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于日本平安时代的西行法师原名佐藤义清,出家前是日本退位天皇“鸟羽院”的御前侍卫。传记记载,西行出身于历代武士之家,“家富,年轻,心无忧”。由于很早就显示出创作和歌的天赋,且精通“蹴鞠”“流镝马”,故深得“鸟羽院”的信任,可谓前途无量。但他却在23岁时突然抛妻弃子,出家隐遁,直到73岁离开人世。他在山林中结草庵而居,与他相伴的是风花雪月,是树木森林,是飞禽走兽,是河谷的水声,是樵夫的斧声。他展转于日本各地,尤其钟情于到人迹罕至的深山去探幽访胜。在远离俗世的大自然中,西行度过了整整50年的隐居岁月。他用和歌与大自然对话,从大自然中去发现“闲寂”的美,从而使内心得以净化,使灵魂得以升华。可以说,大自然成就了西行的和歌,而西行的和歌也使大自然的美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西行辞世15年后,代表日本和歌最高成就的《新古今和歌集》问世,其中选入的西行和歌最多,达94首,下令编纂《新古今和歌集》的 “后鸟羽院”称他是“天生的歌人”。
西行在长达50年的隐逸生活中创作和歌达2400余首,其中绝大部分是对大自然的吟咏。西行用朴实无华的语言描绘了大自然的美丽,描绘了大自然的四季美景,描绘了山川草木的四季变化,描绘了雪月花的妩媚多姿。西行的歌风直接影响了被后世称为“俳圣”的芭蕉的和歌,并对他身后的日本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直到今天,日本的俳句仍以描写四时风光景物为主,其中必须有能表现季节的“季语”。这种特色可以说是滥觞于西行法师。研究西行描写四季景物的和歌,不仅可以使我们对这位天才歌人的内心世界有所了解,也可以使我们透过这些和歌感受到日本和歌的独特魅力,进而了解日本人的审美意识和民族心理。
一、樱花情结
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日本人对樱花有着特殊的感情,而樱花情结是日本人审美意识的集中体现。对一种植物的热爱达到痴迷程度,并结下浓厚的情结的,全世界只有日本一国。日本独特的地理文化孕育出独特的樱花情结,解析这独特的樱花情结,可以使我们更深入地理解日本人的审美意识和日本人的民族心理。
每个季节都有独特的风物,在热爱大自然的日本人的心目中,美丽的樱花是春天最具代表性的风物。日本人对樱花的钟情始于平安时代,从公元812年开始,每年樱花盛开的时节当时的宫廷贵族都要在皇宫的樱花树下饮酒赋歌。进入江户时代,这种习俗扩大到民间,并一直延续到今天,深深渗透到了日本人的生活当中。每年3月樱花从列岛的最南端的冲绳开始绽放,而后逐渐北上,直到5月在最北端的北海道盛开。每到这个时节,整个列岛都为樱花所陶醉,“花见”(即观赏樱花)成为全国百姓必不可少的活动。电视节目像天气预报那样每天播放“樱花前线”(即樱花开放到了哪里)的消息。“人中武士花中樱”,日本人认为最优秀的人是武士,最美丽的花是樱花。日本人的樱花情结不言而喻。
西行对日本人樱花情结的形成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自古以来日本的文人墨客留下了大量吟咏樱花的和歌,而西行被后世称为“樱花歌人”,一生创作的吟咏樱花的和歌达230首之多。从古至今,没有哪个歌人能像西行那样对樱花投入如此巨大的热情,也没有哪个歌人能创作出如此多的吟咏樱花的和歌。“痴心盼花花亦知,惟恐心乱花亦残”,是盼望樱花盛开的急切;“恨无仙人分身术,一日看尽万山花”,是对美丽的樱花的一片痴情;“春风无情吹花落,醒来犹自黯神伤”,是对樱花凋谢的深深惋惜。盼花、赏花、惜花之情跃然纸上。“盼花”“赏花”“惜花”三步曲,构成了西行的樱花世界,勾勒出西行在春季里与樱花连在一起的整个过程。从樱花未开时等待的焦虑、担心,到樱花盛开时赏花的欣喜、激动,再到樱花即将凋落时的那种惋惜、心痛,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爱花如命的敏感的歌人。