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青在中国被叫烂了,但愤青为何物,很多人不知道。为了避免伤及无辜,我认为很有必要对愤青进行相对严格的界定。不过,要给任何一个东西下定义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何况人。任何一个人都是复杂的,十恶不赦的人也会有温情可爱的一面,给愤青下定义,有必要弄清愤青的前世今生。
国内对愤青的定义很混乱。有的单从字面上去理解,认为愤青就是一些"愤怒的青年",这是一个广义的愤青概念,古今中外皆然,社会上从来不会缺少"愤怒的青年",因为青年"力比多"很旺盛,本身就容易冲动愤怒的,有人写什么《北宋愤青的心路历程》,那该是套用了广义的定义。
本书要讨论的愤青是狭义上的愤青。狭义的中国愤青是一些"非理性"愤青,特指狂热爱国、盲目仇外、愚昧自大、鲁莽鼓噪的人。虽然愤青的概念是1950年代才出现的,但从这样的定义可以看出,中国愤青首先是愤怒的青年,同时与国家民族联系在一起的。中国愤青是有了国家概念以后就"诞生"的,只是那个时候还没有如此命名罢了。
在近代以前,中国只有"天下"的概念,没有"国家"的概念,就像梁启超说的:中国人只知有朝廷,不知有国家,因为"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新民说》)
而我认为,中国人在近代以前没有国家概念,是因为历朝历代都遵循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硬道理,天底下是某姓某氏的"私家财产",百姓只是他家的奴才。理所当然地,治理天下,那是"肉食者谋之"的事,国家治理不好,亡国了,关老百姓何事?无怪乎顾炎武认为,亡国与亡天下大有区别:"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而矣!"(顾炎武《日知录》卷13"正始"条)
不知是确实无知,还是被迫"选择性接受",身在网络时代的愤青对"国"和"天下"的理解还不如明末清初的顾炎武,他们张口就来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的"天下",很多时候是指"国",需要肉食者谋之,而不需要他们瞎操心的。据说林语堂也要感叹:"中国就有这么一群奇怪的人,本身是最底阶层,利益每天都在被损害,却具有统治阶级的意识,在动物世界里找这么弱智的东西都几乎不可能。"(林语堂《一夕话》)
五四启蒙运动的旗手陈独秀也是在很晚才懂得国家这个概念的。陈独秀曾在1904年《说国家》一文中回忆说:"我十年以前,在家里读书的时候,天天只知道吃饭睡觉。就是发奋有为,也不过是念念文章,想骗几层功名,光耀门楣罢了,哪知道国家是个什么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到了甲午年,才听见人说有个什么日本国,把我们中国打败了。到了庚子年,又听什么英国、俄国、法国、德国、意国、美国、奥国、日本八国的联合军,把中国打败了。此时我才晓得,世界上的人,原来是分做一国一国的,此疆彼界,各不相下。我们中国,也是世界万国中之一国,我也是中国之一人。我生长到二十多岁,才知道有个国家,才知道国家乃是全国人的大家,才知道人人有应当尽力于这大家的大义。"文化巨人尚且如此孤陋寡闻,更不要说普通老百姓,老百姓没有国家观念,何来爱国情感?没有爱国情感,何来爱国热情、盲目排外?
