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沉默,反叛,还是革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850 次 更新时间:2009-04-20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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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概念之于哲学犹如形象之于文学,既是论述问题的基本工具和手段,同时也是最终的着眼点,就像一块块砖石,分解开了看它们是构成大厦的材料,综合起来看它们又是大厦本身。所以,涉猎哲学,注目和解构一些感兴趣的词汇,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现在我就来说一说沉默、反叛和革命。

在我看来,这三者既是社会事物又是灵魂事物,内容极为丰富,但是作为一篇短文,我不可能涉及那么多,所以我只将它们作为灵魂事物来考察。

我们分开了说。

沉 默

沉默即无言,无言是什么呢?无言就是不说话。既然我们把沉默列入灵魂事物,那么我们就要问一句:人在不说话的时候,灵魂若何?

假设一个孩子被野蛮粗暴的父亲殴打,慑于父亲的权威、力量以及某种文化特性(比如孝悌和隐忍),他通常不会叫嚷,只是瑟缩在房间一角,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并不意味灵魂不能够感知,相反,一个人沉默的时候,也正是灵魂最为敏感最为激越贲张的时候,精神旷野聚拢着可怕自然力的时候。

可怜的孩子忍受着身上的剧痛,默默地看着陌生而残忍的父亲——父亲殴打过他以后,坐到饭桌前喝起了小酒,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孩子没有忘记,身上的伤痛提醒他不能忘记,灵魂深处的那种记忆也提醒他不能忘记,他甚至还想到了更为宽广的事情:假如妈妈还活着该有多好啊!他就可以趴在她的怀里好好哭一哭,报一下委屈;他会想到幼年时承受的母爱,想到母亲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想到母亲温润慈祥的目光,想到母亲亲切的话语,想到母亲温情的抚摸。作为这一切的对应,他会想到父亲的虚伪、暴戾,想到难以计数的谎言,想到父亲由来已久行为不端,除了关心自己从来不关心别人;他从不怜惜亲生骨肉,对母亲,他既没有爱情也没有感情,有的只是专横和粗暴,母亲的死亡与父亲的病态性格息息相关;他对子女同样没有爱心,只是把他们作为驱使的奴隶,从来不顾及他人的感受,他从欺骗、掠夺和殴打中汲取快感;令人痛齿的劣行构成了他每一天的生活,他自以为永远正确,对妻子儿女犯下罪恶也绝不承认,绝不道歉……即使想到这些,孩子仍旧也还是沉默着,什么都不说,看着父亲再次斟满了酒盅。

父亲此时在想一些什么呢?他根本没把孩子放在眼里,他本能地从表面的安宁中估摸他,认为还可以对他做更严厉的事情,这个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巨大的危险之中,一种来自亲情了断之后的沉默的危险。

沉默,不是说灵魂不再讲话,是的,我们听不到声音,那是因为灵魂感受到尖锐疼痛以后,声音消失了,所有一切都开始在内里发生,外人乃至于自己的生身父亲也看不到,那里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风止息了,树木花草不再摇动,江河湖泊也消散了涟漪,变得光洁如镜,动物们悄然躲避到安全的地方,你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静谧,然而也正是在这静谧之中,你会看到远处扬起了沙尘,一种强大到无法估量的力量正在向同一个方向集结……这种在气象学上被称之为旋流的东西空前激烈地扰动着,快速地聚拢着,一切都将超越极限——忍耐即将超越极限,等待即将超越极限,甚至存在也即将超越极限……即将超越的极限还不是极限本身,因此,正在酝酿的风暴还不是真正的风暴,我们通常关于风暴的经验还不能够在这里被证实,我们看到和感觉到的只是静默。