西行的一生与樱花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可以说樱花是西行生命的一部分,是支撑他走完人生之路的精神支柱。他对樱花的痴情在日本和歌史上无人可比。在西行的和歌集《山家集》“春歌”中,除了零散的咏樱花的歌之外,还有成组的咏樱花歌。如“咏花之歌”25首,“咏落花歌”30首,“花歌”15首,“即席咏花歌”10首。在这些吟咏樱花的和歌中,咏落花的歌占有很大比重。不仅有成组的“咏落花歌”,还有若干的单首咏落花歌。如“梦中落花”“风前落花”“雨中落花”“远山残花”“山路落花”。“赏樱怎忍花凋零,莫令花落祈春风”“今宵惜花花亦残,落英埋身树下眠”。因为不忍樱花凋谢,他想到去祈祷春风;预感到当夜樱花就会散尽时,他竟打算睡在樱花树下,让飘落的樱花掩埋自己。花开花落本是大自然的规律,西行偏爱落花,不仅是由于他那颗爱花的心不忍看到落红满地,更是因为他并没有把樱花单纯看作自然界的一种植物,而是把樱花和自己的佛家思想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西行向樱花投入的感情具有更深的涵义。这种感情从萌芽到形成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结,与日本人审美意识的变化有很大关系,而审美意识的变化则可以从古代日本人审美对象的变化中找到答案。完成于奈良时代的《万叶集》开始出现樱花的身影,但如果单纯提到“花”则指的是梅花。从平安时代的《古今和歌集》开始,吟咏樱花的和歌逐渐增多,“花”一词已经为樱花所独享。更美丽的樱花取代了梅花,是缘于日本人审美意识的变化。
众所周知,日本古代文学深受中国文学的影响,中国古代诗人的“咏梅”诗曾深深影响着日本诗人。以花喻人,是中国文学的传统。中国的古代诗人对梅花倾注了无限深情,历代都有咏梅的佳作。宋代的隐逸诗人林和靖有诗赞美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宋代陆游咏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惟有香如故”。中国古代文人赞美梅花,是赋予了梅花不媚俗,有傲骨的品格,是把梅花人格化了。《万叶集》结集的年代正值“唐风文化”在日本大炽,学习创作“汉诗”是贵族子弟的必修之课,《万叶集》中的咏梅和歌无疑是受到了中国文学的影响。而《古今和歌集》与《新古今和歌集》结集时“和风文化”已逐渐取代“唐风文化”并占据了主导地位,日本人的审美意识开始觉醒,遍布日本列岛的樱花进入日本人的视野,博得日本人的青睐,赏花的习俗开始萌芽,吟咏樱花的和歌多了起来。在对樱花的赞赏中,日本人从樱花的特性中发现了人生的真谛,从而对樱花从单纯的欣赏到赋予它更深的涵义,“樱花情结”逐渐形成。今道友信在《关于美》中说,“日本传统,是把短暂、渺茫看作美的”、“按照日本人的一般思维方法,他们常把美看成一种十分渺茫的东西,看成很快就会消失的现象” [1]。“樱花七日”,是说樱花从开放到凋落只有短短的七天。樱花盛开时粉红色的花朵挂满枝头,如梦幻般美丽,但仅仅七天,满树花朵迅速凋谢,这种特性深深地触动了日本人那敏感的神经。日本处在“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上,火山地震及各种自然灾害经常发生,在科学技术不发达的古代,人们对自然灾害无法理解,当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消失,美好的东西顷刻毁灭时,日本人从樱花的花开花落中受到启发,感到人生也像樱花的花期那样短暂,人世也像樱花那样无常。再加上当时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人们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因而把目光投向大自然,投向了樱花,试图从中寻找精神的慰藉,佛教的“无常观”开始大行其道。