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瑞,韩国延世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历史系教授,其专著《思想东亚》一书将于今年年末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
在理解包括民族主义冲突在内的中韩关系这个问题时,联动的(流动的)东亚的视角非常重要。事实上,同在东亚的我们的生活已经在联动了,中国的农产品进入到韩国,韩国很多东西是从中国来的,否则活不下去,这很现实。我常常去日本参加会议,日本同样的,中国也一样吧?这样的联动以前从没有发生过。
中国人的韩国观
解释韩国和中国互相认知的历史时,有两个方面影响到我们认知的过程。一个是已知的问题,另外一个是欲知的或所期待的,这两个层面互相浸透。例如你们去韩国首尔旅游时,非常重要的问题是你们想要看到的是什么呢?这种“欲知”会跟来韩国之前的“已知”所混合,最终形成你们认识到的韩国印象。
在传统时代,中国人的韩国观表现在三个阶段。
首先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韩国一面是向他们进朝贡的小国,一面是又勇猛又善于歌舞的东夷族。但是1895年之后这样的看法改变了。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清朝战败之后,东亚地区的格局发生了变化,以前边缘的日本变成了大国,成为东亚历史的中心,而清朝的地位下降变成了边缘。这种格局变化中,朝鲜半岛在东亚地区的地位也完全改变了,朝鲜半岛变成了日本的殖民地,亡国了。所以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人的看法是韩国人是亡国之民。这种局面下,中国人普遍的感受是,中国不能像朝鲜那样亡国,成为亡国之民,中国应该努力。
1919年中国发生了五四运动,而五四运动之前的两个月,朝鲜半岛发生过一个重要的“三一运动”,那时有一些中国知识分子报道分析了“三一运动”,这些文章对五四运动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样的文章很多,从这些文章中可以看出来,中国知识分子比较佩服韩国这样的小国的民众,怎么会奋起反对日本这样一个大国的侵略政策。但是这些文章最重要的目的是要表达,朝鲜这么小的国家都可以推动反抗运动,为什么中国作为大国不可以呢?表面是佩服朝鲜民众力量,但目的是想启发中国的民众。所以,亡国之民是那个时代中国对朝鲜基本的印象,是用亡国的朝鲜来激励中国。
1945年之后朝鲜半岛分裂,北部是朝鲜人民共和国,南部是大韩民国。那时起中国对朝鲜半岛的认知也是分裂的,朝鲜是中国的“血盟”、而南韩则是美国的附庸。直到1992年韩国与中国建交,40多年的时间,这样的刻板化印象一直存在着。但是1992年中韩建交之后,韩国和中国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印象慢慢改变了。目前韩国的印象在中国越来越好。因素很多,比较重要的是韩国1988年举办奥运会,影响非常大,中国人对韩国的认知有一点好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韩流。但中国对朝鲜的看法就比较复杂了,表面上还有互为“血盟”的印象,但一般中国民众感觉的印象肯定是不一样的,心态比较复杂。
韩国人的中国观
韩国人的中国观是怎么样的呢?从传统时代朝鲜的文章可以看出,中国是上国大国,是文明的中心、文明的标志。目前全球文明的标志是什么?一般是美国。但传统时代对朝鲜人来说文明的标准是什么呢?就是中国,中国提供了文明的基准。上国、大国、文明的标志,是那时朝鲜对中国的认知。
但是与中国对朝鲜半岛的认知变化一样,1895年之后,朝鲜对中国的认知也改变了。根据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朝鲜报章分析,可以得出三种态度。第一种是对清朝的蔑视。1895年后中国从文明的中心变成了边缘,日本从边缘到中心,所以朝鲜人蔑视、看不起清朝。第二种认知是改革的中国,那时朝鲜人非常关心梁启超、康有为在清朝内部的改革,因此对中国的认知还存在着作为改革楷模的中国这样的印象。第三种认为,中国是东亚和平的重要一员,中国是东亚势力均衡的主轴之一。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朝鲜对中国人认知的三个类型。
