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大陆,一直有人用孙中山的军政、训政和宪政三个阶段论来看待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现在,孙中山的节制资本的国家主义主张,也开始在中国大陆找到越来越多的知音。激进的人士更是"重提"马克思的老话: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温和的人士则号召人们"重温"孙中山的语录:节制资本,扶助农工。有人甚至用孙中山的主张来佐证和谐社会的理论,大力论证如何把"节制资本"作为构建胡锦涛的"和谐社会"的有力武器。
节制资本的拥护者,还从世界和中国的现实中找到了许多资本必须节制的理由。有人举证说,这次世界金融危机给人们的一个教训,是它让人们懂得应该节制资本。还有人指出,看看那些频发的以宝马为代表的豪华轿车撞人事件,就知道中国的资本势力有多嚣张,不节制行吗?甚至有人对国有大电信公司和银行独占机场和火车站的贵宾室,只看贵宾卡不收钱、拒非持卡顾客于门外的做法愤愤不平。从上面举出的金融危机、豪车撞人、认卡不收钱三个例证来看,节制资本似乎是理所当然,势在必行。
但是,在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前,让我们再把上面三个"力证"展开来看看。关于第一个证据:不节制资本是当前金融危机的肇端吗?我认为不是。美国的金融危机主要是"两房"房利美和房地美的坏账引发的,可以说是两房所造成的次贷危机的同义语。所谓"两房",是指美国最大的两家住房抵押贷款融资机构:联邦国民抵押贷款协会(房利美)与联邦住房贷款抵押公司(房地美)。这两家公司是执行政府住房政策的主要金融工具,其行为更多的是政府行为,而非资本行为。这两家公司是由政府设立,受政府支持的特殊金融机构。它们在形式上虽然属于公众持股的公司,但却具有准政府机构的性质。虽然美国金融危机的全面爆发,与金融衍生品的泛滥有关,但如果"两房"不享有政府隐性担保的特权,也不会引发这么大规模的危机。"两房"的故事告诉我们,更多是要节制以权力为依托的、政治化的公司行为。要节制资本,先要节制以权力为依托的资本。
关于第二个证据,豪车撞人是资本行为,还是资本家及其富二代的非经济行为?这个证据最多告诉我们要节制资本家及其富二代的嚣张行为,而不是节制资本本身。如果因为有钱人及其家人开宝马车撞人,就要求节制资本,那么,是否因为有农民割电线盗墓,有教授抄袭剽窃,就也要求节制种植与节制学术?每个行业、每个阶层都有不法行为,是否每个行业与每个阶层都要受到"节制"?而汽车撞人这种行为在现行的法律框架内已经得到解决。难道要为穷人车撞人和富人车撞人分别制定两部不同的法律吗?
关于第三个证据,作为贵宾室占据者的中国移动、联通、各大银行和作为被占据者的飞机场火车站贵宾室都是国资,是由政府或其代理人直接管理经营,私人资本完全被排除在外。政府把这些行业垄为己有,设置靠行政权力建立起来的若干家行政垄断公司分割市场,用权力把私人资本完全排除在外。贵宾室的例子,更多是说明在权力的护佑之下,国企寡头对市场的独霸。这个例子其实说明了权力与国资的联姻过于紧密,如何合理地节制权力对国资的垄断,倒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在孙中山所宣扬的"节制资本"中,资本的节制者非国家与政府莫属。拥护孙中山主张的人似乎也默认孙的看法:应该用国家权力来节制资本。问题是,节制官僚资本,还是节制私人资本?如果是节制私人资本的话,我们从上面三个例子中根本看不到私人资本的影子。
也有人解释说,节制资本当然是节制以国资为代表的官僚资本。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官僚资本与私人资本的最大差异就是其中包含国家权力与否。所以,节制官僚资本的本质是节制权力,而非节制资本。在中国,资本之所以常常变得格外张狂、可恶,正是因为它们常常与权力穿一条裤子,假借政治权力之威。
所以,在中国,如果笼统地说节制资本,而不指明节制官僚资本以及其中的权力,那是非常误导的。如果节制资本指的是用权力来节制权力化的资本,而目前的权力资本化正是现行政治制度和权力结构的产物,这不是要让犬科动物繁殖出猫来吗?在制造权力化资本的体制下,其所能繁殖出来的,只能是更多的权力化的资本!如果主张用国家权力来节制私人资本,那无异于把黄鼠狼请进鸡笼。授予黄鼠狼节制鸡的权力,这正是黄鼠狼梦寐以求的。不节制权力而只节制资本,或用权力来节制私人资本,遭殃的必然是私人资本。
其实,一部中国历史,就是节制资本和消灭资本的历史。数千年的帝制时代一直重农抑商。民国之初,当中国还没有什么私人资本的时候,孙中山就高呼节制资本。上个世纪50年代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私人资本被节制得一干二净。直到今天,私人资本还是被节制得弱不禁风,长期软骨缺钙,只有扶着权力之墙才能勉强站起来。尽管如此,一有风吹草动,就被吓得胆战心惊、魂不附体。在中国,向资本宣战的战书,一道接着一道,却少见有宣扬节制权力者。在目前中国,如果权钱联姻的制度土壤不铲除,而一味强调用权力节制资本,必然导致权力与资本的婚姻更加牢固,导致资本的频繁洗牌,导致被权力扭曲的资本更加丑陋。用权力节制资本必然导致国家权力的进一步扩张,进一步巩固目前的官僚市场经济。如果只向已经被权力或踩在脚下或玩于股掌之间的私人资本宣战,那是协助狐狸欺负鸡的勇气!到头来,意欲节制资本反而变成维护官僚资本和权钱联姻!
对待资本,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是国家主义的态度,视国家及其权力为全善和万能,资本出了问题,必须用国家权力来节制资本。另一种是自由主义的态度,用个人的自由为资本勘界,借助资本自由用资本约束资本。像权力一样,在市场社会中,资本是一种相当重大的社会势力。限制与剥夺资本自由只会加剧权力与资本的结合。要像对待权力一样,对资本保持一定的警惕,尤其是要防止资本与权力结合,变成空前专横的权力。防止权力专横的最有效办法之一,是像美国联邦党人说的那样,以权力对抗权力,在政府内部分权,在社会上形成多中心的权力,而不是消灭权力或集中权力。同样,防止资本专横的最有效办法之一是用资本对抗资本,即鼓励资本自由,让各种资本自由竞争,避免垄断资本,而不是去消灭资本。
目前的中国还不是一个完整、健全的市场经济社会,最强大的还不是资本,而是政治权力。资本之所以专横正是因为它与权力联姻,倚仗权力。只要资本自由,资本之间就会有抗衡。资本若是不自由,就只能倚仗政治权力,狐假虎威,因与权力联姻而变得不可抗衡。因此,政府的职责是维持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让资本自由地公平竞争,让舆论自由地监督资本,让法治解决与资本有关的冲突,而不是让政府权力进入私人资本,实行权钱联姻。要慎防"有难题找国家"的那种主动诉诸国家权力的国家主义陷阱。中国当今的主题,是制约权力,而不是节制资本!总结起来就是,促进自由,保障权利,发展资本,抑制权力。权力必须用权力来抗衡,资本必须用资本来制约。(来源:《凤凰周刊》2009年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