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村官”的艰难试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66 次 更新时间:2004-07-10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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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梁  

东南大学退休高工张荣亮,花甲之年回到陕西老家的方巷口村,竞选上了村委会主任,成为远近闻名的“教授村官”。

为了把自己的治村理想变成现实,就任以来,张荣亮在利益和权力的漩涡中挣扎前行,遭遇了数不清的冷眼和热泪,恫吓和殴打。

时间过得飞快,关中大地由皑皑白雪的冬天换成了艳阳高照的夏季。他的试验在重重阻力中推进,但17个月过去了,美好的蓝图,仍然停留在纸上。

又一个阳光耀眼的夏日,张荣亮带记者来铜川新区,现场介绍他经过反复思考后所作的村庄总体规划。

张荣亮站在坡上俯瞰家乡。大风带着暑气,掠过村庄上空,白杨树哗哗地响,麦田里的麦子金黄,干枯的河床上,鹅卵石泛出耀眼的白光。“多好的一张白纸啊。”张荣亮有些调侃地说。看得出,他的心情无比复杂。

然而,拥有梦想的张荣亮仍然是快乐的。“你看,”他指着大片的树林和民居说,“这里是公园,对面是小区,将来村民们的家都搬到这里,生活比现在肯定要好得多。”

阳光下,张荣亮一脸的笑容,似乎在一瞬间看见了未来的幸福。

陕西铜川的耀州区汽车站人头攒动。夏日的强烈阳光下,远近闻名的“教授村官”张荣亮竭力挤出开心自信的笑容。对于自己头上突兀的伤疤,老头儿笑着解释:“都怪昨晚不小心撞在墙上。”他语气果断,似乎不容置疑,然后马上扯起其他的事,“今天天气比昨天热多啦”。

但是当天晚上,在肮脏的街边小店里,就着两盘凉菜,三杯啤酒下肚,张荣亮的话就藏不住了——他头上的伤不但是与人争执所致,而且对方竟是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村会计张继刚。

因为这场纠纷,他几乎一夜没睡。

今年5月27日晚9点多,张荣亮正在村委会二楼的卧室和几位村民聊天,忽然楼下传来了一阵狗叫,然后是“砰砰”的敲门声。村会计张继刚出现在门口,一脸的严肃,不像是来和他拉话儿。果然,他强硬地表示“想借村委会的公章用用,明天出去办点私事儿”。

“村委会的公章怎么能随便借出去,而且还是办私事儿?”张荣亮断然拒绝。但谁也没想到张继刚会使出这一招:他趁几个人不注意,抓起放在桌上的公章就跑。

张荣亮想都没想便扑了上去,紧紧抱住张继刚的腿。但身强体壮的张继刚大步往外走,一下就把老张拖到楼梯口,接着张荣亮失去重心,“扑通”一声从台阶滚下去,鲜血从头上冒了出来。

“我今天就是死也不让你把公章拿走!”老头儿发狠了,几乎是在哭喊。张继刚无动于衷,他一边骂着一边往外走,最后两个人在院子里僵持住了。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劝解和不时响起的咒骂,一直折腾到凌晨4点。张荣亮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好妥协:“一定给你盖章,帮你把事办了,可章子还是不能拿走。”

“(过去一年多)我差不多遭受了这一生的全部打骂。”被村民们亲切地称为“教授村官”的张荣亮坐在酒桌前说。那一次,他的额头给撞破了,膝盖被磨烂,胸口及肩胛骨撕裂般的痛,右手也被夹肿,一身的伤痛。而这些,仅仅是他村官生涯的一次新伤而已。

端起酒杯,这位东南大学退休高级工程师泪流满面。“(方巷口村的)现实环境就是这样,想干些事真难。”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与白天的开朗乐观相比,像是变了一个人。

“老夫聊发少年狂”