身为历史学者,我认为20世纪上半期以来一直到现在,我们韩国对中国的这三种认知也还是存在的,虽然有所变化,但仍然是主导性的。
比如说“蔑视”,冷战时期还存在这样的认知。20世纪50、60、70年代冷战时期我们在韩国课本上学习到的中国,是共产主义国家,很穷、很危险,是完全负面的。1992年之后,韩国很多人来到中国,大部分是观光客,他们说中国还差很多啊,好像我们70年代、80年代的情况,中国比较落后。这样的看法还是部分存在着的。另外一个类型,改革楷模的中国,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韩国,在推动韩国的民主化运动过程中,具有批判性的学生或者是知识分子,比较佩服的就是“文革”的理想,他们把中国革命当做映照自身的镜子,用中国“文革”的理想来批评韩国独裁的政权,这好像是恢复到改革年代的中国的认知。而第三个类型也当然还存在,目前,中国已经不仅仅是东亚和平的一员,而且是作为全球势力均衡主轴之一存在。
中韩民族主义的冲突
上面的这些情况为我们理解中韩民族主义的冲突提供了历史的脉络。必须承认,目前中国有嫌韩情绪,而韩国也有嫌中情绪。中国认为韩国在掠夺中国的传统文化遗产,特别是中国网民这样的批评、攻击非常厉害。韩国的反中情绪也存在,特别是网络上的互相冲突。韩国的反中情绪,基本上就是中国威胁论。我们的邻居中国非常重要,并且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国,因此感觉很危险。而中国的嫌韩情绪,对于韩国人来说,又被认为是中国人一直具有的傲慢的中华主义,大国主义。
例如孔子,说孔子是韩国人,这是误会。在韩国这不奇怪的,因为这不是学术界的观点。在中国大陆应该也有民间历史学者吧,在韩国,非历史专业但研究历史的人毕竟还是存在的,比如退休之后生活无忧,找到一个感兴趣的方面例如研究历史来打发时间。孔子是韩国人的观点就是这些民间历史学者的意见,在韩国只是很少的人这样强调并且在网络上发布,并不是正式的历史学界的观点。孔子的“祖国”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宋,宋的来源是殷,殷的来源是东夷族,朝鲜族的起源就是东夷族,所以孔子就是韩国人。这样简单的历史,你们相信吗?我也不相信,但这个事情引起了中国民间不小的反应。
这些冲突要解决,重要的是反求诸己。因为韩国人的反中情绪正是中国人反韩情绪的来源,反过来也成立。我想强调媒体的角色。就传统媒体而言,韩国媒体和中国媒体对对方的报道态度不太一样。韩国报纸比较敏感,比较重视这些冲突的问题,因此韩国传媒对于中国嫌韩论的报道非常多程度也较严重。比较起来,中国传媒对韩国的负面报道较少,对中韩关系的负面影响也较小。这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在中国才讲这样的话,我在韩国也发表过文章批评韩国报纸,建议韩国政府和市民应注意到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最重要的是韩国人非常重视中国对韩国的反应,但是包括媒体在内的中国人,对韩国的关心比较少,不太重视。以高句丽历史争议来说,不只韩国报纸,整个韩国社会都非常重视,但是当时我到中国,问中国朋友“你们重视这个问题吗?”他们说我们不太重视,这是很小的问题,我们不太关心。
在促进两国互相了解方面,传统媒体很重要,但引起冲突的更重要的媒体是网络。特别是网络上的年轻人比较多的介入这样的事件。为什么年轻人会很积极?因为目前的东亚,不安定的雇佣状况及中间阶层的两极化造成身为“动荡人”的年轻人的不满与不安,而这种不满与不安情绪借由网络爆发,在亚洲国家之间引起民族主义的冲突。包括韩国在内,目前东亚地区的年轻人是比较可怜的,个人的不安感非常强烈。
怎么解决这样的问题呢?一是文化的开放,要多了解对方,包括他们的情绪与动机,媒体的角色就很重要。另一个就是每一个国家、社会内部的改革,民主主义的改革步伐要加快。
比如孔子的争执,你们常常说孔子是中国人,中国的文化,我诚心地建议大家,如果我们说孔子是东亚地区共同的遗产就更好了。孔子摆脱中国的内部,扩大一点,是东亚地区,或者全世界的精神文化遗产,不是更好吗?
