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后几年,吴稼祥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名震一时的“谋士”型才子。我那时在跟钱理群老师读研究生,闻得吴稼祥的大名,拜读他的宏文,对其才华十分敬佩。后来风云际会,在一处开过两次慷慨激昂的秀才会,我亲耳聆听了他的“二把手更换率”的政治卓见,又亲眼见他十几分钟草就一篇气壮山河的檄文。不禁心中暗叹:谁说中国无人!只可惜多少英雄沉于下僚,龙卧沙滩,虎困斗室,一个个憋得壮怀激烈,最后只落得三杯两盏淡酒,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转眼一个八年抗战,我在沙家浜养好了伤,拿了个北大的博士,再出江湖。我不知道吴稼祥在此期间,战胜了精神分裂症,经历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把自己抛到京城的一个角落里,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也没有伴侣,只与痛苦同眠。”(作者《再版序》)我再次见他的时候,是在一个书香浓郁的大茶馆里,仍然是三山五岳的秀才们纵论天下,挥斥方遒。但此时的吴稼祥变得澹泊了,沉稳了,而且稍稍有点“圆融”的意味了。我回家读了他赠给我的大作才知道,他刚刚修习了太极哲学与太极养生。怪不得。
他赠给我的那本大作,就是上海三联出版的大名鼎鼎的《智慧算术——加减谋略论》。在九十年代的政治低气压中,图书市场上涌现了大量的谋略类书籍,就像1927年之后的“革命文学”一样畅销。但那些书多数是古代谋略的炒冷饭,或者是中外成功事例的拼凑版,只具备泛泛意义上的智慧启发性,不具备特殊的时代针对性,更不具备学术原创性。我本人就被书商利用,策划了两部此类“大作”,框架材料都齐备之后,书商说因故不能出版了,于是作废。过俩月俺到书店一看,书商改了书名,换了次序,自己充了作者,文文静静在那里热销着呢。那种心情,就像替人当了一回父亲,在街上遇见自己的骨肉儿女,可人家爹妈愣不承认一样。
而吴稼祥的这本《智慧算术》,却是他以自身的政治创伤为眼睛,观察古今中外的人生得失,用自己的痛苦熬出的一碗“智慧高汤”。不但名列京沪穗几大城市的畅销书排行榜,还被MBA培训班选为教材,2005年获得“杰出管理学者奖”,甚至近来还有读者表示,假如出国创业只能带两本书,那么一本是《易经》,另一本就是《智慧算术》。
有趣的是,得到如此激情评价的好书,“一些书店把它放在小学算术教学参考书的书架上”。这让我想起黄子平老师讲的,他们80年代的一群新锐批评家,出版了一套“牛犊丛书”,取“初生牛犊不怕虎”之意,没想到,他们去书店怎么也找不见,原来被放到了“畜牧业”一类。说句“网语”:晕!
因此,这回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再版之际,书名就改成了《入世心法——从历史看加减》。我觉得不如原来的名字更精彩,但谁让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批量生产大脑的缺乏智慧的时代呢?既然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就必须学会装傻充愣,就必须随时随地降低自己的智慧,一直降低到尘土中去,憋死就憋死了,倘能不被憋死,又重新开出花来,那就是真正的大智慧——拈花一笑的智慧。
在我看来,吴稼祥提出的不是“算术”之类的小道,而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加减哲学”的大道。世局也好,人生也罢,貌似千变万化,令你眼花缭乱,其实经过开方约分、积化和差、合并同类项,最后剩下的就是个“加减”。懂得加减的奥秘,才是真正的数学高手,也才有可能成为哲学高手。蜀国加上吴国,就减去了魏国。关羽减了吴国,也就减去了蜀国的未来。“胡雪岩善用四种加法:给予、借用、转化和联合”,所以他富甲天下。萨达姆早年善用加法,把伊拉克搞得好生兴旺,可是晚年骄傲自大,远得罪欧美、近得罪中东、外有仇国、内有政敌,所以最后孤家寡人。共产党当年依靠工农大众,又联合中产阶级搞统一战线,所以万众一心,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伟大的新中国。假如我们忽视了这一点,不搞和谐社会,不再依靠工农,天天任由外资大款率领贪官污吏对下层民众横征暴敛、大搞富人对穷人的阶级斗争,那不要说红色江山不保,就是把江山都染成黑色黄色也保不住了。
以毛泽东为例,他的三大法宝:党的建设、统一战线、武装斗争,“两加一减,颇得天道。”这是毛泽东思想成功的精髓。后来毛泽东的错误,就是加减失衡,减法用得太急,伤害了过多的中产阶级。不过他的“三个世界”理论,又是晚年思想的一绝,通过“加N减2”,孤立美苏两霸,保持全球均衡,为中国赢得了基本建设和经济起飞的宝贵时间。
如果比较蒋介石和毛泽东,蒋的加法用来给富人“锦上添花”,而毛的加法用来给穷人“雪中送炭”。于是,“锦上添花的蒋介石,得到了城市、轿车、美女和财富;雪中送炭的毛泽东得到了农村、窑洞、步枪、民心和一支名曲《东方红》。”(《六大加法》)
不论国家个人,我们一生都在用加减法,关键在于我们应该明白,何时何地对何人用加法,何时何地对何人用减法。我们需要思考,“学习尖子加早恋”等于什么?“幼年丧父加百万遗产”等于什么?“农药化肥减去农业税”等于什么?“北大清华减去希望工程”等于什么?对于我们的民族来说,减腐败、减浪费、减污染,加民主、加法制、加公平,可能要比加政绩、加文凭、加钞票和减上访、减讽刺、减批判更重要吧。
上述我的发挥,不一定都合乎吴稼祥老兄大作的原意。但我相信他说的“做好加减法,小可以养家糊口,安身立命;大可以建功立业,经世安邦”这番话,绝非广告言论,而是跟当年发明“厚黑学”的李宗吾先生一样,隐痛在心,要一醒天下人之耳目的。
陈远先生在《被忽略的大师——李宗吾新传》的跋中说:“李宗吾注定要让新旧两个时代的人对他产生误解”。我想,一切思想比较复杂的人士,都免不了被世人从多方面误解。像吴稼祥和我这样的在短短几十年中便阅历了几个时代的思想者,就更难免。那些到庙里对着佛像烧香跪拜的善男信女,跟砸佛像烧庙宇的激进青年一样,都是不懂佛心的人。吴稼祥祭出的这套“加减大法”,也肯定要被各路君子以自己之心揣度出一百种说法来。陶渊明乐观地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而人生的真况却往往是:衣服也沾湿了,愿望也落空了。李敖在《春秋评论》里解释这句说:“名誉毁了也不足惜,只要能救国救民就好了。”作为一名文化战士,李敖的牺牲精神值得钦佩,但问题是,李敖的名誉确实遭受了很大损毁,而台湾却依然把玩在被李敖称为龟孙子的阿扁的手中也。
所以最后,我再对吴稼祥的加减大法表示一点保留意见:也许我们认为的那些加减大师的“错误”,是我们看错了题。加减平衡是对的,但在一个具体的历史时期内,也许就是需要大加大减。烈士们减去了自己的生命,耶稣减去了自己的神通,鲁迅减去了自己的寿数,高昌国减去了自己的社稷,可能都不是“误算”,而是一种需要更高地提升我们的智慧去想象的“世外心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