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处听到蓝青官话
1980年代,一位北京语言学院的教师对我说,他的外国留学生学习普通话已经能够自由谈话,并且每天看中文报纸,但是在假期中从北京到外地去旅游,听不懂外地的方言普通话,要求补习方言普通话。这位教师把我的谈话录了音,作为“吴语普通话”的听力教材。我自己听了自己的录音,浓重的常州土腔,实在难听!我的老伴张允和是合肥人,她的普通话是“半精(北京)半肥(合肥)”,我的普通话是“南腔北调”。我们结婚至今六十七年,各说各的方言普通话。
“方言普通话”从前叫做“蓝青官话”。这不是一种语言,实际是多种语言,各地不同,各人不同,有的难懂,有的比较容易懂,“可懂性”差异很大。
“改革开放”初期,在全国政协的小组会上,竺可桢先生用他的浙江普通话发言,土音浓重,大家听不懂,叫我当翻译。竺先生慨叹说:“我说英语能走遍世界,我说中国话走不出家乡,我年轻时候没有受到国语训练,下一代青年必须学习英语那样学好普通话!”
香港姚德怀先生说,梁启超先生说一口广东官话。光绪皇帝召见梁启超,梁先生把“考”说成“好”,把“高”说成“古”,光绪皇帝侧耳倾听,还是听不懂。后来梁先生长期住在北京,可是乡音难改;晚年在清华大学讲学,王桐龄去听讲,逢课必到,总是听不到二三成。
沈从文先生的湖南普通话也难懂。他长期在北京,但是乡音未改 。他到美国讲学,他的连襟傅汉思教授(Hans Frankel)当翻译,遇到听不懂沈的说话,只好以自己的理解来进行解说,代替翻译。有一次,我对沈从文夫人张兆和说,“从文的话我有两成听不懂”;张兆和说:“我只有一成听不懂!”
1955年举行全国文字改革会议时候,黎锦熙先生曾对我说:“我一生提倡国语,可是我怎么也丢不掉湖南土音!”其实,黎锦熙先生的湖南普通话大家都能听懂。
叶圣陶先生的方言普通话有鲜明的苏州特色,但是大家都听得懂;可见带有方言特色也不一定妨碍交际。
1956年成立“中央推广普通话工作委员会”,主任由陈毅副总理担任,他一口四川话,但是大家都听得懂;委员们多数乡音未改,只有不多几位老北京能说“京音普通话”。有人讥笑说:“自己说不好,还来推广呢!”委员们说:正是由于我们一辈说不好普通话,所以提倡下一辈要学好普通话。
大城市有大方言普通话,小城市有小方言普通话。“蓝青官话”不是少数地方少数人的习惯,而是全国多数城市和地区的广泛存在。
二、蓝青官话是怎样形成的
“蓝青官话”是中国的历史遗留。它的实际情况以及形成过程,需要进一步调查研究。这里先谈一点我个人的初步了解。
学习语言 有三条途径:1、从母亲学,2、从教师学,3、从群众学。
在母亲怀抱里学到的语言叫做“母亲语”,这是人们的第一种语言。
从教师学到的语言可以称为“教师语”,这是人们的第二语言。广播、录音、电视、注音字母和拼音字母等辅助工具,可以帮助教师口授,是口授的延长,是间接的口授。“教师语”是“规范共同语”,在历史上是西方近代教育发达以后才发展起来的,它的普及主要依靠小学教育。
1950年代,陈文彬先生研究日本在明治维新(1868)之后普及国语的历史经验。他告诉我,日本普及国语用20年时间,实现学校以国语为校园语言,公共活动以国语为交际媒介。办法主要是:进小学首先学习口头国语,全国的报刊和书籍全部用假名字母注音。二次战后,日本常用汉字减少到1945字,报刊和书籍改为难字注音。
1980年代,在台湾推广国语有卓著成绩的梁容若先生来到北京。他告诉我,台湾基本上普及国语用了13年时间,达到学校以国语为校园语言,公共活动以国语为交际媒介。办法跟日本相似,主要是:小学重视口头国语,出版全部注音的国语日报和多种注音读物,充分利用广播和注音字母。
1980年代,我两次到新加坡,了解到他们实行英语和华语的双语言政策。他们经过十年努力,做到“学校里多说华语、不说方言,社会上多说华语、少说方言”。方法是:学校之外,充分利用广播、电话、电视和拼音字母。每年举行一次“华语宣传月”,由总理支持。
以上是推广“教师语”的成功经验。
