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五四运动发生将近20年的时候,维新派的梁启超就带来了一个有趣的隐喻:新的中国应该是少年中国。从此,“老年”就与腐败、陈旧的文化想象相关联;而“青年”则成为崭新的、进步的、革命的。而五四运动以来,“青年”更是被赋予了特殊的历史使命。进化论的出现,海派知识分子对教育下一代的期望,种种文化的驱力,把“青年”推向了中国历史变革的前台。
由此,在中国现代历史中,各种各样的革命思潮和政治运动,都被打上了青年政治的印痕。激情四溢的启蒙主义文化与浪漫多姿的理想主义思潮,成为中国革命政治的特殊魅力。“青年”就不是一个仅仅与年龄和心智相关的概念,而是牵连到身份、信念、党团和阶层的概念。
简单地说,作为一种文化叙事的核心概念,“青年”成为值得关注的社会神话。
我们曾经赋予这个神话以许多特定的含义。新青年、社会新生力量、社会主义新人、共产主义接班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青年”都被赋予“社会政治主体”的意义。在曹禺的《雷雨》中,周平对周朴园的抵抗和妥协,被看作是新青年心路历程的写照;而在王蒙的小说《青春之歌》中,那群骚动不安的年轻人,成为萌发着希望、孕育着生机的新中国象征;在蒋子龙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中,年轻人更是代表了改革的动力、真诚的人生和未来的生活……
有趣的是,当历史进入上个世纪90年代,我们突然遭遇到一个现实:这个曾经在中国历史上叱咤风云的“青年”,消失了。在当时极其流行的校园民谣中,我们读到,代表了“青年”主体的大学生,还没有离开青春,就已经开始怀旧了。校园的种种美好,变成了歌曲中充满伤感又飘若烟云的“非现实”,而现实的人生,却总是令他们迅速成熟,令他们在应接不暇之中变得沉默寡言,失去童话的爱情和热情的理想。
在这个时刻,年轻人依旧年轻;但是,“青年文化”独有的理想主义光辉、启蒙主义冲动和个性主义追求,却已经烟消云散,变成了历史叙事的遥远记忆。市场经济的来临,消费主义大潮的兴起,我们不难看到,“青年文化”已经被“青春文化”所替代。
这种替代的过程,呈现为两个截然相反的趋势:青春文化的低龄化趋势和青年文化的老年化趋势。换句话说,“青年”要么变小,要么迅速变老:校园里面天真幼稚,毕业一夜,成熟精明。
大众文化的享乐主义与社会生活的市侩主义,乃是这两种趋势的文化根源。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年轻人,逐渐面临两种与此前的年轻人不一样的命运。
上个世纪80年代的恢复高考,造就了大学校园中无数离乡背井的年轻人独立生活的状况。他们离开父母,虽然依赖汇款单,但是,经济却相对独立,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购买行为。盒带、言情或武打小说,因为有了这群年轻人,而逐渐成为流行商品。商人们开始为了年轻人定制商品。在此之前,工厂很少把他们作为消费的主体来对待。当牛仔裤和文化衫成为商品的时候,“青年”也就变成商品文化的新的产物。在这样的时刻,中国的青春文化萌芽了。
紧接着,独生子女时代来临了。年轻人可支配的家庭资金日渐丰厚。动漫卡通、奇幻电影、耽美文学与网络游戏,大众文化的生产者鼓励年轻人用“迷恋”的方式来发生消费行为。五四政治广场被超女的电视广场所替代——同样的年轻,同样的嗓门,喊出了不同的热情和口号。在这里,启蒙中国的激情被消费生活的激情所替代,塑造自我的理想被狂欢体验的梦想所替代,充满乌托邦精神的青年文化,被享乐主义的青春文化所替代。
在这种文化中,人们沉浸在过度美好的想象里面,恒久停留在童年的梦境之中。
而一旦离开校园,童年期的“青年”就会突然长大并迅速老化。在张元的《绿茶》这部电影中,我们看到一个女孩子的校园生存和社会生存的截然不同的面貌。这个面貌变成了一种特殊的社会隐喻:要么清纯可爱,要么成熟精明;要么是年轻的女孩子(青年的女性化),要么是老辣的社会人(青年的中年化)。
显然,理想主义的丧失,功利主义的崛起,造就了我们“青年消失”的现象。
相对而言,功利主义是与理想主义相对的一种价值观。前者主要是以个人生活欲望的满足为生活的标准;后者则乃是一种宏大叙事,往往用集体、民族、国家的名义营造个人行为的价值。
功利主义的优势在于,它更多地让人们关注现实问题和社会问题,尊重个性的发展,趋向于建立这样一种信念:个人欲望的满足,要通过他人欲望满足的方式来实现。因此,功利主义乃是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一种道德意识。但是,其弊端也是明显的:功利主义放弃了理想主义者的乌托邦精神,沉淀着庸俗的实用主义和市侩主义的色素,往往缺少批判精神和反思意识。
我们由此告别了“青年”。在消费文化盛行的今天,“青年”只能作为一种文化的幻觉,作为一个消费的符号存在。而年轻人对理想主义热情的放弃,已经让我们看到,只存在青年的消费者,不存在一个青年的社会行为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