方巷口村村委会也许是这个村子里最为破落的地方,铁门生满了铁锈,其中一扇还摇摇欲坠,院子里地面坑坑洼洼,到处疯长着野草。楼下楼上的大部分房子都被私人占用了,村委会给挤到了二楼东头的几间房子。2002年,张荣亮和老伴从南京回到老家后,就一直住在其中一间。

2003年元月5日,一个寒冷的冬夜,在这间不到15平方米的房子里,面对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和漆黑的夜色,62岁的张荣亮平生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恐惧。

晚上9点钟左右,他和几名村民正在屋里讨论即将到来的选举。忽然外面传来了叫骂声,时任村主任的刘宏文带着两个儿子冲到院子里,要找张荣亮“算账”。

因为张荣亮参加村委会主任选举,刘宏文心里早已充满了愤恨。在院子里骂了20来分钟后,见无人理会,几个人便借着酒劲,抓起砖头冲到楼上开始砸楼道的铁门。铁门砸开后,又开始砸张荣亮宿舍的房门。

砖头和铁杆“砰砰”砸在门上,薄薄的木板门已经不堪一击,咒骂伴随着熏天的酒气从破烂的窗户飘进来。看来,刘宏文的目的已不仅仅是给竞选者一个“下马威”了。张荣亮的老伴马慧艳吓得半死,催促他赶紧跳窗逃跑。

张荣亮蹲在窗户上,对着窗外一米远的另一户人家的屋顶,纵身一跳,脚踩到屋顶的石棉瓦上,“哗”的一声陷下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抓住墙沿,总算没有掉下去……

村委会大院里人声鼎沸,雪地上挤满了围观的群众,但没人敢对刘宏文指责一句。楼上房间里,张荣亮的老伴难过得眼泪哗哗往下淌。身为东南大学副教授的她,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场面。

当天晚上,张荣亮不敢回家,偷偷找到一户相熟的村民家将就了一晚。

这噩梦既非开头,也非结束。从张荣亮参加村官竞选一开始,他遇到的来自竞争对手的麻烦就一直不断。

以刘宏文为代表的村干部们痛恨张荣亮,是因为这个老头儿搅乱了他们的竞选计划。事实上,直到2002年8月份村委会选举开始,他们的关系一度还不错,参选人村支书张全放和刘宏文分别编造了有关对方的“材料”,他们看上了张荣亮是个文化人,都给他送来了一份,要他帮助参谋参谋,把对手弄下去。

然而,张荣亮哪一方也不帮,他决定自己参加竞选。

从19岁考上天津大学到晚年以高级工程师的身份回老家,张荣亮可谓是“衣锦还乡”。在老家安度晚年不好吗,为什么要参加村官竞选呢?

老张说,“我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1999年,张荣亮和同为东南大学学者的马慧艳退休赋闲南京。正好那阵铜川搞新区建设,加油站希望张荣亮把父母的坟地迁一下,夫妇俩便从南京赶回铜川。

方巷口村有380多户,1400多人,经济发展水平整体低下,村民观念保守,多年来村里几乎没出过大学生,治安也比较混乱。一次短暂的家乡之行让张荣亮感到痛心,“这么好的地理优势,怎么就发展不起来?”

真正令张荣亮不安的是自己此后经历的几件事情。2001年和2002年,热心家乡建设的他应区上领导的请求,利用自己在江苏的社会关系帮家乡招商引资。有几次,投资者都到方巷口村考察了,却因有关领导出尔反尔和村委会目光短浅,到手的资金又给弄飞了。

张荣亮非常失望,觉得“要想为家乡做事,必须自己动手”。在家歇了几年,他也越来越渴望自己能够有重新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他跑到铜川市民政局咨询,确认自己具有本村的选民资格。

“张教授”参加竞选的消息一出,方巷口村舆论大哗。他的命运和这个村落的命运都像被卷入风暴中,从此平地起了波澜。

建设铜川的“华西村”?

