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中国的“三农”问题,许多人首先能想到的多半是费孝通和他的《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和《江村经济》等作品。至于与费孝通同时代的董时进究竟是谁、有过怎样的主张,恐怕很少有人知晓。我曾经试着在谷歌(Google)上分别检索两人的名字,发现费孝通的结果是237000条,而董时进却只有1400条。
显然,自上世纪50年代以后,有“中国‘三农’问题第一人”之称的董时进渐渐淹没无闻。与此相关者首推特殊年代里中国教育与舆论之环境。几十年间既然他未能出现在教科书与主流媒体上,那么许多人包括像我这样的求知者与董时进的相逢便注定只能是偶遇———就像前文提到的,我也是在胡适的《独立评论》上偶然发现了他。
在谈论我所熟悉的村庄之前,有必要对董时进的生平及其主张略作回顾。我相信,适当了解一下董时进当年的见解以及折射其身的时代命运,将有助于加深我们对当下中国农民问题的理解。
以下是董时进的简略生平:1900年出生于重庆垫江,1924年赴美留学,获康奈尔大学农业经济学博士学位,1925年回国。著作有《农业经济学》、《农民与国家》、《国防与农业》、《农村合作社》、《粮食与人口》、《农人日记》等。历任国立北平大学农学院教授、主任、院长,国立北京农业大学教授、主任,国立北京大学、燕京大学、交通大学、国立北平大学法学院等教授,国民党政府国防设计委员会委员、江西省农业院院长等。1945年10月任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1947年创建中国农民党,任主席。两年后,由于反对土地改革,农民党被迫解散。1950年赴美定居,执教于加利福尼亚州州立大学,又任美国国务院农业顾问,其间著有小说《两户人家》。1984年在美辞世。
董时进的侄女董保静夫妇曾经写过一篇纪念文章,简要地概括了董时进的一生:综观其一生,与“农”字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为农师,任农官,办农刊,立农会,建农党,创农场,著书立论,撰文论述,多是言必称“农”。1986年,政府给大新农场的补偿款2.6万元人民币,他早有遗嘱,捐赠给西南农学院作为奖学金。伯父真可谓一生务“农”了。(董保静,胡荣伦,《董时进伯父的性情和政见》)
在我所搜集到的并不多的材料中,以下几个有关董时进的细节让我印象颇深:
一是董时进与胡适之争。1933年4月3日,董时进在《大公报》上发表《就利用“无组织”和“非现代”来与日本一拼》一文,提出全民动员对日作战,面对中国国力与军力无法抗衡日本之事实,“到必要时,我们正不妨利用百姓的弱点,使军阀惯用的手段,去榨他们的钱,拉他们的夫。反正我们的百姓好对付,能吃苦,肯服从,就拉他们上前线去死,尽其所有拿去供军需,他们也不会出一句怨言。”对于这段话,胡适读后非常愤慨,并在4月16日出版的《独立评论》(第46号)发表《我的意见也不过如此》,对董文提出率直而严厉的批评:“老实说,我读了这种议论,真很生气。我要很诚恳的对董先生说:如果这才是救国,亡国又是什么?董先生的‘我们’究竟是谁?董先生是不是‘我们’的一个?‘他们’又是谁?董先生又是不是‘他们’的一个?这样无心肝的‘我们’牵着‘好对付,能吃苦,肯服从’的‘他们’‘上前线去死’,——如果这叫做‘作战’,我情愿亡国,决不愿学着这种壮语主张作战!”在这里,胡适秉持自己一贯的自由主义立场,决不可以以集体利益或长远目标之名让个体白白送死,决不可以为了某个崇高理想而不择手段。胡适说,“我极端敬仰那些曾为祖国冒死拼命作战的英雄,但我的良心不许我用我的笔锋来责备人人都得用他的血和肉去和那最惨酷残忍的现代武器拼命。”显然,在胡适看来,那种不顾现在的长远打算也是靠不住的。
对此,董时进随后在《我们最多只有两条路》(《独立评论》第48期)一文中有所辩解,“诚惶诚恐向他(胡适)老人家告罪”,并批评“胡先生是断章取义”。董时进称自己只是反对不战先降,即使打败也要给日本人一些创伤。“我说反正不御外便要起内战,何如一致为国牺牲。”“世界断没有本人不好好抵抗,而旁人会代出死力的。”“我的那番话,或者可以说是一些伤心话,或愤慨话,但绝非丧心话。”而且,编辑按语也说董是“一字一泪”。不过,虽然被胡适当头棒喝,董时进不但不恨胡适,“反而觉得他天真得烂漫可爱。要是看见那番话,(而没了解真意)还不生气,那真是没良心了。”
二是董时进与毛泽东之争。1950年,正当费孝通在复刊后的《观察》杂志上给知识分子做思想工作,强调“不改造就落后”(《观察》,1950年2月1日)的时候,董时进却在给毛泽东写公开信《董时进上毛主席书》,并且自费铅印,四处散发。该信的完整内容笔者已无从查考,好在透过那些“供批判用”的文章,尚可以零星看到董时进当年有着怎样的主张。