不要说排外,就是外国打进来,他们也有理由作壁上观。麦天枢、王先明在《昨天:中英鸦片战争纪实》(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版)里讲到:如果以为沿海和长江的炮声与白旗,已经在国民中掀起了多么巨大的精神波澜和情绪风涛,那便是属于今人想当然的自作多情,事实上,英国殖民者也发现了这一点,1841年的鸦片战争中,英国舰队突破虎门要塞,沿江北上开向乌涌的时候,江两岸聚集了数以万计的当地居民,平静地观看着自己的朝廷与外夷的战事,好似在观看两个不相干的别人争斗。
有人拿三元里人民抗英来反证人民有爱国之情,孰不知三元里人民抗英,是因为村民自己的祖坟被英夷挖了,母亲妻女被英国人强奸了,才奋起反抗,有人认为这种反抗是基于一个民族的伦理自觉与伦理本能。本能的反抗被视为为国抗英,"家仇"被夸大成"国恨",显然有失依据。
天下是某个利益群团的天下,而且对自己还不仁不义,"宁赠友邦,不与家奴",老百姓凭什么会有国家概念,凭什么站出来对外国愤怒?人家洋人要你西太后下台,你不肯下台又不敢得罪洋人,想出个"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那你就结去呗,总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只有将"国家利益"与民众的"个人利益"捆绑在一起,培养起把"国家利益"视为高于"个人利益"的民众,爱国排外的愤青就慢慢产生了。这里的"愤青"一般指民族主义愤青、左愤和毛愤。愤青有大佬极的,也有小喽啰,愤青大佬能影响决策,愤青喽啰是一些冒头的小鬼,这些小鬼在网络上常常被称为"粪青"、"小左"和"五毛"。
如果要形象一点讲,我给愤青做了一个类比,叫"当代义和团"、"民族自恋狂"。一方面,他们把国家、民族、政府、党派等概念混作一团,叫人哭笑不得,因此他们的关于爱国的"主义"和爱国的"行为"也让人哭笑不得。另一方面,他们只觉得自己的国家民族是世界上最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也有民族这样认为,结果如何呢,有史为鉴),泱泱大朝,唯我独尊,说起西方,那都是夷狄,不拿正眼瞧人家的。脑子糊涂却狂热自恋到凌驾于人性、真理、正义之上的愤青,不懂得真正的爱应该包含着对整个人类的爱,他们自以为是的爱,只是一种崇拜,即便算为爱,也是狭隘的爱。
因为连最基本的政治常识都不具备,或者说在他们的脑子里被屏蔽了,因此,愤青的愚蠢有目共睹,不但自己水平低劣,逻辑混乱,还总拿别人当傻子。
愤青自诩最爱国,因此处处喊爱国口号;愤青自诩最爱国,因此看到有人批评了中国的坏处,讲了日本的好话、法国的好话、美国的好话……就要被扣帽子。最经典也最恶心的几顶帽子是:"汉奸"、"走狗"、"卖国贼"、"二毛"、"假洋鬼子"。可惜,现在不让人随便干违法的事,否则,愤青对这些人会格杀勿论的。
在网络上,愤青有很多"别称":白痴、弱智、愚民、暴民、无知、无耻、无畏、小屁孩、意淫癖、爱国贼、社会下层、网络流氓、投机做秀分子。这些"别称"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说他们是投机做秀分子,那是因为他们特别势利,现实需要什么样的爱国举动,他们就会有什么样的爱国举动,分寸把握得很清楚。说他们是网络流氓,那是因为他们人肉搜索出他们认为是汉奸的人,到别人家里去泼粪、打砸,进行人身攻击。说他们是社会下层,那是因为他们可能连工作在哪、下一顿饭在何处都不知道。说他们是爱国贼,那是因为他们会假爱国之名行误国之事。说他们是意淫癖,是因为他们经常是"口号爱国者"。说他们是小屁孩,是因为他们未经世事,还没有在社会上碰壁吃苦。在愤青身上,可笑的言行背后有深层复杂的原因。
关于愤青的病症,我是自认为是深有观察的。但是我在网上发现凌沧洲先生已早就写了一篇《文化捞粪运动宣言》,将愤青的病症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而且又讲得那么的精彩,我爱不释手,又自叹莫如,不如引用过来。凌沧洲兄总结的愤青病症如下:
1.盲于世界。粪粪对世界各国灿烂的文明一知半解,所了解的信息多是过滤、扭曲、片面的信息。粪粪自己处于愚昧之中,还想照亮别人。
2.聋于周边。粪粪对身边的民生、民瘼,冷酷如同路人。举凡房奴、讨薪、自杀等等,粪粪均有理由为之辩护美化,可以说路边哀嚎之声不闻,人民疾苦不问。
3.昧于良知。粪粪发贴时完全以利益为驱动,完全置良心于不顾,敢为朝鲜核爆喝彩,敢为黑心老板矿主贴金,忍心说莺莺该死。
4.奴入骨髓。粪粪在咒骂异己者为"洋奴和假民主"的同时,从来拿不出鼓吹真民主的帖子,推不出真民主的观点方案。对权力和金钱的膜拜驱动他们可为几毛钱出卖灵魂和肉体。
5.淫在深喉。若干年前,米国上演一部色情电影《深喉》,轰动一时。中国粪粪的深喉,经常能发淫声,作淫腔,知道何时放言,何时沉默,何时该吐,何时该吞--比如仇外时该吐,遇本地矿难时该吞。这一好深喉,这一好口条,真是嗜痈舔痔、吞阴吸阳的好工具,有神鬼莫测之机,风云变幻之功,浸泡了千年专制权谋之毒,此粪能不寒气逼人、惊艳世界乎?