静默是具有丰富心理内容的人惯常的存在方式,整天叽叽喳喳、口若悬河的人一定是肤浅的人。古希腊雕塑含蕴着的“静穆的伟大”(宗白华语)和福楼拜所谓“一部杰作应当像巨兽那样有一个沉静的外表”不仅仅是艺术归纳,更是对人的存在状态的精当描述——在大部分时间里,人都是静默的,例如那个挨打的孩子,他并不需要说什么,他是用灵魂感知世界的,因此他也只能用灵魂反应世界,而灵魂是内在的,是无声的。

凡事都有以一个界限,犹如我上面所做的描述,当强大的气旋聚拢为风暴的时候,当一切都超越极限的时候,大自然就会发声,心灵就会发出拷问,这时候,我们就会看到真正的风暴,灵魂的风暴,它类似于天文现象中的黑洞,所有东西都被灵魂的巨大能量所吸引,即使声音也无法发出来,那里只有心灵在啸叫,混沌与清晰、否定与肯定等所有被我们称之为“对立的两极”的东西都纠缠在一起,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他们分开。

具体到那个可怜的孩子,所谓的灵魂风暴又是以怎样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呢?外表上,他仍旧是静默的,但是在他内心,却呼啸着一种声音:我还有必要承认眼前这个凶残的父亲吗?假如我决定自今日起不再承认他,我该怎么办?我该做些什么?

反叛出现了。

反 叛

反叛仍旧不是行动,反叛是一种意识,一种精神行为,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对客观事物的反应,毋宁说是精神活动的一种特殊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反叛不是社会行为,所以,一般来说它也就不产生社会后果。反叛在灵魂受到扰动的任何时候都会发生,这说明它还不是灵魂对客观事物的最后反应,它还处在“向内”的阶段。所有“向内”的东西都可以划入精神活动领域,不管多么激越。

必须指出,“反叛”在灵魂事物中只是“向内”阶段的短暂现象,然而“反叛”对于一个人来说又如此重要,所以我必须用一定篇幅来描述它。

既然反叛不是社会行为,既然父亲不因为社会事件的发生暂时是安全的,那么他就有理由仍旧坐在桌前喝他的小酒,仍旧轻蔑地打量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他甚至还可以做更严厉的事,比如拎着孩子的耳朵让他站起来,命令他发誓永远热爱他,永远遵从于他的信念和意旨,绝不提出自己的利益和主张,不对他编造的任何谎言提出质疑,不间断颂扬说在他的抚养下极为幸福……孩子会怎样呢?孩子很可能仍旧沉默,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某种让父亲感到陌生的东西——请注意,孩子眼睛里有了特殊的东西。

这就是反叛,一种被我称之为心理叛逆的精神现象。

父亲对陌生的东西极为反感,问:“怎么,你心里不服是不是?”孩子不说服也不说不服,只是凝神看着父亲,眼睛里继续激越着让父亲感觉陌生的东西。父亲有些犹豫,松手了,身心疲惫的孩子再次瘫坐在角落里,再次审视着父亲,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与父亲的关系的真实状态,他极为迷惘,极为痛苦,他知道这一切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一个悲剧。

人在青春期对大人都会产生出一种本能的反叛意识。我记得当年选择离开父母去陕北插队,除了社会层面的意识形态蛊惑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内心里产生出了一种对家庭的反叛意识,希望脱离束缚自己的一切,去创造一种独属于自己的生活。被殴打的孩子目前的心理状态与此类青春期反叛有某些相同之处,然而也有明显的不同,既然我们考察人的灵魂,就一定要看到这种不同。

依据我们的个人经验,青春期反叛只是一种暂时的精神漂泊,当社会对我们施加足够多人生教育的时候,我们通常至少在精神上会重新回到父母亲身边,因为我们知道父母亲归根结底是爱我们的,所以我们有理由对父母亲承认说:“我错了,现在我回来了,我永远不再离开。”

挨打的孩子的反叛比这个要严重得多,道理很简单:家庭关系和谐与否,实在与父亲的本性和态度有关,挨打的孩子面对的是特殊的父亲。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特殊的父亲。

