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韦伯与文化政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032 次 更新时间:2009-03-17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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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东 (进入专栏)  

韦伯一八九五年五月的弗莱堡大学就职演讲《民族国家与经济政策》一上来就谈德国东部边界、经济移民和民族生存竞争,由此引出德国到底“怎么办”的大问题。众所周知,德国的处境是在西方的英国法国、远一点还有美国,与东部的俄国和波兰这个夹缝当中求生存。韦伯指出,德国问题的关键是它不能作为一个只图小康安逸的国家,而是作为一个有世界历史抱负的大国求生存,求发展。这是他对德国国情的一个基本的分析和判断。但就在这样一篇谈“民族国家与经济政策”的演说里,韦伯却不时攻击“经济”或“政治”这样的“毫无生气”的概念。细读这篇演讲,我们会发现,身为“国民经济学”教授的韦伯真正关注的却是文化和价值问题,用当下很不时髦的话说,就是人生的意义问题。

自由的观念

韦伯的演讲立论尖锐,语言充满论辩的激情。值得注意的是,在具体的“经济政策问题”和存在的政治这样大问题之间的联结点,不是民族利益、传统、文化认同这样的集体性、规约性范畴,而偏偏是自由的概念。谈到迫于移民竞争和经济压力而背井离乡的德国雇农时,韦伯写道:

在雇农的内心深处,对于遥远地平线,总有一种模糊的向往;在这向往的背后,就是对于自由的原始冲动。看不出这一点的人,当然无法感受自由的魔力。事实上,今天自由的精神已经很少进入沉寂的书斋叩问我们的心灵了。天真的曾经年轻的自由理想已经衰落。不少现代人变得未老先衰甚至过分聪明;还以为人类心里对这自由的最基本的冲动,已经随着“政治”、“经济政策”之类毫无生气的概念,给带进坟墓了。

韦伯以“市民阶级”代言人自居,但他却在可能沦为“永无休止地在别人土地上做奴隶”的德国农民身上看到了“自由的原始冲动”。同时,韦伯也清醒地看到,在现代性条件下,人类心里对自由的最基本的冲动已经随着经济和社会的"理论化"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于人生的毫无生气、毫无诗意的概念被带进坟墓了。站在这样一个立场上说话的韦伯不可能是一个价值中立、仅仅恪守学术天职的职业化专门家;他并不是当今学院专业人士的老祖宗,因为激励他、困扰他的最终是一个价值问题。韦伯的思想细读来就会发现,里面充满了深刻的冲动,也非常激烈,既有康德式的深邃的道德关怀,也有尼采式的破偶像论。他也积极投身现实政治,对社会现象发言。所以他讲所谓的社会科学的规范、价值中立的学术、比较宗教学等等,一定要放到他自己的真问题里面去看,放到那些决定他的思想和情感的历史条件和历史因素里面去看。某种意义上说,读韦伯就是要把他"学术"背后的文化政治关怀和思想感情的激烈程度读出来,把握住。这是进入韦伯思想的历史情境的路径。

韦伯为什么说,实际上自由的精神很少进入沉寂的内心叩问我们的心灵?为什么韦伯从自由开始谈呢?现代人不是比古代人更自由吗?整个现代性的立足点,不就是自由吗?这里面的问题变得复杂起来。最表面地讲,我想他指的是一个现代性的普遍状况,这一点尼采也反复讲过,这就是,现代人第一是未老先衰,第二是都太聪明了。聪明到觉得人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基本的冲动了,韦伯点到的就是这一点。在韦伯眼里,在表面的自由下面,现代人失去了真正的自由冲动,自由的激情。因此,在现代性条件下谈自由,就一定要重新界定自由观念的历史的实质,谈它是如何从价值的冲突和人类政治生活中被激发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韦伯思想里有尼采的一面。尼采所说的文化上“有教养的市侩”,在韦伯的时代变成了“政治上的侏儒”或者“政治上的庸人”。这种人首先相信,对自由平等或者精神上文化上的自我实现已经没有人真正在乎了,而什么概念占了统治地位呢?利益,秩序,以及为利益和秩序服务的日常政治。这里的政治不是我们谈的那种政治或者韦伯意义上的文化上的政治,而是所谓的日常生活操作上的政治:拉选票呀、把谁搞下去、谁上台、怎样分配资源。市民阶级日常意义上的政治就是这种政治。这归根到底是一种经济政治,一切都变成一个经济问题,一切都变成一个技术问题。一旦你相信这个的话,谁都不觉得人--自己也好,个人也好,集体也好--有什么真正的、难以化解的深层次的冲动。韦伯讲,这是最大的危险。