这种审美意识影响到文学创作,形成了以悲为美的创作理念。《源氏物语》所展示的宫廷生活美轮美奂,但却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中世纪的“军纪物语”《平家物语》所描写的源、平两个武士集团长达七十年的争霸也处处流露出“诸行无常”的思想。 这种创作理念在近代更是由永井荷风、太宰治、三岛由纪夫等推到了极致。可以说由审美意识的变化所形成的“樱花情结”,折射出了日本民族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独特心理。
西行晚年曾写下一首似乎预示自己死亡的和歌,“愿如释尊,物化阳春。望月在天,花下殒身”,西行希望自己能在佛祖释迦牟尼圆寂的日子,在明月照耀的樱花树下走向西方净土。也许是西行的虔诚感动了上苍,他终于如自己所愿,在佛祖圆寂的那天,在樱花盛开、明月当空的时候结束了漂泊的一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感动了当时的日本人,这首和歌也一直传诵至今。西行吟咏樱花的和歌特别是吟咏落花的和歌正是契合了日本人的樱花情结和审美心理,所以他的和歌才受到后世日本人的喜爱,其魅力历久不衰。
二、自然崇拜
日本人自然崇拜的审美意识来自于古代日本。与千方百计要征服大自然的欧洲不同,“农耕民族”的日本人为了农业生产的需要而对大自然充满了敬意。每年农事开始之际,很多地方的农民都要举行各种“祭”来祈祷诸神,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些被祭拜的“神”不像中国那样是“关公”“钟馗”等神人,而是环绕自己身边的山川草木。古代的日本先民认为日月山川都是神,认为一切不可思议的自然现象都有灵异存在。他们用敬畏的目光看待大自然,用原始的歌谣来表达对大自然的崇拜,自然崇拜的审美意识逐渐深入人心,并延续至今。这种自然崇拜的审美意识与“祖先教”结合载一起,形成了日本的本土宗教“神道教”。如今,遍布日本各地的“神社”承载着日本民族对自然和祖先的崇拜而发挥着作用。
日本列岛美丽的自然风光是自然崇拜审美意识形成的物质基础。位于亚洲大陆东部的日本列岛四面环海,既有巍峨的群山,也有纵横的水系,四季分明,风光秀丽,这种自然条件不仅为“神道教”成为日本的本土宗教创造了条件,也为和歌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自古以来日本的文人墨客就写下了大量的吟咏大自然的诗歌。不论是日本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还是中古的《八代集》、《三代集》中,吟咏大自然的和歌都占有很大的比重。但是这些歌人所写的和歌都是偶尔亲近大自然后的产物,像西行这样投身于大自然中,用自己的整个身心感受大自然,甚至达到物我两忘的境地用自己的心灵去讴歌大自然的,可以说并不多见。平安时代中后期涌现出的隐士们也创作出了许多吟咏大自然的佳作,但把吟咏大自然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应该说只有西行法师一人。他的创作直接影响了被后世称为“俳圣”的芭蕉的创作。芭蕉的所谓“蕉风”的形成,可以说是滥觞于西行。西行的影响至今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源于他那些吟咏大自然的和歌契合了日本人与大自然融合的民族心理。
描写大自然离不开对四季风光的吟咏。西行的自撰和歌集名为《山家集》,所谓“山家”即山里的人家。正如川本皓司先生所说,“熟知和歌的读者看到‘山里’一词就会立刻想起西行的许多歌咏山里的作品”。[2]日本国土将近三分之二是山地,因此描写大自然的和歌也