学习语言的第三条途径是从“群众”学习,学到的语言可以叫做“群众语”,这也是人们的第二语言。
从“群众”学习有不同的环境。我的方言普通话起初是在小学里学来的,后来移居北京,又受到了一些北京的影响。八十九年前,我进的小学里,师生来自几个临近的小方言区,读书识字用方言。师生共处,自然形成一种学校的方言普通话,我不知不觉地就学会了。1956年我家迁来北京,先后有几位保姆,来自四川和安徽的农村;她们初来的时候,听北京普通话有困难;不久,由于天天到马路边的地摊市场买小菜,那里有来自四乡和外地的人群,我家保姆在跟他们接触中学会了菜市场的方言普通话,当然仍旧带上四川和安徽的方言。这是我家从“群众”学习方言普通话的经验。
从“群众”学习方言普通话,“没有教师,没有教科书,没有教学计划”,“三个没有”,完全在日常生活的接触中不经意地得来。“方言普通话”在各地有当地的模糊规范,相互大致可以听懂,这就是所谓“普普通通的普通话”。
中国传统,重文字、轻语言,书同文而语异音,有文字教育、没有语言教育,以能“笔谈”为荣、不以不能“口谈”为耻。汉字有“超方言性”,各自读成不同的方音,这也帮助了“蓝青官话”的形成。“超方言性”是文字的缺点,可是我们把它当作优点。
两千年来,中国的官厅和士大夫阶层,为了行政的需要,自然形成一种官厅共同语,称为“官话”。官话没有严格的标准。向来没有正规的口语传授,知识分子都是在不同的环境中不经意地学来了马马虎虎的“蓝青官话”。
方言普通话不是辛亥革命之后“洋学堂”里教出来的。至晚在明清两代就已经广泛地自然形成了。说不定孔老夫子的“雅言”也是山东的“方言普通话”。
国语运动早期,人们认为,推广国语只要求大家能够彼此通词达意就可以了,至于规定一个严格的标准,那不仅是不容易做到的,也是事实上没有必要的。这是民国初年流行的“蓝青官话”理论。后来经过实践,知道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在辞典上给汉字注音也是无法进行的。
三、推普工作要知难而进
在电视中看到,中国老百姓很少说普通话。看电视谁也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说话。推普从国语运动算起,已经有一个世纪了。成绩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呢?
1998年末,报纸说大中城市能说普通话的人口已经达到80%,可是不知道这指的是“规范普通话”呢,还是“方言普通话”。
普及的标准是:学校以普通话为校园语言,公共活动以普通话为交际媒介。人们希望知道,全国有多少学校已经以普通话为校园语言。推普成绩需要用统计来说明。
对“方言普通话”有两种相反的看法。一种是肯定的看法,认为方言普通话是客观的广泛存在,应当利用来作为推普的基础。另一种是否定的看法,认为方言普通话是没有“达标”的普通话,提倡蓝青官话只会妨碍规范普通话的推广。对大众来说,学习“规范普通话”,实际得到的往往是“方言普通话”。蓝青官话是未成熟的普通话。这就是所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语言学家王力先生说过:标准必须一致,要求可以分级,学习可以渐进。
不少人说,普通话测试标准不应当过于重视“轻声、儿化、变调”等语言特点。据说,广播员和电视主持人的口语中,这些语言特点正在逐渐趋向弱化。是否真的如此,需要进行调查研究。群众对推普和测试,反对学院主义。听听群众的意见或许有利于改进工作。
全民学习“规范共同语”是资本主义大规模生产和全民义务教育的产物。封建时代的人民安土重迁,大众不需要规范共同语。中国是一个正在勉强进入现代、而又恋恋不舍古代的社会,建立和推广规范共同语所遇到的问题,跟先进国家不同。
推普的成绩高低是教育的寒暑表,教育的成绩高低是社会发展的寒暑表。推普工作任重道远,需要改进方法,加强力度,知难而进。
2001-2-20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