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为何物?查《辞海》:为“想念,挂念意”。文字之少,哪里是辞汇之海。这里倒是把一个“念”字给勾了出来。这“思”原本是要“念”的,故曰思念。
思念是人极为独特的一种情感。因为人是精神的生灵,这生灵最重要的特质便是会思念。思念又是何物?思来想去,终于悟出。所有动物在表达感情时所通用的肢体语言,就是抚摸。人也不例外。握手是手的抚摸,接吻是唇与舌的抚摸,拥抱是躯体的接触与抚摸。能够抚摸到对方,便可以将自己的情感无声地转达过去。在抚摸不到时,所有的动物皆无法直接转达情感,而人却不同,因为人会思念。思念其实是心灵的抚摸。人们相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唐,李商隐《无题》),思念便是人们在无法转达情感时的唯一沟通方式。
思念说到底,就是想。但却不是普通的想,是注入了情感的想。它是人们在孤独寂寞中的精神生活。这种想,有时会很苦。唐代诗人韦庄描述过这种情形:“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女冠子》)想得“魂已断”,可见思念之苦;“空有梦相随”似是仍未有了期。思念是一根绳,在心里绕啊绕,用缠绵愁苦死死地捆绑住思念的人。这种愁苦、孤独、寂寞无法与人言说,只能自己独自享用,故“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这种思念思到深处,让人无处躲藏,永远避不开。李清照有过这样的名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这个才女以极细致的笔触描绘出思念时无可躲藏的状态。由此说来,思念又是一个虫,在你的心上咬呀咬,你只有挨咬的份儿,却无法将其捉出。这时的思念已是由愁苦变做了煎熬。“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宋,赵令峙《清平乐》)“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宋,秦观《江城事》)
思念又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可以上演诸多的活剧。这中间,半是对过去的咀嚼与回味,半是对未来的向往与憧憬。已经过去的时光在大脑中不停地回放,定格,再回放,将那些精彩的片段瞬间变成温馨的记忆,储存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为舒心提供着不竭的动力,让人始终浸润在幸福之中。清代才子纳兰性德做《画堂春》说:“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这个虽非汉人却精通汉学的满人,用“两处销魂”和“不相亲”来问罪苍天,正是这种独自思念回味后狂放的伸张。而思念中的向往与憧憬,又多半会变成一种幻觉,时常给人一种惊扰。宋人晁端礼的词中描绘了这种情状:“最恨细风摇幕,误人几回迎门。”(《清平乐》)将幻觉与现实融为一体,写实之细,犹如一幅画图。宋人管鉴也有《醉落魄》言:“人情不似春情薄,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这里已经把人的意志写了进去,不是幻觉,又是何物?在思念这个独立的空间中,人是可以禅定的,世间纵有万般热闹,守定心中的依然是寂落。
思念之所以产生,说穿了,仍是一个“情”字。爱情、欢情、乡情、离情,是情所产生的澎湃动力鼓起了思念之帆远航。“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李白诗)。用情这枝笔绘出的思念之图,苦涩的东西多,幸福的事物少,悔恨的东西多,憧憬的事情少。故而“天色无情淡,江声不断流,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宋,范成大《江上》)“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金,董解元《西厢记》)思念是酸甜苦辣咸五味瓶的混悬物,却又不是谁想吃什么味道就能得到什么的。情这东西由思念一炒,活脱脱地把人的馋相给勾了起来,犹如在饥饿中的人已顾不得吃相一般。在思念的大海中沉浮的人儿,不要说幸福了,有时连尊严都会失去。怎一个情字了得。
都说思念是人最美好的情愫,但到真要想把它说清楚时,却又难了。“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宋,张炎《解连环》)仅这一点的相思,便可化做思念的大海,让如墙的波涛卷来,把那痴想的人儿冲走,只落得片白茫茫的岸滩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