以描写“山里”的风光和“山里”的生活为主。西行自认是居住在“山里”的人,他以歌人特有的敏感观察大自然,对“山里”四季的轮回有着细致入微的体察。他赞美春天樱花的美丽,“吉野山中花烂漫,疑是白云绕山峦”;他描写夏季的景色,“深山杜鹃声声闻,盛夏野草绿如茵”;他醉心于秋天的红叶,“晚秋深山披锦绣,雨染峰峦红叶浓”;他欣赏冬季的美景,“吉野山樱凝霜雪,疑是樱花绽枝头”。山里的一草一木,一年四季的春夏秋冬,都给西行带来无限的美感,也给读者展现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深深地感动了热爱大自然的日本人的心。
西行远离俗世50年,一直与大自然形影不离。隐遁者隐居山林,与大自然朝夕相伴,大自然和隐遁者密不可分。“俳圣”(俳句之圣)松尾芭蕉在《笈小文》中写到,“所谓风雅,随造化,友四时也。所见无处不花,所思无处无月。所思无花之时等同夷狄,内心无花之时与鸟兽同类。出夷狄而离鸟兽,随造化而回归造化也。” [3]所谓“造化”即大自然·存在·无常大法之意。遵从“造化”,是隐遁者生存的根本。所谓“友四时”,“所见无处不花,所思无处无月”,即以四季风物为友,四时风物皆如花月般美丽。隐遁者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无比灿烂,如果达不到这一点,则与鸟兽无异。“随造化,友四时”,被大自然的美所环绕,这是隐遁者的生存之道,也是隐遁者生命回归之源。
受佛教“无常观”的影响,平安时代隐遁者大量涌现,据说当时在京都周边的嵯峨山就有隐遁者搭建的草庵300多个。尽管这些草庵被美丽的大自然所环抱,但隐遁生活却并非如外人想象的那般惬意。草庵简陋,食物匮乏,夏季野草遮蔽道路,冬季大雪常常把草庵埋没,艰辛的生活随时考验着隐遁者的意志。据记载,当时常有隐遁者在山里冻饿而死。石田吉贞在《隠者の文学―苦悶の美》中写到,“隐遁就是脱离社会,在脱离社会的同时也脱离了人类。……舍弃了人类就变成了石头一般的东西。变成石头被遗弃在深山,是悲剧的极限。描写隐遁的〈撰集抄〉等充满了号泣就不足为奇了。” [4]隐遁者写和歌的不在少数,但那些和歌用石田吉贞的话说是“充满了号泣”,而西行即使在描写秋天深山的肃杀时也看不到一丝悲凉。“秋夜月光明似雪,又见露珠如玉霰”;“莫非前世结月缘,今生同宿此波上”;“远望今夜月无晕,月光邀我赴云居”,这是描写秋月的和歌。
如果说最能代表春天的风物是樱花的话,那么代表秋天的应该就是秋月了。古今中外的诗人无不对秋月倾注了深深的感情。南唐的李后主的咏月词最为人们所乐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可见月是与秋天联系在一起的。西行不但以咏樱花被后世所称道,他的咏月歌也同样打动了后世的日本人。在四季歌的250首秋歌中,据笔者初步统计咏月歌就有126首之多。如果统计整个《山家集》的话,其数量将会更多。西行写到在月光的辉映下,露珠晶莹剔透,宛如玉霰一般;又描写旅途在船上过夜的情景,小船轻轻地漂浮在水面上,西行仰望夜空,看到那皎洁的月亮照着自己,不由得想到是不是自己的前世与月亮结下了什么缘分,才让自己今生与月亮一起漂浮在这同一水波上呢?另外还描写自己远望秋夜的月亮没有月晕,显得非常明亮,于是他猜想,这照耀着自己的月光是不是要邀请自己到云居里去做客呢?《山家集》说这是“菩提院前咏月”,所以西行才会从佛祖想到月亮在邀请自己到月亮上即云居上去做客。可见西行对月的痴迷是因为他把月当作佛教真理的象征,所以他向明月投入自己的内心,那种向往西方净土之心。
西行吟咏大自然的和歌观察细致,感情细腻,而这也是日本文学的特点之一。古代日本基本上处于闭关锁国的状态,岛国封闭的自然环境使他们不是把目光投向广阔的外部世界,而是更多投向岛国的内部。因此用感觉捕捉事物,主情、抒情的美学理念成为自古以来日本文学的主流。日本国土呈细长形状,南北纬度相差20度左右,除南北分别属于亚热带和亚寒带气候外,多数国土属于温带气候,四季分明。而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风物。这种四季的轮回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自然形态的变化,触动了日本人敏感的神经,从而形成了对四季风物观察细腻的审美意识。