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政治改革的呼声总是不绝于耳,然而,政治现实仍然故我,没有什么令人欣喜的变化。而让人日益担心的是,各地的治理似乎有恶化的趋势,力的成份逐渐上升,理的成份逐渐下降。
一栋房子旧了,不好使了,就要维修,也就是改革。长久不修,或修而不好,那只有换个房子住,也就是革命。因此,不想改革,或改而不成,那结果很可能就是革命(或动乱),这是政治变化的一般规律。
因此,政治改革之首在于认识到改革之必要,从而产生推进改革的真实意愿,也就是“心诚”。如果能够推进改革的人没有这种意愿,那么讲再多的道理也是白搭。在国家需要政治改革时,老百姓很容易地认为主政者也会有这种意愿。历史常常证明,老百姓过于想当然,主政者的那种意愿是很难产生的。因为“国家需要”不等于“我需要”,这两种需要通常是冲突的。最近一些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加大了呼吁政治改革的力度,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阻碍改革的力量在于既得利益集团。这些利益集团在形成政治决策的过程中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政治要改革,必然要触动他们的利益,很难想像他们会有意愿推动一场损害自己利益的改革。
既然如此,那不是没有希望了吗?改革的意愿何从产生呢?
希望还是有的,改革意愿有可能从三个方面产生:(一)中下层群体的表达与抗争,其力度越大,上层不改革的成本越高;(二)既得利益集团内部的矛盾,其中得益偏少的人会倾向于改革,并比一般的平民有更多的办法增强主政者的改革意愿;(三)主政者与既得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主政者的权力不是完全依赖于既得利益集团,当他们发现自己的权力与后者产生很大的冲突时,改革的意愿就会增强,如果主政者想成就更大的功业,那么这种意愿就会更加强烈。
根据这三项标准,我们可以大体判断主政者的改革之心诚不诚。互联网的发展为普通老百姓提供了有关这三项标准的各种信息,判断起来至少比以前容易多了。
如果主政者有了真实的改革意愿,接下来需要讲清楚改革的道理,也就是“理明”。
这些年,所谓这派那派吵得不可开交,让老百姓感到政治改革的道理永远也讲不清楚。改革的道理讲不清,又如何去改革呢?以前有“摸着石头过河”的说法,意思是讲不清道理的事,先做了再说。其实,当时改革的推动者自己是明白一些道理的,并非真的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只是不愿争论,因为那样会激起更大的反对力量。当时的经济改革可以那样做,因为很多人处于未觉醒的状态,而且经济改革可以分散地进行,出了事情可以收回来。现在的政治改革则难以那样做,老百姓越来越觉醒了,政治改革尽管也可以分散进行,但与经济改革相比,更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因此,先把道理讲清楚是有必要的。政治的道理不需要像自然科学的道理那样,需要严格的证明,只需要有更强的说服力就行了,它是在某种共识的基础上,添加适当的逻辑和证据。
“共识”也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相信,而是绝大多数人都相信。譬如说“民主”,它是当前中国人关于政治改革的一个共识,尽管有少数人反对它,但绝大多数人支持它。因此,将它作为政治改革的目标是合适的,这是我们可以讲清楚的第一个道理。
什么是民主呢?似乎有很多种说法,比前一个道理难得讲清楚。但我们能不能达成一个较大程度的共识呢?无论左派,右派,都不反对民主,不反对人们能够就涉及自己的事务做出决断。只是前者主张全面的民主,要将民主贯彻到经济、社会和政治的各个领域,后者大概只主张政治的民主。站在左派的立场上,全面的民主也不能全面开花,只能一步一步地来。左派能不能学学革命时代的国共合作,暂时同意右派的立场,将政治的民主先做起来呢?这样应该是可能的,因为政治民主是全面民主的关键部分,这个部分做好的话,可以有利于其他民主的推进。这是我们可以讲清楚的第二个道理。