有意思的是,这里面透露出韦伯对自由这一概念的基本理解。当代庸俗自由主义往往把自由解释为“消解自由”之类维护私人利益、拒绝社会集体性的行动意志和乌托邦理想的东西。但韦伯向我们表明,自由首先是一种自由的意志,它在创造和维护自由空间的同时,必须不断地追问这种自由来自生活世界的内含和意义。也就是说,自由不但要有外部的制度和秩序的保护,而且要有其内在的论证和依据。这也就是为什么韦伯强调的不是现代议会政客的自由观念,而是所谓“对于自由的原始冲动”。这个“原始冲动”不是神秘的、非历史的东西,而正是把自由的问题引向它的历史条件中去的路径。

从这一点深究下去,就可以看到,韦伯的自由观念和黑格尔、卢梭的自由观念非但不对立,而且有一种内在的连续性。黑格尔的自由观念强调国家和历史;卢梭的自由则是一种解放的激情。它们的共同点是强调自由是自由的行动,因而在根本上是一种主动的、政治性的抉择。这同当代庸俗自由主义强调用法律条令保障私人权益,特别是经济权益的立场截然对立。经过尼采和韦伯的转折,德国古典哲学中的自由观念到了海德格尔和施密特他们那里,就变成了公开拒绝英美自由主义的表面化、程序化的“自由民主”,强调“实质”和“存在的决定”的自由观念。在海德格尔看来,自由不是由外部的利益妥协和程序安排规定,也不是什么随同一个民族的“成熟”自然到来的东西,而是“此在的超越”,是“基础的基础”,是生存斗争。这样,自由的概念就被“非形而上学化”,而变成了一个几乎是纯粹的政治概念。但这样的政治性的自由概念仍旧需要一个生活世界的落座,一个文化的自我界定或具体化。只有在这个框架内,自由才作为主体行动。这同施密特界定的“主权”概念就很接近了。因为自由按定义来说不能是别人给你的,不是来自自由意志之外的。自由只能自己把握自己,自己占有自己,从自己获得自己。自由只能把自己作为自由接受下来。用一位当代海德格尔的解释者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的话说,不是人可以“开始”变得自由,而是自由总是在展开自己,是自由永远把自己保持为一个起点,一个开始。这种把自由作为存在的基础和自我同一性的本质来思考的传统在抽象的层面上同英美自由主义观念并不矛盾,但一旦还原到历史和政治的具体语境,就有不同的问题指向。这是一条隐含在现代德国思想传统里的思路。它在康德、黑格尔的著作里面奠基,在尼采、韦伯的著作里获得了文化政治上的确定性,在海德格尔和施密特的思想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上的清晰。

韦伯在这个思想传统里处在一个特别矛盾和暧昧的位置上,因为当时的德国一方面需要文化政治上的进一步自我确证,另一方面又需要社会政治上的“现代化”或“理性化”,从而能在现代政治技术的层面上将德国的利益和认同发挥出来。这既是用民主政治为帝国的事业服务,也是用帝国的秩序和权力为德国现代性的历史规划服务。换一个角度看,这就是要用现代个人主义的形式将德意志民族的"集体性此在"彰现出来。当然,韦伯还有一层论述时隐时现,这就是暗示,德国集体性此在的政治上的确立,将成为德国现代性和个人幸福的决定性基础。这一切不能简单地描述为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的辩证法或诡辩术,但韦伯的思想的确是在这样一种张力之中成型的。这也是为什么韦伯的思想在冷战后获得了空前的重视。