愤青首次在中国近代史上亮相是在戊戌变法时期。戊戌六君子被真正的"卖国贼"慈禧太后污为崇洋媚外的"汉奸卖国贼",押到菜市口砍头示众。愤青们伸着鸭子一般的脖颈看热闹,此时的愤青就像鲁迅笔下的看客,要么傻兮兮地看,要么拿着白馒头去蘸这些"汉奸"的人血,据说可以治病呢。
中国愤青真正扬名天下,是以义和团身份上台亮相的。他们扛着"扶清灭洋"的大旗,登坛作法,口念诅符,扒铁路,烧教堂,但凡有点现代科技含量的东西都成了捣毁的目标。他们杀洋人杀得起劲,连老人、妇女、儿童也不放过。后来凡跟"洋人"相关的所谓"二毛子"、"三毛子"也统统砍掉,连使用西洋商品的中国平民也不放过,变法图强的维新志士被视为"汉奸卖国贼",理所当然地成了屠杀目标。
据说,义和团只杀了几千外国人,但屠杀的中国教民却高达50多万!可惜"刀枪不入"的灵符敌不过洋人的真枪实弹,愤青们的愚昧丢了人现了眼还献了命。更可叹的是,这批愤青终究逃不过被当局利用之后,又遭清洗的命运,一腔爱国之情全做了炮灰。
愤青最伟大的战斗莫过于十年"文革"了,那时差不多全中国的青年学生对官僚阶层和知识精英进行"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很多人都被戴上了"汉奸"、"卖国贼"的高帽。连国家主席刘少奇也被愤青们称为"叛徒、内奸、工贼",高呼"批倒批臭","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在这次耗时十年的革命中,愤青成了破坏中国传统文明的急先锋,他们"破四旧",烧书、毁文物、拆寺庙,摧毁一切和"传统文明"沾边的东西。
进入新时代,随着中国国力不断增强,愤青们发现"中国可以说不"了,可以"不高兴"了,盲目仇外的情绪又高涨起来。1990年代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轰炸,愤青群情激愤,以排美为己任,在排美的同时,也把西方的民主、自由、人权一并排斥在外。那些敢跟美国作对的人物,米洛舍维奇、萨达姆、金正日等都成了他们心中的英雄,令他们可惜的,大约是他们的英雄在减少。
最近两年,随着中国的经济总量进入世界前三甲,愤青们的胸肌和肱二头肌发达起来了,愤青的活动更为频繁了,内外呼应,范围不断扩大,一会反法,一会排美,一会反日,一会排意……忙得真是不亦悦乎。去年,反法无疑成了愤青们的"中心工作",见面都恨不说"你抵制了么?"
回顾愤青的光辉历程不难发现,愤青破坏的热情往往大于建设的热情,当愤青得势的时候,正是全民疯狂的时候,也正是整个国家民族遭殃的时候。
《中国谁在不高兴:网络三剑客痛批中国愤青》
作 者: 周筱赟、叶楚华、廖保平
出 版: 花城出版社
定 价: 29.8元
ISBN : 9787536057142
出版日期: 20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