以前中国人说“中体西用”,我现在说“中体亚用”,中国为中心,但是可以活用包括韩流在内的亚细亚流。如果我们摆脱一个国家的看法,从整个东亚的视角来分析我们面临的问题,来正视整个亚细亚文化以及东亚的公共文化财产,我们才能真正有所创造,才能真正创造出我们新的传统,新的亚洲价值。
■现场问答
观众:韩国人动不动就抗议示威,韩国人的抗争精神是怎么形成的?
白永瑞:历史很长。涉及到日据时代的情况,像1919年的“三一运动”之后,我们的民族运动就非常多,持续存在。又如朝鲜战争发生后,1953年终于休战,但这时并没有签订和平协定,只是暂时休战,之后经过7年,1960年我们又推动了4·19民主运动,推翻了李承晚独裁政权,这才建立民主政权。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一直存在着持续的抗争的运动力量。有的文化人类学家说韩国人的性格比较活泼、比较强烈,这是过于简单的解释。韩国近现代史,几乎每隔10年就发生很大的政治变动,这后面的原因很复杂,重要的是我们韩国民间社会力量很大,所以现在李明博政府也控制不了全部的情况。
观众:你说中国现在还有中华帝国的意识,具体指什么?
白永瑞:有位中国学者,叫孙歌,2001年我们在日本见过,那时,她说你不太了解中国的规模,中国很大,历史的脉络很复杂,不会那么简单,而韩国人比较少,所以怎么能互相了解对方不一样的情况?听到她这样的话,我有一点不满,她怎么会有中华大国主义这样的看法。但是慢慢地我越来越了解她真实的意思。确实,不仅仅是国土的多少,重要的是历史,或者是环境,中国这么大,韩国比较小,不对称。作为韩国人,我们应该接受这样的不同,不然没办法了解中国的过去、现实、未来,我在韩国讲课时,会这样对我们韩国人解释。但是面向中国人讲话时,我会说,你们应该负起大国的责任,应该摆脱中国一国中心的思考,掌握东亚的视角,这样的话,我相信你们都会丢掉草根帝国意识。
观众:韩国民间的反日情绪与中国人的反日情绪有什么区别?
白永瑞:韩国人的反日情绪和中国人的反日情绪要放在东亚视角下来看待,这跟日本的反中、反韩感情是互相联动的。我常常去日本,观察它的文化或政策变化,目前在日本很容易感受到中国威胁论,尤其在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经济日益衰退的情况下,这样的情绪越来越强烈。所以碰到一个敏感事件就马上放大出来,比如说遇到从中国进口的水饺有问题,马上就证明中国人就是这样有问题。再有,比如日本人很喜欢韩流,但同时很看不起北朝鲜,歧视在日朝鲜人。都是朝鲜族人,一个民族啊!韩国人和中国人的反日有什么样的差异呢?我觉得,韩国人亲身经验过36年被殖民统治,因此韩国人的反日情绪更多是民间自发的,与政府的关系不是很紧密,而且最近出现逐渐多样的观点,但中国却不一样吧。
观众:是不是只有实现了民主化,朝鲜半岛的统一才能解决,包括中国海峡两岸的统一才能解决?
白永瑞:昨天我看到广州火车站挂着一个很大的标语,“统一祖国”,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看到这样的标语。首先我们应该考虑统一是什么。我问我们韩国的年轻人,你真的愿意朝鲜半岛统一吗?他们不愿意啊!朝鲜很穷,一旦统一,会花韩国很多钱。就像德国统一之后,虽然西德花了很多钱,但仍遇到了很多社会困境。观察到这一点之后,韩国的年轻人不喜欢统一。但是我比较强调统一,什么样的统一呢?作为过程的统一。
以前的国家概念是一个民族建立一个国家,但现在不必这样了。我想要实现的统一,是作为过程的统一,是每一个国家的民主化改革互相联动的统一。统一和民主化应该相联结,不然简单笼统地“统一”到一个政权之下,所以我和我的同事们考虑的是国家联合,或者国家联邦制度。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看法,2000年韩国与朝鲜的高层在平壤见面时已经做过这样的决定了,朝鲜半岛首先考虑的是联邦或者邦联的方式。统一和民主化应该是同一历史进程的两个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