表面上看,好像韦伯的社会理论对处理当代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矛盾有所裨益。但更为关键的动力,却来自于一种思想史内部的要求,这就是“克服”二十世纪德国思想对于十九世纪布尔乔亚社会政治秩序和文化趣味的挑战,回到所谓"市民社会"和"公共空间"的假想的天真纯粹状态,从康德一步步重新推出"永久和平"概念,并为它发明一个目的论和普遍性的家谱。这个家谱当然"终结"于当代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终结于没有结构性对手的全球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但麻烦的是,这种看似没有主体的普遍主义意识形态总是暴露出它所依附于、效力于的特殊的权力集团。于是一切又重新回到政治。这种新的政治和文化政治意识,必然被卷入这场对观念史材料、范畴、概念框架的论战中去。怎么读这些材料,实在是和我们怎样思考当代问题缠绕在一起。克罗奇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是一个直白的洞见。但我们不能对这个口号作简单化的、玩世不恭的理解。我们更应该看到它的另一面:没有对历史的批判的把握,就没有当代意识的根据;没有历史,就没有当代史。中国的当代史要求我们不但要参与对现代、近代、古代中国的反思,也要求我们把世界史当作自己的历史来读。因为怎么读世界史,怎么读西学的谱系,切关当代中国文化的利害,更是形成当代中国文化政治认同的基本前提。

从存在到政治

在进入这一问题之前,还有一个"内在"与"外在"的问题值得考虑。那种把自由重新理解为集体性自我肯定、自我确证、自我实现的观念好像很"内在"也很容易被引到强调民族"本质"和文化"独特性"的民族主义甚至种族优越论的歧路上去。但审读韦伯,我们会发现这一论述的脉络基本上是在一种国际关系、地缘政治、政治现实主义和比较社会理论和比较文化理论的语境里展开的。所谓的"内在性话语",对应的往往正是一个民族的"外部环境",甚至可以说是后者的"内在化",是一个客观环境的主观的"表象"或"建构"。这一点对理解韦伯的比较宗教研究很重要。他为什么要去研究儒教和佛教,何以提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命题,从这一角度看就可以找到一个不同于主流学界的答案。与此相对,那些看似很"外在",很形式化、程序化、"国际化"的"体制建设"问题,比如议会民主、言论自由、公共讨论、宪法权利、海外殖民等等,好像只是在同英、美、法作横向竞争,但却是事关德国国家的根本,是德国民族的文化和政治自我的根本决定。韦伯谈论政法问题时的思想激情和无法掩饰的文化冲动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海德格尔的哲学无论多么技术化和审美化,其实质性的指向或志向正是思想世界和生活世界在一种政治性概念中的统一。不过这种政治学的"内在性"只有到施密特那里才以一种清晰的政治哲学、法哲学的语言表述出来。

韦伯就职演讲一开始讲的是很具体的问题:土地的问题,东部边境要不要关闭。这对任何国家来讲都是一个非常具体的现实的政治和政策问题,但从这里韦伯引发出一个大问题,这就是:什么是民族的整体的、长远的利益?处于领导地位的阶级如何代表它?在经济理性和私人利益的时代,我们还有没有愿望和能力把握这种冲动?这个问题直接引发了后面的这些讨论。只有把这个问题带出来,才有可能谈后面要谈的问题,不然的话,国民经济之类的概念可以是毫无生气的、纯技术性的概念。在"起源"的意义上重谈自由,就是要突破当代"自由民主"神话自身的形式主义和物化倾向。韦伯对一种积极的、自我确证的自由观念的探索并没有把他引入形而上学或神话的歧途,而是相反,把他带回到一个具体的、现实的世界,即一个充满利益冲突的世界。事实上,我们可以设想韦伯是以一种非常古典的自由竞争的概念来描述他的"自由精神"的客观环境。也就是说,韦伯用古典自由主义关于生存竞争的现实主义理论反对当时英、美、法等老牌帝国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秩序。通过否定自由主义对现实的理想化,指出德国仍然在其民族发展的历史上和同其他大国的关系上处于一个无法被理想化、一个必须以严酷的国家意志来维护自身利益的阶段。他挑战的其实是当时的世界强权试图强加给德国的不平等的"普遍秩序"。这样,德国自身的"特殊性"就被挑明,虽然挑明的方式不是拒斥西方现代性的内在规定,而是将它放回到历史的具体性中予以重新叙述。