这种审美意识表现在吟咏四季的和歌中就是“季语”的存在。所谓“季语”,即表现每个季节的词语,如代表春天的“樱”,代表夏季的“蝉”,代表秋天的“红叶”,代表冬季的“冰雪”,如此一来,即使和歌中没有标明“春夏秋冬”,读者也可从代表四季的风物中感受到季节的存在。江户时代的松尾芭蕉的俳句使“季语”得以固定下来,但“季语”的源头是那些吟咏大自然的和歌,而西行那些描写大自然的和歌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西行在50年远离俗世的生活中,几乎走遍了日本列岛,所以西行又有“漂泊歌人”、“行吟歌人”的美名。他以“高野山”为生活中心,多次到“陆奥”(今东北地区)和今天的四国等地去“修行”,在交通极不方便的古代日本,这种旅行的危险可想而知。为了观赏美丽的樱花,西行甚至多次进入吉野山的深处。他那些成组的描写吉野山樱花的和歌并不是凭空编造的,而是他冒着危险进入吉野山探幽访胜的结果。如今吉野山等地留下西行足迹的地方有很多樱花名为“西行樱”,并立有镌刻着西行和歌的“歌碑”,足见今天的人们对这个热爱大自然的歌人的喜爱,也间接印证了日本人自然崇拜的审美意识。
三、“闲寂”之美
“闲寂”作为一种美学理念萌芽于《万叶集》结集的时代,到了平安时代,随着“唐风文化”逐步被“和风文化”所取代,和歌的创作进入了日本文学史上的最高峰,“闲寂”的美学理念也开始与涵义相近的“空寂”一词分离而独立存在。“‘闲寂’作为美学理念而独立存在,是经由西行、慈圆、宗祗的努力,最后由芭蕉完成的。” [5]⑹
按照《大辞泉》的解释,“闲寂”是“以中世的幽玄为基础的寂静、幽雅、优美的风情”,这种风情是以大自然为契机而引发的一种情趣、情调,所谓“闲寂”是自然之“寂”,它所表现的美是自然、风雅之美。“闲寂”之美出自大自然,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发现。隐居山林与大自然相伴终生的西行从大自然中发现了“闲寂”之美,他把自己的心境与大自然有机融合,使“闲寂”不是作为玄而又玄的理念,而是作为可触可感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夏夜明月穿云出,月光如水池面凝”;“水珠如玉滴檐下,雨后菖蒲饰草庵”,这是两首描写夏季的和歌。万籁俱寂的夏夜,明月穿云而出,夜空繁星点点,月光倒映在如镜的水面,静谧的夏夜是那样令人陶醉;突降的一场夏雨给西行带来了久违的快乐,他欣喜地看着像玉一样晶莹剔透的水珠一滴滴低落在草庵的檐下,于是他采来新鲜的菖蒲草装饰着简陋的草庵。一幅闲静幽雅的山居图展现在读者面前。穿云而出的明月,倒映着月光的池水,晶莹如玉的雨珠,散发着清香的菖蒲草,还有那简陋的草庵,读者从这幅图画中不仅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寂静,也能体悟到西行那沉醉在大自然中的“闲寂”的心境。
铃木大拙认为,“闲寂”的真正意义是“贫困”,“之所以称其为‘贫困’,是因为它不执着一切世俗的东西,诸如财富、权力、名誉等等。而且,在这种‘贫困’人的心中,他会感到有一种因超越时代、社会而具有最高价值的存在——这就是‘闲寂’的本质构成”。[6]他描述“闲寂”的生活场景是“一个人幽居在只有二、三个榻榻米的茅舍中,饥时到屋后的地里摘些蔬菜果腹,闲时去倾听春雨的萧萧之音”。[7]西行出家隐遁前有着很好的家世,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武士。如果他在俗世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下去的话,得到财富、权力、名誉等只是时间的问题。但西行却对这些俗世的东西不屑一顾,甘愿到深山老林中筑草庵隐居。西行一生所结草庵超过10个,这些草庵如铃木大拙所描写的那样都十分简陋,据说西行在“二见浦”的草庵中地上铺着芦苇,充当砚台的是石头的凹槽。但因为他“感到一种因超越时代、社会而具有最高价值的存在”,所以他能排除一切杂念,在简陋的草庵中,在艰苦的旅途中吟咏大自然的美丽,感悟人生的真谛。