最初他渴望躲避父亲——既然我内心已经不再承认你是我的父亲,我有什么理由呆在你面前呢?有什么理由继续遭受你的辱骂和欺骗呢?有什么理由继续被你盘剥呢?有什么理由继续承受你的殴打呢?假如这个时候他有一个逃避的方向,他就会逃避然,然而无情的现实是,他还没有我当年选择去陕北插队的自由,他无处可去,他无法躲避试图躲避的东西……这意味着反叛作为一种力被阻力反弹了回来,他只得在原来的基点上重新思考他的命运。

到目前为止,我们仍旧可以把事态描述为反叛,因为无论发生了什么,孩子也都仅仅在内心鼓荡着激情,没有演变为明确的反抗,他所有的矛盾与彷徨都可以归结为某种心理内容,都属于我们界定出来的反叛的范畴,他还没有得到逾越的条件,他对自己还有一种自主的控制力,这非常重要。

我们大致上可以认为,反叛是在自主意识指导下的对心结的一种消解。卡夫卡《给父亲的信》绝妙地反映了这种心灵的状态。有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卡夫卡在这篇文字中不是控诉,他只是在想方设法消解自己的心结,因为正是这个东西使他的灵魂难以安宁,这个东西甚至遮蔽了父亲的暴虐,他面对的事实上是自己的内心。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他面对的只是自己的内心。正是这封信使我对卡夫卡有了另一番解读,不认为他的作品含蕴着社会层面的反叛内容,他面对的始终是他的悸动着的痛苦灵魂。

不说卡夫卡了吧,重新回到我们正在说的那对父子之间。

假如我是那个父亲,我会敏感地意识到孩子面临的问题,我会为孩子的真诚而感动,我会走向他,把他搂抱到怀里,对他说:“是我错了,孩子,原谅我,让我们重新开始。”

遗憾的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当父亲从孩子的目光中读到反叛的时候,他做出的反应竟然是再次扬起手臂,威胁说:“小兔崽子,你他妈不知道你是谁了是不是?”孩子惊讶地看着父亲,鲜明地意识到一种被内心拒斥着的东西被父亲赋予了合法性,外溢到了灵魂范畴以外——换一句话说,事情开始向另外的方向发展,父亲和孩子来到了一个从没有来到过的地方。

我们必须注意那个地方。

那里幽暗而深邃,时间和空间分别以“始”和“终”、“有”和“无”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显现。一切都是凝结着的,一切又都处在流变之中;一切都在眼前,一切又都在向未知延伸;一切都清清楚楚,一切又都迷蒙莫辨;发生过的已经证明必将发生,未发生的仿佛正在犹豫是否发生;卑鄙者和高尚者同时都在经受煎熬,两者都已经疲惫不堪;过去包裹着现在,现在又孕育着未来……读者可能会依稀辨认出,那是但丁描述过的世界,是诗人维吉尔带领我们游历过的世界,它们分别是:“地狱”、“炼狱”与“天堂”。

这一切对不幸的父子既产生诱惑又构成威胁,他们简直不敢直视,他们很难做出选择,他们仿佛被施与了魔法,丧失了意志……他们仍旧静默,父子俩静默地往前走,他们谁也不向对方发问,他们只是谨慎地前行,他们甚至没有看到路旁矗立着一块被历史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的地标。

地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革命”。

革 命

顾准说:“革命是壅塞导致的溃决”,我认为这个概括很好。这个短语准确地描述了一种物理学现象:“壅塞”产生的力一旦超越大坝的强度,就会导致大坝“溃决”。我们现在就来考察“壅塞”和“溃决”——我的着眼点仍旧放在灵魂事物而不是社会事物上。

“壅塞”通常指江河水流在水库库容范围之内的聚集。一般来说,江河只有一条,但是汇聚成江河的支流和毛沟却成千上万,有的蜿蜒在高原大地之上,有的隐藏在崇山峻岭之间……它们是那么细小,那么微不足道,所以很少有人在意,犹如很少有人体悟某个人细微的心理脉流。假如我们认为江河具有明确的历史流向,那么这些支流和毛沟在很多时候却是盲目的,它们并不知道自己流向哪里,它们甚至认为自己在这个广漠的世界上只是一种孤独的存在,它们的感知也很少与江河的流向发生联结。即使它们产生了明确的反叛意识,它们也会认为那只是自己的事,与世界无关,与江河无关。

真的无关吗?