韦伯的论辩技巧往往是先退一步,因为他最终要表达的是一个非常强硬的立场:人都有其最根本的冲动,这种冲动是不能被消解的。你不能不承认这种冲动,比如说什么是基督徒,什么是西方,什么是德国,什么是德国文化,什么是德国人,这是一些非常基本的冲动,你不能拿一套所谓的民族国家都是建构起来的或虚构出来的时髦理论去去一笔勾销它的存在。这不是一个纯粹的理论游戏的问题。实际上,种种以"解构"面目出现的新的普遍论也不是纯粹的理论游戏,因为它们都预设了一个新的普遍性的平台,一个新的"主体之后的主体",一种新的反民族文化的全球文化。然而,只要分析一下这种新世界主义文化的物质、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具体形态,人们就不会对其普遍性的修辞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它所对应并赖以存在的生活世界从来就没有在政治上和文化认同上放弃自己的特殊地位。在这个意义上,如果你说,人不一定要做德国人或中国人,做一个普遍的世界公民个体不是很好吗?那你只是在表达一种特定的生活态度,它本身则是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的表象。你也可以说,后现代人都是多样的多面的,人都是随机的,是偶然性的等等,不一定要把自己纳入民族国家或阶级或历史这样的大叙事。为什么要让自己服从于一种本质化的叙述?等等。你可以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去把它拆掉,但这种态度就是捷克裔英国社会学家盖尔纳(Ernest Gellner)所谓的"普遍的、原子式的态度",它要以最小公约数来打掉集体性的种种壁垒,打掉种种"浪漫的、社群式的"人生观。盖尔纳讲的还不是当代,是十九世纪,是德国浪漫派面对工商社会的问题。韦伯的问题可以追溯到这个交叉路口,是这个现代性内在矛盾的较为晚近的表述。他问的问题简单地说就是我们要做什么样的人。什么是我们身为德国人的基本冲动?这个东西你要不要?第一是有没有,第二是要不要,第三是拿它怎么办?

虽然韦伯的问题核心在于政治,但他的论述策略是退一步,从经济问题入手。他说,现在大家都讲经济,好像除了经济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其他的问题,好像所有的人都是经济人,所有的人都是理性的动物。那么好我们看看,就从经济角度来看你又能怎么样。他写道:

物竞天择的结果并不一定像我们乐观者所想的那样,总是使高等的或者更有经济头脑的民族胜出。这一点我们刚刚才看到。人类历史上劣等民族胜利的例子实在不少。当一个人类社会出现在一个社会组织的原因或者种族特征的原因无法适应环境时,其知识或者精神上的光芒就会消失。

这句话以当代西方学院的"政治正确性"标准来衡量肯定过不了关,但韦伯要说的是什么呢?这里面有一连串的反问句:你以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思维就是,谁经济上更强、谁生产技术上更好更进步、谁更会做生意,谁就是一个更伟大的民族,谁就是最终历史意义上的胜利者?不是。首先,高等文明经常被低等文明打败。我们在中国古代史上可以招到很多例子。有的经济学家已经做了一个非常概括化的观察,就是在工业革命之前,一般是落后民族打败先进民族--先进民族太高贵太风雅太颓废,所以根本打不过人家那些马背上的民族;可是在工业革命以后,则是越文明的民族越能打败那些所谓的野蛮民族。你现在再骑着马用那些长矛是不可能打赢美国这个武装到牙齿的上天入地的好像整个地球都处在它的包围圈之下的高技术的战争机器,你没有办法打了。

韦伯这里讲的无非是生存竞争的残酷性--这是韦伯要人始终不要忘记的一点。不要以为现在大家都文明了,大家都做生意就没有真正残酷的生存竞争了。实际上当代人面临同样残酷的生存竞争,只不过这种生存竞争的游戏规则不一样了。以前是打、杀,谁更强壮,谁就能在战场上打赢。现在变成了经济战争,后来变成政治制度的竞争,再后来变成一种全民文化上的竞争,这并没有改变生存竞争的事实,只是说游戏的玩法不一样。这是第一层意思。

第二层意思包含着这样的问题: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各民族之间的经济斗争从不停息,这种斗争并不会因为是在和平的外表下进行就有不同。和平环境下的斗争与战争状态下的斗争本质上是一样的,但这种本质往往在和平时期不太能被人识别出来。这也和德国法理学家和政治哲学家施密特(Carl Schmitt)认为在非常状态下,主权国家才会展示出它的政治本质的看法相似。德国农民和短工在德国东部,被并不在政治上占优势的敌人,即斯拉夫移民以公开冲突的方式赶出自己的土地,相反他们是在为日常经济生存,在为劣等民族竞争,并在这一无声而惨烈的斗争中变得每况愈下。这里韦伯听上去像个种族主义者,他认为波兰人俄国人就是落后民族,吃草都能活下去;而德国人是个文化更高级的民族,它对生产技术和文化生活的要求更高,所以竞争不过他们。但他这样讲主要还是为了突出生存竞争的无声而非常惨烈的斗争,"他们背井离乡走向黑洞洞的未来"。换而言之--在政治的生死斗争中同样永无和平可言。只有那些被和平的外表迷惑的人才会相信,我们的后代在未来将会享有和平的幸福的生活。众所周知,庸俗的政治经济学就在于它以不断培植普遍幸福的菜谱为己任。根据这种庸俗的经济学观,政治经济学惟一可理解的目的就是在于添油加醋地促进人类生存的愉悦和平衡。