政治民主又是什么呢?左派的理想是大民主,也就是全体人民共同参与的民主,右派的理想大概只是代议民主,也就是人民选举代表替自己做决策的民主。其实,如果大民主真如理想中那样实现的话,似乎没什么不好。最好找到一种方式,让所有人都能充分地发表意见,并且能够有一种过滤程序,将那些劣质的意见淘汰下去,然后“善钧从众”,对剩下来的好意见进行表决,按多数原则确定最后的方案。倘若如此,右派没有多少理由可以反对左派的大民主。问题的关键不是理想目标,而是技术条件。目前的人类还无法找到一种有效的办法,在有一定规模的人口中实现大民主的目标。毛泽东试图实现它,但失败了。但我们不能放弃这方面的探索,尤其在小规模人口中,譬如说在一个小村庄或者一个小社区里面,我们可以进行更多的尝试,而且,电子技术的发展让这种探索可以扩展到更大规模的人口中去。不过,就目前来说,民主的主要内容还是选举代表替我们做决策。即使是巴黎公社也是需要代表来做决策的,只是人民对那些代表进行了更严格的控制而已。现在的关键问题是:那些代表能否做出实质性的决策,能否按照选民的利益或意志做出决策?要保证代表能够按照选民的利益或意志做出实质性的决策,在这个问题上左派与右派有什么区别呢?可能差别不大。因此,这是我们可以讲得清楚的第三个道理。
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呢?其实,办法是不多的:一是要让人民选出的代表所组成的机构有权,能够做出实质性的决策;二是要让不能够按照人民利益或意志行事的代表受到惩罚。人民选出的代表有两块,一块做立法,一块做行政。二者的权力应该如何分配,可能有这样那样的说法,但它们都应该有实质性的权力。左派可能希望立法权力居于行政权力之上,右派可能希望二者之间有个平衡。就当前中国的情况来说,可能左派的希望离现实更远一点。但对左派的这种希望,右派大可不必严加批评,因为现实是做立法的机关基本上没有什么权力。人民对选出的代表如何监督呢?左派希望像巴黎公社那样,人民随时可以将不称职的代表撤换下来,让代表处于自己的充分控制之下。右派只希望通过定期的选举来控制代表,并通过分权的方式让不同的机构之间相互监督。无论如何,人民至少能够通过选举来控制代表,这种选举必须是公平竞争的,至少让人民能够通过选票在有限的选项中进行决定性的选择。结合中国的现实,那就是让人大代表在竞争性选举中产生,并且让人大至少具有向行政部门叫板的权力。这是我们可以讲得清楚的第四个道理。
如果人大有权了,那么中国执政党往哪儿摆呢?这大概才是当今中国政治改革最难讲得清楚的道理。右派喜欢用西方的政党理论来比照中国的执政党,认为它只不过是一个自愿组成的政治团体,必须在宪法确定的民主制度内活动,其地位显然不能跟人大比。左派则喜欢用马克思主义的先锋队理论来理解中国的执政党,说它的执政地位是历史形成的,宪法只是确认一下这种地位而已。我们可以按照左派的理论来推导,承认执政党有一种历史使命,因为这种使命而在中国政治生活中享有核心的地位,而且是法定的地位。问题是,这种使命是什么呢?根据权威文件,它的政治使命就是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也就是帮助人民过上民主的生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人民的民主生活主要是通过代表来做决策的生活,由于人民还不大会运作这种生活,需要执政党来指导,这样说应该是合情合理的。而选代表做决策的最大平台就是人民代表大会,执政党应该帮助人民如何选举代表,如何竞选代表,如何代表人民做决策。人民一旦学会了,执政党的角色就要发生某种变化,大概要从高高的指导者位置上降下来。我想这应该是左派的想法,右派大概也不会反对这种想法。这是我们可以讲得清楚的第五个道理。
如果要指导人民通过人大过民主生活,那么从哪儿着手呢?这不仅会让执政党的地位慢慢地发生变化,而且会让各群体的利益结构发生变化。如果全面开花,成本会很高,而且很容易在巨大的阻碍面前中止或倒退。因此,选择合适的突破点是重要的。从人大着手,就已经限定了突破方向,但从国家人大到乡镇人大,面还是很广的。突破点的选择既要让它有带动全局的作用,又要让它的风险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比来比去,县级人大是比较合适的。县域已经成为当前中国社会矛盾的聚集点,根据一位领导人“矛盾发展到哪,民主就发展到哪”的说法,县级人大应该顺理成章地成为民主的突破点。这些年的教育和经济发展,让县一级集中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才,他们如果能够在县级治理中得到磨练,就会成为支撑中国未来政治生活的关键力量。但如果没有那种竞争性选举的机会,这些人才就难以得到治理的锻炼,很多只能成为发发牢骚的失意分子,从而增加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即使县级人大改革出现了一些乱子,也可以适当地收一收,总结总结,再往前推进。这是我们想讲清楚的第六个道理,但不一定讲得清楚。
定了改革之心,明了改革之理,接下来需要争论的是如何操作的问题。知识分子如果要在这方面拥有更多的发言权,只有深入实践,跟百姓和官员进行深入的交流和互动。在此之后,你会发现,以前的争论会显得有点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