1950年4月16日出版的《观察》里有一篇没有署名的批判文章———《关于董时进上书反对土地改革问题》。该文称,董时进君为反对土地改革,曾上毛主席一信,并又印了到处散发过。北京农业大学应廉耕、韩德章诸教授,曾在校内发动师生,举行过几次座谈会。其中一次是有中国农村经济研究会的几位老会员出席的。本文即系该次座谈的记录摘要。
董时进的文章,大家都见到了,所以现在不需要我来详细介绍。概括地说来就是反对土地改革。他的根据是认为:旧中国农村土地是“自由买卖”的,租佃关系是一种“自由契约”,所以它不是封建性质的土地制度,因此,就不应该进行土地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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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个腐烂了的地主阶级,将被从他们封建宝座上拉下来的时候,自然要拼死挣扎的。董时进的上书,就是这种挣扎的呼声,里面有恐吓、有诡辩、有哀鸣、有欺骗,总之应有尽有,归结到底还是一个,请毛主席恩典恩典,不要进行土地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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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在国民党统治下他(董时进)与我们争论时,始终是反对土地改革,主张地主土地私有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在解放以后,却主张国家应向地主收买土地分配给农民。还说什么暂不要进行土地改革政策,等将来再一步走向社会主义。
从上面这些批判内容可以看出,董时进当时主要是从自由契约之角度反对当年的土地改革;董时进认为造成农村贫富悬殊的主要原因不是“地主剥削”,而是政治混乱,法纪不存,是依靠政权和军队的贪官污吏肆意掠夺农民,即所谓的“政治剥削”。而“主张国家应向地主收买土地分配给农民”,也表明董时进并不认同既有土地分配事实,并希望政府能以一种和平的、基于利益赎买的“经济土改”(如台湾随后进行的第一次土改)取代流血的“政治土改”。
三是组建中国农民党。抗战胜利以后,中国出现了一个政党发展的高潮。在众多小党派中,作为农民利益代言人的中国农民党于1947年5月12日在上海成立,董时进当选为主席。关于建党宗旨,董在成立宣言中作了如下解释:“中国之所以闹到目前这样糟的局面,病根是因为农民不能做国家的主人,只做了别人的武器和牺牲品。因此认为欲使中国成为一个太平富强的民主国家,非培养农民的政治能力,并将他们团结起来,使能行使公民的职权不可。”在经济方面,中国农民党侧重于乡村建设,以谋求同城市平衡发展。“伯父拒绝靠拢国民党,也不愿靠拢共产党,想以美国为模式走第三条道路。”董保静与胡荣伦在《董时进伯父的性情和政见》一文中这样写道。
中国农民党在国民党时期的活动一度转为地下。1949年,由于董时进在解放区的土地改革高潮时反对土改,“使农民党成了地主党”,迫于形势,同年6月25日,中国农民党在北平发表《中国农民党为停止党务活动致力生产建设宣言》,随后解散。
相较于同时代不知所终的知识分子而言,董时进无疑是幸运的。而在他和另外三个胞兄之间,命运最悲惨的是四弟董时光。上世纪50年代初,被美国当局以亲华之罪名驱逐出境,回重庆后执教于西南师范学院;然而,在1957年反右时因反对官僚主义而招祸,被划为右派分子。1957年四川人民出版社曾经出版过一本书,书名即《驳斥董时光等右派分子谬论》。1961年在劳改中客死他乡,终年48岁。
熟悉反乌托邦小说《1984》的人习惯把1984年称为“奥威尔年”,而董时进家族在“奥威尔年”有两件事值得记载:一是5月13日董时光被正式平反;二是董时进因患肠癌在美病逝。不无巧合的是,这一天也是4月16日。
学者谢泳在《董时进:一个被遗忘的知识分子》中这样描述董时进和他所处的那个特殊年代:五十年代最初的日子里,中国著名大学里很多知名的教授都参加了土地改革,并且回来后写了文章。其它专业的教授写文章可能还有应景的成分,但是像当时清华大学教授潘光旦、全慰天、吴景超,他们都是社会学家,对中国社会问题过去都有非常高明的看法,但他们也写了针对董时进“江南无封建”说的文章,来证明土地改革的必要性。还有孙毓棠,他也以专家的身份写了《江南的永佃田与封建剥削》。一个时代,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知识分子在整体上丧失了独立性,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耻辱,也是知识分子最大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