我们把这两段连在一起看,就会看得明白。韦伯反对庸俗的政治经济学,反的就是普遍幸福的幻象、普遍人性的修辞术和普遍历史的意识形态秩序。

这还是他的论述策略。但紧接着第二步就提出一个所谓的生存竞争策略的残酷性,本质上的残酷性。然后再下一步,他就来批评这种幸福的外表,这种庸俗政治学观。他实际上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从一个国家着眼,它的经济利益和它的经济政策能不能划等号?它的经济上的利益和它的政治上利益、文化上的利益是不是一致?韦伯的答案当然是不一致了。韦伯还举了一个例子,他说:“单人口问题--你只要想想人口问题,每个人就很难成为一个真正的幸福主义者。没有办法想象世界上这么大的人口会真正地达到那种幸福论者所鼓吹的和平、普遍幸福的这个幻想。不可能。无法想象合法的幸福会在未来的某地等待我们。无法相信在这个城市生活中除了人与人之间的残酷斗争以外还有什么其他方式可以创造人类自由行动的机会。”演讲中有一个拉丁文句子出自但丁的《神曲》:“lasciate ogni speranza(放弃一切希望)。”这是但丁由维吉尔带进地狱之门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他的意思是说,这个世界的现状还容纳不下这种简单的幸福主义者,容不下所谓普遍幸福的希望。

这里我们又一次回到开头的那个自由问题。韦伯这里说的"自由行动的机会"是一种很明确、很通俗的说法。“什么是自由”的问题马上引出了"我们还有没有对自由的追求和冲动"的问题;也就是说,"什么是自由"被还原为"我们到底要什么";什么是德国的自由变成了"我们如何做德国人"和"做德国人意味着什么"。对自由的追求就是对自由的创造,是去创造自由行动的机会。他在后面会说,所有民族真正的历史使命不是给后代留下了多少家产、多少财富,而是留给后代多少自由行动的空间。韦伯直截了当地写道:"当我们超越我们自己这一代地墓地而思考时,超越我们自己的坟墓来想这样的问题,激动我们的问题并不是未来的人将如何丰衣足食,而是他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从这里开始韦伯才真正进入自己的问题,这个问题跟尼采的问题一模一样。尼采认为"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的问题是文化的全部问题所在,因此他认为在文化的核心里没有历史;谈这种文化比那种文化先进,谈如何在文化上进步是很可笑的。韦伯认为,这个问题同样也是政治经济学全部工作的基石。

“我们所渴求的并不是培养丰衣足食之人,而是要培养那些我们认为足以构成我们人性中高贵的伟大的素质。”这句话在当时的历史语境里面的指向是明确无误的:那就是一八九五年,德国已在统一以后的三十年里突飞猛进,用马克思的话说,在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上已经跟英法并驾齐驱。统一后的德国迅速成为欧洲第一大工业国,在世界上仅次于美国,跟西方世界处在一种全面竞争的关系中。这是德国历史上一个蒸蒸日上、前所未有的最好的状态。但是韦伯却生出深深的危机感。他考虑了一个很深的问题,就是我们要做什么样的人?这不是说我们德国人是不是已经达到小康,下一个目标是要像英国一样富,像法国一样颓废,像美国人一样自由,像瑞士人一样事不管己高高挂起。他说得很简单,他问为什么德国的兴起如此艰难?为什么当年德国人在争取统一时展现出来的政治激情和道德勇气在今天显得不合时宜?如果德国在大国的压力面前分崩离析,分裂成十个小国,普通德国人卸下大国的包袱,难道不会过得更好吗?像丹麦人、奥地利人、卢森堡人、瑞士人一样生活不更舒适吗?韦伯所说的德国人如何生活并不是要问德国人均收入是多少、谁住多大的房子、开多好的车,而是德国人要变成什么样的人,这是他最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明明白白地不是庸俗政治经济学所能解决的。这是一个所谓的价值的问题:我们要做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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