2002年10月初的一天,早起的村民拿着农具上地干活时,发现村口贴出一张海报:第一届方巷口村经济发展研讨会将于15日在村小学举行,主持人张荣亮,主题是“方巷口村总体规划的探讨”。

“啥叫经济发展研讨会?小小的方巷口村能有什么总体规划?”许多村民驻足围观,新鲜的概念和形式引发了他们的好奇心,倒要看看张教授能给村子的发展带来什么样的新东西。

召开这次研讨会,是张荣亮“政治纲领”宣传的第一步。他采取了村民们看来十分新鲜的做法:组织离退休教师干部和有见识的村民,集思广益,力争为方巷口村的规划做好准备。

一开始,张荣亮对村民的参与并不抱太大期望,“村民整天忙着下地,能来四五十人就不错啦。”他说。他就跑到村小学随便借了一个教室。没料到当天一下子涌来了200多村民,从教室走廊一直挤到后门和窗外,只能坐两个人的桌子凳子竟然坐上了5个人,结果当场坐塌了两个桌子和三条板凳。

往讲台上一站,张荣亮挥挥手,开始他的演讲。他根据村子位于城郊结合部,耕地被大量占用的现实提出他的发展思路:加快产业转化,向工业和第三产业转移,同时实现居住城镇化和生活小康化。最后他亮出宏伟抱负:在方巷口村建设铜川的“华西村”!

“我们也能像华西村那样?”会场一下子炸锅了,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从没想过方巷口村也能有这么美好的前景,年轻的后生们热血沸腾,激动地叫道:“那我们是不是以后不用种地,全当经理厂长,再差也是工人啦?”

张荣亮一炮打响,接着第二次研讨会便从教室挪到村口的大路上,以便容纳更多的群众。结果研讨会3个月内连续召开了5次。张荣亮充分发挥他做大学教师的演讲口才,村民们耳濡目染各种新名词,渐渐理解了他的思想,对未来也充满了期望。

但张荣亮还觉得宣传力度不够,他跑到县城,花35元钱买了一个电动喇叭。夜幕降临,村民们收工回家,他便在村口摆上桌子凳子,牵上电灯,拿起喇叭继续他的竞选演说。

张荣亮的对手有三个:在任村委会主任刘宏文、刘刚宏叔侄俩和在任副主任宋宏军。村支书张全放中途自感获胜无望,主动退出。三个对手一方面共同排挤张荣亮,同时各自采取行动争取选民。

夜幕降临,刘刚宏在几户村民家里大摆宴席,请村民们吃饭,抽烟喝酒,联络感情。他根据村民的不同“影响力”,将他们分成不同层次,在不同地方安排不同档次的酒席。没料到村民们酒后总是要见面聊天的,一问“你喝的什么酒抽的什么烟啊”,秘密全暴露了,有人满心欢喜,有人怒气冲天,感觉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在任村委会主任刘宏文采取了另一种方式:控制征地款的发放。一位村民说,刘宏文以此要挟,打算投他票的,就尽早发,不投票给他,那就先缓缓。此举同样的结果是,一些人感激不尽,另一些人怨声载道。

接着,传言开始在村中散布开来:“你看张荣亮头光光的,他实际上是东南大学食堂的厨师,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还有传言说张荣亮因为两个女儿全是留美博士,所以自己也“准备回家弄点钱,和老伴跑到美国去呢”。

2003年2月13日,预选开始,张荣亮当仁不让,位居第一。四天后即将进行正式选举,张荣亮似乎胜券在握。

当天晚上风云突变,张荣亮依旧在房间等着村民们过来聊天,一晚上没见一个人来,往常村民们总是把他的房间挤得连凳子也没得坐,聊到半夜十一二点还意犹未尽。

第二天,张荣亮走在街上,发现村民的态度也起了变化,很熟悉的人见面,也不敢显示出太多热情。“你们怎么啦?”他叫住村民问,一位村民偷偷告诉他:“最近我不敢去你那里了,你自己也要千万小心。”

