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整理回乡的资料,我在网上偶然发现了永修一中校长的博客。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篇名为《年纪大了,爱看<动物世界>了》的小短文。
在我看来,校长先生的这个标题或许可以同罗兰夫人的一句名言媲美。对大革命的残酷,罗兰夫人临刑前的一句话今已广为传布———“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以行”。然而,知道罗兰夫人另一句名言“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的人却不多。在我印象中,自称“白话文第一”的李敖经常拿这句话来标榜自己的愤世嫉俗,其实这句话并非敖先生第一个说出来的。当然,我们也不能就此论定这句话是李敖穿越时空遂道从罗兰夫人的闺牢里偷来的。古往今来,才子佳人们在精神上珠联璧合、暗通款曲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失乐园”也许就是“失田园”吧,有动植物与人类共同栖息的世界是美好的。只是群居的本性、更多机会与便利的诱惑让许多人宁愿在城市生活中忍气吞声。在那里,你分不清四季,看不到流星,听不到虫鸣,闻不到泥土的芳香,处处是流动的欲望,碌碌无为的繁忙,有钱人抱怨自家液晶电视不如墙壁宽,消费者每个周末到“超市教堂”做购物弥撒,大龄女青年们为了并不重要或并不存在的事业荒废大好青春和最佳生育年龄……然而当你走进乡村,那里不仅空气清新,而且迎面而来的都是生命的气息,所有的生命应季而生而长。
正因为此,在完成前一部分“在路上”的行程,与故乡久别重逢后,我决定在接下来的文章中记录乡间的万物生长,见证这里的各种土生土长的生命与力量。
还是从牛谈起吧。许多人一定还记得小时候学过的《老牛》。这篇朴实的小学课文除了“瘦骨嶙峋”一词给人印象深刻外,更让人体会到了耕牛在农村生产生活中有着怎样非同寻常的意义。
没有放过牛的人生是不圆满的。在我记忆中,放牛是许多乡下孩子人生的开始。从爬上牛背的那一刻起,他们像是家里的半个劳力,不仅可以骑牛走出鸡鸣狗叫的村庄,了解故乡广袤的疆土、曲折的道路、起伏的山峦、茂密的丛林,还可以自食其力采摘各种野果并知道它们稀奇古怪的名字。
一年四季,夏天的放牛生活最令人追忆。江南的这个时候,大人们通常都忙于“双抢”,而小孩子们则正好放暑假,可以组成自己的“放牛班”日日到野外放牛。一些勇敢的小孩,无论男女,甚至会在牛背上“站戗杆”,直挺挺地被牛送到两公里以外的牧场。待牛群散去,各自吃草,小孩子们便团坐在一起打扑克,或摘野果,或到附近的浅水库里游泳。心血来潮时,还会挑动公牛打架,坐山观牛斗。
多年以后,当我在《友谊地久天长》这首世界名曲中听到“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这样诗意的歌词时,回想起的却是像我这样的“乡村牛仔”在童年放牛、寻牛时的情景———只可惜那时的中国没有阿巴斯这样的电影天才,没有人拍一部“何处是我朋友的牛”,以至于我们在童年时的纯朴生活无人记录,无人升华。
在我喜欢的无数电影中,法国电影《LesChoristes》无疑可以进前十。按其原意,这部电影应该被译成“唱诗班的孩子们”。只是由台湾电影公司引进后才有了今天广为人知的名字———《放牛班的春天》。如果仅从字面理解,我所说的这个村庄的孩子们都是“放牛班”成员。当然它和台湾话里的“放牛班”意思完全不同,后者指的是台湾国中专给那些没有出息的差生开的留级班。事实上,在这个村庄里,孩子们读书都很优秀,他们当中很少有读不进书的“桐油罐”,当年“放牛班”的这些小牛仔,绝大多数都考上了大学,告别乡村炎热的夏天,留在了城市。
和许多走出乡村的人一样,因为早年在乡下放过牛,我对城里人养宠物的风尚一直提不起兴趣。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曾经沧海,在乡下见过大世面;另一方面我想在城里养头牛却没条件。而且,即使养了也不安全,中国毕竟不是印度,牛可以在闹市区里像哲学家一样闲逛。也许在中国城市里唯一与放牛沾点边的地方是股票交易所。只可惜,许多人受了交易所前面立的假牛的骗,跑到那里把自己的真牛给放丢了,于是乎,但见个个面如菜色、目光空洞,直担心回家都没法给家长交待。而偷牛的做庄者因为练到了“千里之外,取人贞操”的化境,早已全身而退。当然,就放牛的某种特征而言,你也可以说网络是一个放牛的地方。
中国人自称是“龙的传人”。在我看来,“龙的传人”更多只是官话,是由皇帝(真龙天子)担起的团结民众的大传统———皇帝希望每个人成为巨龙身上的一部分。然而百姓毕竟自由散漫,他们更倾向于认为自己是“牛的传人”,这是一种小传统。君不见,你要说谁“真龙”,除了皇帝,其他人听了一定会认为你在说他听力不好;而如果你说谁“真牛”,听者一定会眉开眼笑,嘴角上扬如牛角。而且,从懂事那一天开始,许多人便打心眼里相信自己是“牛的传人”,能以牛的方式在社会上呼风唤雨,立志做一个徘徊在牛A和牛C之间的人。
今年夏天,在我翻阅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时,发现董时进在发表了若干文章后有段时间销声匿迹。直到董时进后来带着文章重出江湖,透过胡适的编后记才知道他跑到江西搞乡村建设去了。在其后文章中,董时进谈到江西要多养牛羊,发展畜牧业。不过,如果董先生能活到现在并且有机会到江西乡下走走,一定会大失所望。我这次到乡下发现老家只剩下一头牛。而且附近许多村庄里和王杰那般“云里去,风里来,带着一身的尘埃”的耕牛已基本绝迹。
耕牛之所以渐渐消失,有许多原因。比如,牛价近万元一头太贵,农民买不起;许多人外出打工没有富余人手去放牛。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现在许多农民用上了煤气灶,很少有人上山砍柴,山上已经不适于放牛和寻牛了。
如此“巨变”难免让人想起那个“巧妇难为无柴之炊”的年代。早在一二十年前,十几里开外的大村庄总是有些有力气的农民成群结队、不辞辛苦到本村及周边村庄偷砍柴火。面对盗贼,当地人自然是要铁心护林,冲突在所难免。最激烈时甚至会闹出人命(关于这一细节,我在后面会谈到)。谁知道到如今“留得青山在,无人砍柴烧”,连几年前人们常走的大路也被淹没在枝桠与茅草之中。今天的乡下草木疯长,不仅耕牛消失了,许多道路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