不懂。她也不需要听懂。
处在一个社会的中下层,我们是一群最不活跃的人群。按照社会哲学家埃里克·霍弗的说法,一个时代的社会上层“精英”,固然是社会的形塑者,然而在另一端的底层,却也是社会的重要角色,“历史这个游戏的玩家一般都是社会的最上层和最下层”。那么,我们真的只有在台下看戏的份儿?
历史不会记住那些在三门峡移民事件中的部长、局长、主任们,如果不是这些“不安分的”移民,这部30万多字的著作里不会有他们的名字;即便有,对于他们的评价也并非本书可以完成,最有资格给他们投票的,是那些付出了巨大牺牲的几十万移民,他们会世世代代口口相传。那些上演了三门峡波澜壮阔的移民是这部书的主角,希望未来的某一天,三门峡因此而精彩。
我记住了那些移民曾经回忆搬迁前的日子:“那时,最穷的是县里的国家干部,最富的,是我们这些黄河滩上的农民。”这不是我们曾经信誓旦旦的理想吗?
埃里克霍弗说过:我们的时代虽是无神的时代,但却不是没有信仰的时代。
2009年10月2日于北京八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