更为严重的事随后在张荣亮的铁杆支持者张占荣身上发生:他家蔬菜大棚上的薄膜被全部划破。还有几个村民的农具被人摔坏,丢到干涸的河床上——有人在明目张胆地威胁张的支持者。

此时的张荣亮仍然很镇定,“这些人恐吓支持我的村民,说不定会更加坚定他们支持我的决心”。

2月17日,选举日到了,张荣亮起了个大早,进行最后的努力。

早晨6点半,天刚蒙蒙亮,方巷口村的老老少少被电动喇叭声弄醒了——“村民同志们,决定方巷口村命运的时候到了,请你们坚定信心,投出手中珍贵的一票。方巷口村的未来一靠党的政策,二靠我们勤劳致富,吃吃喝喝解决不了问题。”

家家户户的村民聚在门前,看张荣亮走街串巷,用嘶哑的嗓子喊叫。

看不见的变化在人们心里静悄悄地发生。一些村民看到他嗓子喊哑了,给他端出了茶和稀饭,一位老人偷偷把他拉到家里:“兄弟,我比你大几岁,快要入土的人了。看你放着南京的清福不享回来玩命,这选票你放心!”

上午投票,全村选民实到600多人,张荣亮得到有效票432张,另一位候选人刘刚宏仅获得170多张。

唱票结束,鞭炮炸响,村民们热烈鼓掌,要给张荣亮戴红花。参加选举的区上和镇上干部却带着电视台记者拂袖而去。

“光杆司令”

方巷口村位于渭北高原一个名叫锦阳川的谷地,沮河从村口蜿蜒而过。这里土地肥沃,雨水充沛,是方圆百里内的富庶之地。因为地处城郊结合部,方巷口的耕地随着耀州城区的发展日渐减少,几年的时间便由最初的2300多亩减少到980亩。

张荣亮为方巷口村规划了美好的蓝图:村子沿穿境而过的沮河划分为几块,河东为文化生活居住区,河西为生态环境区,靠近铜川新区的地方为集中养殖和肉食品加工区。

多么幸福的场景啊——村民们在河东小区居住,在集中养殖和肉食品加工基地上班,晚上到河西公园的茂密树林中纳凉散步,张荣亮对此无限向往。

竞选成功后,张荣亮高高兴兴跑到镇上去领村委会主任的任职资格证书——按规定,证书应该在选举完成后现场发放,可当时镇上领导走了——镇党委书记刘厚安对张荣亮说:“证书镇上没钱买,都没发呢,等等吧。”

张荣亮失望地回到村里,他准备按照村民委员会选举规程选举小组长和村民代表。奇怪的是,正准备实施,一位镇领导跑来阻止说:“为了节约开支,我看小组长和群众代表就不要选了,上届不是都有吗?”

张荣亮呆了:“不让我选群众代表,我怎么去决策?不让我选小组长,我怎么去执行?”方巷口村“两委会”的班子,8个人中有6个人是老班子成员,这些人都听命于现任村党支部书记张全放,张荣亮基本上指挥不动。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财务的交接。按规定,新旧村委会要在15天内完成财务交接,但上届村委会一直拒绝移交。张荣亮反复找镇上领导,好不容易到了5月份,新旧村委会坐到一起,可是上届村委会的账目刚到手,镇干部立刻拿走了,他们说,“还是放在镇政府封存吧”。

而张荣亮要求设立村会计和出纳,也被镇上拒绝,理由是村上的财务“镇上代管”。

张荣亮慢慢看清楚了,他惟一能够依靠的就是村民代表,村民代表不选,他的工作就没法开展。

2003年4月份的一天,张荣亮冒雨到村支书张全放家去商讨工作。张全放态度强硬,张荣亮则针锋相对,张全放大怒,“呼”的一拳打到对方的脖子上。

张荣亮见势不妙,赶紧往外跑。张全放和他的家人在雨中穷追不舍,硬是将新任村主任打翻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一顿暴打让张荣亮的头脑彻底清醒,“对他们妥协,什么也办不成”。他当机立断,毫不理会镇上的警告,按村委会选举规程选举出31名村民代表。