也正因为如此,西行的和歌中无不洋溢着“闲寂”的美,即使是冰天雪地的严冬,在西行眼里也别具一番美感。“深冬庭院霜似雪,落叶积水月影寒”,歌题是“庭上冬月”,西行选取了三个意象,霜雪,落叶,月影,所谓“庭”大约指的是草庵前的一小块空地,深冬的夜晚,庭院里寒霜如雪,积水的落叶飘落到地上,在月影的映照下发出寒冷的光。读着这首和歌,我们似乎能感受到深山里冬天清冽的空气,脚下似乎是那积水成霜的庵前小院。如果说西行秋天的咏月歌,即咏秋月的歌表现的是月的“清澈”的话,那么他的咏冬月的歌表现的是月的“冷”与“寒”。但不论是“清澈”也好,还是“寒冷”也好,都是月的原有的特色,都使人感受到“闲寂”的美感。西行以他天才歌人的敏锐的观察力,细致入微地描写出秋月与冬月的不同特征,使后世的人们不得不惊叹西行那非比常人的纤细。
“闲寂”的美学理念的底流是佛教禅宗的“无常观”。芭蕉在《笈小文》中说,“西行的和歌,宗祗的连歌,雪舟的绘画,利休的茶道,其贯道之物一也。” [8]这里所提到的几种艺术,即和歌、连歌、绘画、茶道等虽然形式不同,但它们的“道”即艺术精神、美学理念是相通的,那就是贯穿于其中的禅意。所谓禅意,就是人在和大自然的融合中所感悟到的佛教的真理,即人世的无常。佛谓世间一切事物都不能久住,都处于生灭成壤之中,都是无常的,瞬息万变的。 西行曾对弟子说过,“我咏的歌完全异乎寻常。虽是寄兴于花、杜鹃、月、雪,以及自然万物,但是我大多把这些耳闻目睹的东西看成是虚妄的,……像一道彩虹悬挂在虚空,五彩缤纷,又似月光当空辉耀,万丈光芒,然而虚空本是无光又无色的,然而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种歌就是如来的真正形象。”他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咏出一首歌,就像塑造一尊佛;不断地斟酌着一句和歌,就犹如唱出一句真言。” [9]西行的和歌不仅表现了大自然的美丽,也传达出一种深深的禅意,他的和歌与佛心一如,自然形成了“闲寂”的风格。
充满“闲寂”美的和歌是以“闲寂”的心境对大自然细致观察的结果。“无心之人知慨叹,秋夕泽畔鹜展翅”,这是西行的一首得意之作,题名是“秋日黄昏”。《新古今和歌集》中有10首名为“秋夕”的和歌,其中最为著名的是被后世称为“三夕”的三首,西行的这首就是其中之一。日本古代和歌中鹜鸟的形象经常出现,一提到鹜鸟,人们自然就会联想到梳理羽毛或拍打翅膀的形象。但西行的这首却打破常规,把意象放在打破寂静突然飞起的鹜鸟之上,展现了以往的和歌所没有的“天高地阔的舒展,鹜鸟展翅飞起的瞬间的动,与‘秋日黄昏’的永恒的静寂形成鲜明对照,让人感到给‘秋夕’赋予了一种超越式的象征性” [10],这种超越式的象征性,就是象征着自然万物的“禅”的“闲寂”。秋日黄昏,泽畔一片幽静,突然,一只鹜鸟展翅腾飞,划破天际飞向远方。大自然的生命律动与深山泽畔的永恒寂静的完美结合,深深地感动了西行,就在那一刹那,西行那无常与寂寥的感情捕捉到了宇宙,捕捉到了万有,歌中所流淌的是闲寂的美和无常的美。芭蕉的那首经典的俳句“寂静古池旁,青蛙跃进池中央,水声扑通响”,明显是受了西行的影响。西行的这种把吟咏和歌与佛教的禅意相结合所显示出的“闲寂”的美学理念对后世产生了影响不可估量。“俳圣”芭蕉的“蕉风”的形成,就是对西行的这一美学理念继承和发扬的结果。
“闲寂”的美学理念产生于日本特殊的自然环境,这一美学理念从平安时代逐渐形成, 已经渗透到日本民族的血液当中。追求物质的本真状态,盖房的木料要原色,狭窄的小院要用一株树、几块石头做成“枯山水”(假山水),甚至菜肴也追求原滋原味,产生于中世的“闲寂茶”仍然为当今的日本人所喜爱,甚至“闲寂茶”的茶室也类似于中世隐遁者的草庵。自上世纪末“泡沫经济”破灭以后,日本经济陷入衰退之中。长期的不景气使日本民众的生存压力越来越大,全球化的经济危机更加重了普通民众的心理负担。因此他们羡慕西行,希望能像西行那样抛弃世俗的一切,高蹈山林,隐居世外,清风帘幕,明月枕头。但毕竟现代的日本人无法复制西行,他们只能努力在大自然中发现“闲寂”的美来聊以自慰。
