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史学界,看档案看得最多的人是谁?如果要投票的话,估计半数以上的学者会投给茅海建。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几乎就是茅海建第二个家,只要他没出国,也没有课,要想找他,直接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就是,他肯定在那儿。如果人家大年三十不放假,他可能也会去。即使在家过年,他的大半时间也是在啃那些从馆里复制来的档案。做他的学生,是个苦差事,他未必要求你怎样怎样,但总是如此带头吃苦,让学生想要偷懒都不好意思。
茅海建不会打牌,也不喜欢下棋,好像也没有什么打球爬山之类的爱好。还好,偶尔跟朋友小酌一下,还是可以的,我就是这样认识他的。在酒席间时,大概是茅海建唯一非学术化的时刻,可以开玩笑,互相打趣,甚至小规模地谈谈风月,他也不会强烈反对。但是,如果席上有谈锋锐利的罗志田的话,茅海建就会落得只有被打趣的份儿,只能偶尔反击一下,一点效果都没有。
近代史界,过去人称南桑北茅西南罗,分别是桑兵、茅海建和罗志田,现在这样的学术地图也许要变了,但三位雄霸的局面却没有多大变化。三者之中,我跟茅海建最熟,十几年前就认识了。当时他刚刚写出《天朝的崩溃》,海内震动,也不知道出版社印了多少版,就当时而言,是少数几次学界风暴波及社会的事件之一。据说,不仅某些学界元老大感不快,连有关单位也表示关注,众口一词,说他为汉奸翻案。其实呢,这本研究鸦片战争的著作,无非讲了几句大实话,而且句句都有档案的根据。
不过,自茅海建之后,学界根据所谓“政治正确”来评判学术著述的风气,居然为之稍杀,后来者日子好过多了。可是茅海建却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直到前两年,北大评他长江学者,还因为此事而作罢。迄今为止,茅海建是几位史学界大腕中,唯一一个头衔特别简单的人,没有官衔,也没有各种“江学者”之类的荣誉衔头。
好在,茅海建不在乎这个,提起来,也会发句牢骚,就一句。他真正在乎的,是他所研究的历史的真相。在我的案头,摆着一本大砖头一样的著作:《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83万多字,是茅海建整整6年的成果。就像他自己说的,研究戊戌变法,他是个后来者,但一本《戊戌变法史事考》,已经让人刮目相看。没想到人们刮目之后,他居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弄出来这样一块砖头,仅仅是为了给研究者提供方便。
凡是碰过戊戌变法的人都知道,康有为的《我史》,即康南海自编年谱,是个绕不过去但又没法用的史料。康有为是事件第一号亲历者,这个变法,过去人称康梁变法,他的叙述,自己整理的相关史料,能避开吗?但是,康有为这个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变法伟人,又是一个空前绝后的自恋狂,他和弟子们,在后来的岁月中,花了好大的精力,来打造一个完美无瑕的教主,一个新时代的圣人,一个旷世的帝师,结果,这个自编年谱,就真假难辨了。
茅海建为了能让这本年谱从无用变成有用,居然耗费了自己6年工夫,一条条地考订,有时为了证实一件小事,比如《日本变政考》的进呈,居然查阅前后一段时间全部的清宫档案:军机处《随手档》、《洋务档》、《电寄档》……现在,厚达900多页的砖头问世了,后来的研究者有福了,茅海建,也老了。
必须提一句的是,茅海建那本耗费6年心血的著作,在国家社科课题评审中,居然被评为暂缓结项项目。
在当代史家中,茅海建的文笔很好,罗志田和桑兵也是如此,不仅他们自己,连他们带出来的学生,行文都有一股民国学人的味道。罗志田给《南方周末》开的专栏,没点耐心和文化水,看起来估计困难。茅海建的文字也是这样,别的不说,有股醇味,不像现在流行的时文,不是像白开水,就是像白开水里兑了太多的香精和糖精。可惜,他们都不大乐意写面向大众的文字,罗志田好歹还有一个专栏,茅海建则满打满算,只有一本勉强可以算作历史随笔的书:《苦命天子》。
眼下,茅海建已经南行,以后再见他,要去上海了。即使是北大,也一样留不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