报复很快来了,连张荣亮喘息的机会也不给。2003年5月30日,新一届村民代表在村委会办公室开会,研究农业税问题。张荣亮兴致勃勃地准备发表讲话,突然村上卖肉的张新荣走进会场,啥话也没说,对着张荣亮的后脑勺就是一拳。张荣亮刚扭头,立刻嘴巴和脸上又挨了两拳,鲜血把衬衣都染红了。

张新荣当着村民代表的面掀翻桌子,将手机和茶杯“噼里啪啦”全摔在地上,然后扬长而去。

在这场流血事件中,满屋的村民代表没几个人敢站出来说话,一位张荣亮的铁杆支持者——退伍军人张先锋支撑不住了,觉得“几个人在上下都不支持的情况下开始工作真是浪费青春”,他给张荣亮留下了一封短信,远走上海打工去了。

当年6月,张荣亮的妻子因为在老家接连受到惊吓,回到南京的家后就突发心脏病,医院接连给远在陕西的老张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不能在主任位子上憋死

张荣亮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重重阻力中,他和村民们一起,努力使村里的各项工作走上了正轨。

2003年4月,在张荣亮的组织下,方巷口村抗击“SARS”的工作做得非常漂亮,受到耀州区高度赞扬。区委书记还专门带队,来到方巷口村召开了现场会。

5月份收农业税,张荣亮想了个聪明的法子,由村委会先替村民交上农业税,然后从村民的征地款中扣除。结果方巷口村在全镇19个村中脱颖而出,第一个把农业税交清,受到镇领导的赞扬。

这两件事情对张荣亮意义重大,先前一些持怀疑态度的村民们也开始相信,张教授是实心实意为村上干事。“在3个月内罢免张荣亮”之类的口号刚开始还有人呼应,慢慢地也无人理睬了。

不过因为村委会组织和财务问题没有解决,村上巷道整修、拉电话线等诸多工作无法开展。搁置到8月,张荣亮忍无可忍,“要是再这样下去,这个村官不当也罢。”

8月3日早晨,张荣亮下定了决心,与其在村主任的位子上憋死,不如索性碰钉子碰死。上午10点,他骑着自行车找到寺沟镇党委书记刘厚安。

见面仍是很客气,刘书记礼貌地倒茶,客气地让座,然后等他汇报工作。心直口快的张荣亮没说两句话,长期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你不让选组长和群众代表,财务迟迟不交,又不设会计和出纳,实行全区惟一的‘村务乡管’,让一个管妇联的人管村上的财务,这不纯粹是要把方巷口的问题搞乱吗?刘书记,你不要犯错误!”

“把会计和出纳的权力给我拿回去,让村上财务正常运转!否则我们一起到县委书记那里去,把事情摊开来说说。”

刘书记看到这个架势,愣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好,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你就把财务拿回去吧。”

第二天他便任命了会计和出纳,并一口气选举出村小组长和各个专门委员会。

接着,张荣亮带着村民们开始整修4组和2组的巷道。一个半月的时间,两条巷道整修一新。一位老太太专门给张荣亮送来了一面锦旗:“解围济困,真诚为民”。

村上一口水井被前村委会主任刘刚宏承包,已多年未交承包费。8月份正值夏季高温,群众用水量大,刘刚宏却趁机提高水价,并断水达十多天,令村民们叫苦连天。张荣亮带领村民们依据承包合同,坚决将水井承包权收回。

刘刚宏俗称“刘刀子”,平日村民们都不敢惹他。张荣亮的勇气令村民大为赞赏和折服。

“太岁头上动土”