既然你流向江河,那么你就是江河的脉流,你就是江河自身,犹如一个人的血液循环系统,无数毛细血管最终都通向动脉、静脉,你很难把毛细血管和动脉、静脉的功能做截然不同的区分。沉默和反叛当然属于灵魂事物,但是当沉默和反叛激越成为一个复杂的水系,以至于原有的河道再也无法容纳它们,它们不得不加速奔腾,加速与江河汇流,成为江河的一部分,成为被“壅塞”的一部分,成为冲击坝体的力的一部分,这时候它还是所谓的“灵魂事物”吗?不是了,不再是了。

伟大文学家创造的作品,往往被人考证出丰富的社会内容,甚至被称之为“社会小说”,就是因为他们描述了人作为个体(“支流”和“毛沟”)“反叛”之时,有意无意通过他们的灵魂悸动深刻地展现了江河风貌和它的总体流向。以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复活》为例:涅赫留朵夫的救赎行为是极度个人化的,推动他为玛斯洛娃奔走的“力”其实极为简单,就是“反叛”,灵魂深处对丑恶自我的反叛。正是在这种个人化的反叛过程中,涅赫留朵夫发现了自己的灵魂(“支流”和“毛沟”)的真实状态,逐渐看出他所谴责的自身罪恶其实是社会罪恶的一部分,他不过是历史江河中的一涓细流——个体在发现自我的时候发现了社会,“支流”在发现自己的时候发现了“江河”。托尔斯泰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不满足于仅仅展示个体灵魂的琐碎状态,而是通过几乎可以触摸的艺术世界再现了历史江河的风貌。他做到了,我甚至认为,在古今中外文学史上,只有那个大鼻子老人做得最好。

可见,在我所谓的“灵魂事物”与“社会事物”之间,不是截然阻隔的,它们之间有无数条联结的通道。我甚至认为,“灵魂事物”的状态最终决定着“社会事物”的状态——当孩子不再认为父亲具有任何合法性的时候,他就会否认这种天然关系的存在,他会用整个生命反抗这种关系,他甚至会为此赴汤蹈火……这时候,充溢他内心的激情也就超越“反叛”而成为了“信念”,“灵魂事物”与“社会事物”也就消除了最后的边界,“支流”和“毛沟”汇入主流,成为一体,成为那条对坝体构成直接威胁的江河,一句话,沉默和反叛这两类灵魂事物进入到了社会事物之中,从此以后,沉默不再表现为沉默,反叛也不仅仅是内心的折磨,它们从里面走到了外面。

这是极为危险的,你只要具体想象一下无数条涓流的汇集,想象一下突然变得波涛汹涌了的江河的遽然聚集,想象一下对大坝无数次猛烈冲击,想象一下大坝终于无力承受冲击而轰然“溃决”,想象一下滔天洪水吞没村庄和城市时的惨烈景象……就可以了。

具体到我们说的孩子和父亲,怎么说呢?假如父亲理解沉默的意义,宽容孩子的反叛(毕竟,那只是孩子的心灵行为),事情就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我们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情形。可惜,父亲由于本性专横和刚愎自用而错过了良机,现在谁也没有办法了,该发生的也就只能发生了。

我认为发生的是悲剧——尽管它有一个令人激动的冠名——对孩子来说是悲剧,对父亲来说同样也是悲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更应当指出:在灵魂事物与社会事物之间没有绝对的绝缘体,灵魂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人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剧。

我们是否有能力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呢?

(2009-4-20,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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