西行的一生是隐遁生活与和歌结合起来的一生。和歌给西行的隐遁生活带来了欢乐,成为他孤独寂寞的隐遁生活的精神支柱;而山林中的隐遁生活又使西行能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得以亲近大自然,观察大自然,感受大自然的“闲寂”,从而给他的和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取之不尽的素材。西行与大自然为伍,以描写大自然为自己的终生工作,直至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如果他一直留在宫廷中做“北面武士”,是不可能留下如此优秀的传世之作的。最后,让我们引述石田吉贞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自然对隐遁者来说,既是社会也是家。就像社会规范着人类的生活一样,自然也规范着隐遁者的生活。就像家温暖地包裹着人类的生活一样,自然也温暖地包裹着隐遁者的生活。所以隐遁者的生活与自然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而这一点在西行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就像在当时信仰极强的隐遁者中有饿死在山林的那样,这种与社会脱离的特性是很强的。西行比起后世的隐遁者这种与社会脱离的特性更强,与自然融合的程度更强。所以西行的和歌中自然的味道更浓烈。我们从《新古今和歌集》读到西行的和歌时,就会清冽地感受到山的清香,原野的芬芳,即使在封闭的宫殿中也能感到吹进来一股高原的清风。” [11]
【参考文献】
《日本文芸史》。松村雄二著 築摩書房 1981年
《隠者の文学》。石田吉貞著 株式会社塙書房 1969年
《西行山家集》。井上靖。学習研究社。2001年10月10日初版。
《日本诗歌的传统——七与五的诗学》。川本皓嗣著,王晓平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
《关于美》。今道友信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
《日本文芸史》第二部。第103頁。松本雄二。筑摩書房。1981年。
《禅与日本文化》。第16~17页。铃木大拙著。陶刚译。三联书店发行。1989年6月第一版。
【注释】
[1]. 今道友信著《关于美》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第147、174页 。
[2]. 川本皓司《日本诗歌的传统》译林出版社,2003年3月第1版,第123页。
[3]. 岩波书店《芭蕉文集》日本文学大系46,昭和34年10月5日第1版,第52页。
[4]. 吉田貞吉《隠者の文学―苦悶する美》,株式会社講談社,2001年11月,第17頁。
[5]. 叶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学史•近古卷》昆仑出版社2004年1月,第442页。
[6]. 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陶刚译,三联书店1989年6月,第16~17页
[7]. 同上。
[8]. 岩波书店《芭蕉文集》日本文学大系46,昭和34年10月5日第1版,第53页。
[9]. 松本雄二《日本文芸史》第二部,筑摩書房1981年,第103頁。
[10]. 川本皓司《日本诗歌的传统》译林出版社2003年3月,第64页。
[11]. 吉田貞吉《隠者の文学―苦悶する美》,株式会社講談社2001年11月版,第1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