还是在竞选时,张荣亮就听到了这样的说法:“方巷口的地盘上,寸寸土地都有事。”他开始还不敢相信,进一步了解,他被土地问题的严重性吓了一大跳:

——上届村委会在沮河边上投资建设了十二套半房子,一共卖了125万元,可这些钱没有走村委会的账,全部都账外循环掉了。后来公安局和税务局分别过来检查,一共罚了10多万元。

——铜川新区建设东出口大路,占用了村上13.3亩土地,给村上付款近40万,但拿回村上只有29万元,就是这些钱,后来也莫名其妙地蒸发了。

——1998年,当时的耀县为建城郊中学,在方巷口村征用了72亩土地,征地款349.5万元。当时县统征办和村上约定:本金由县镇村三级管理,任何人不得动用,所产生的利息用以支付失地农民的征地补贴。可寺沟镇信用社的账户显示,200万元本金存折被上届村委会抵押贷款183万元,几乎把这张存折抵光了。

上任几个月后,他开始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触及土地清理整顿的问题。

沮河边上由外村村民宋开喜承包的村集体砖厂成为他清理土地“手术”的第一刀。

2003年8月底,连日阴雨袭击了关中大地,方巷口村所在的锦阳川也发生了多年未遇的洪灾。砖厂墙体出现多条裂缝,在洪灾中成了危房,但宋开喜拒不停止生产,张荣亮在一边带领群众抗洪,一边根据省防汛办有关规定,监管了砖厂并使其停止生产。

方巷口村是在1993年将村集体砖厂承包给宋开喜的。可宋开喜却私自找关系,将和村委会的承包合同拿到工商局签证为租地合同,然后把砖厂注册为自己的私人砖厂,2003年被注销后一直无证经营。村委会不仅这么多年没有收到承包费,每年还得为砖厂占用的地交农业税。

官司一下子惹上了。宋开喜一纸诉状将村委会告上法院,指控张荣亮破坏生产,要村委会赔偿损失。

另一个不能不提的人物是现任村支书张全放。他是张荣亮土地整顿计划最主要的阻拦者。老张上任的第二天,张全放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没办理任何用地手续,大摇大摆地在自家苹果园里开建一处院子。

没过多久,张全放的侄子张东升要在铜川新区边上占地建一个石灰窑。按耀州区环保局通知,在环锦阳川周围不能再建有污染源,张荣亮代表村委会坚决拒绝张东升的要求。

此举惹恼了张全放。一个晚上,张荣亮不在,村会计张继刚值班。一伙身份不明的人跑到村委会,把值班室的床砸了个稀巴烂。第二天,张全放的哥哥张解放在家中摆上酒席,20多个人吃饱喝足后,开着推土机和小车向土地庙坡进发,张全放骑着摩托车在前面开路,石灰窑就这样强行开工了。

张荣亮跑到镇上给书记、镇长汇报此事,新来的何书记说:“赶快向环保局报告!”张荣亮于是又往环保局跑了两次,要求环保监察大队“赶紧上去查处”。

没想到一天早上6点钟,张荣亮刚刚起床,张东升在外面敲门。张荣亮问:“有什么事?”外面回答:“你把门开开再说,不然我把门砸了。”老张刚一开门,张东升冲了进来,大声吼叫:“竟敢到环保局去告状,要把我的窑子关掉?!”提着张家厨房案板上的刀就向老张砍来。

已经习惯于如此经历的张荣亮再次逃过此劫。

2003年12月24日,张荣亮遭遇了在农村最为恶毒的报复。

当天下午3点钟左右,张荣亮在村委会办公室工作,忽然接到村里一个地痞的电话,“张主任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父母坟被别人推掉了知道吗?”

老张心里一沉,仍然很镇定:“不知道。”对方于是向他挑衅:“那你不上来看看啊?”

5天后的一个黄昏,张荣亮估摸着地里干活的村民们都回家了,偷偷沿小路跑到父母坟前。一到现场,老人浑身发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坟上的石碑和张荣亮特意修建的亭子全部被推倒摔碎,露出1米多深的土坑。抱住石碑,张荣亮大哭了一场。

差一点触摸到理想

挣扎在利益斗争漩涡中的张荣亮,始终在为办起村里的养殖和肉食品加工基地四处奔走。2003年年底,他终于有了实现这一目标的最好机会。

机会是由区政府提供的。方巷口村的计划书和立项报告得到了刘副区长的支持,他亲自出面,为方巷口村争取到了10万元的启动经费。

这笔钱是区扶贫局的款项。张荣亮想,既然区长亲自批下了,应该十拿九稳吧。按计划,10万元起动经费直接分配给村里的养殖户,每户3000元。张荣亮召开村民代表大会,根据村里养殖户的实际情况,向区上报送了33户实力较强的养殖户的名单。

“有了启动经费,养殖户就可以顺利搬入规划好的养殖区,方巷口村的产业转型即将开始。”老张如此畅想。按他的规划,产业区首先搞禽畜养殖厂,养上万头猪、十万只鸡、500头牛,形成了规模后再上马饲料厂和屠宰厂,然后搞一个冷冻厂和肉食品加工厂。“加上销售公司和运输车。锦阳川的无污染绿色肉制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省会西安了。全村人失去土地后的就业问题也可以得到解决。”

可张荣亮没想到,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一天,区扶贫局一位负责人打电话给他:“名单里面换掉两家吧,把我说的两户换上去,一户叫张改良,另一户叫张作为。”

“我们开了群众代表会,小组长也做了工作,家家户户都知道的事情,怎么可以换呢?”张荣亮说。

对方当场摊牌:“实话对你说,张作为可以不上,张改良必须放上去。他儿子在县劳动局工作,就在我楼上。我们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不把他搞上去怎么行呢?”

张荣亮十分为难,说,“这个我实在是没办法和群众解释啊。”

这位负责人冷冷地说:“不取就不取吧,你这个钱恐怕就拿不到。”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张荣亮愣了半天,不知道这位负责人的话到底多大的可信性。次日,他召集村民开会,讨论把谁换下去,说来说去没有结果。这扶贫贷款名义上是贷款,实际上等于白给,把谁拿掉了人家都不答应。

“既然县长都点头了,钱应该没问题吧”,张荣亮心存侥幸。

两个月过去了,一分钱的影子也没见到,张荣亮打电话到区上问,那边的话音是:“钱早没有了。”

17个月过去了,村官张荣亮除了减免农业税的目标顺利实现,其他各项工作只是刚刚开始。

“去年上任7、8月份可以干成的事,恐怕今年7、8月份才可以启动。刚上任的时候,我想滞后三个月到半年就足够了,没想到和实际工作相差了一年。”张荣亮说,他每天不得不把大量的精力消耗在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麻烦上,要处理各方面的利益关系和矛盾,“真正用在工作的时间和精力不到三分之一”。

他痛惜于时间的白白流逝,晚上躺在床上经常难过得睡不着觉。

“有些人问,农村工作难搞不难搞?我说真的不难搞,只要你把心放在工作上。难搞的是那些没名堂的事。”张荣亮说。

17个月的时间,张荣亮的任期近半。和刚上任时候的热血沸腾相比,今天的张荣亮已经平和了许多,他开始悄悄地物色自己的后备人选。

张先锋的哥哥在部队呆了8年后,今年退伍回乡,目前正筹划做摄像制作生意。张荣亮看中他的政治思想素质和业务能力,想把他吸引进村委会来。

“现在我的想法是,即使在我任期内搞不起几件事,但是总体规划一定要搞好,接班人也选好,这样可以把我没做完的工作接下去。”张荣亮说。

来源:南方周末 时间:2004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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