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沉迷于“自我中心”、“科学主义”的现代人的一个悲哀,就是“爱与怕”的流失,这种流失,酿成了人类的种种悲剧。
“爱与怕”就是敬畏。
哲人康德说过:“位我上者灿烂的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诗人江河唱道:“我选择天空,天空不会腐烂。”是的,敬畏永远指向一个伟大的事物,这个事物,可以是自然、文化、历史、传统、勋业、生命、和平,也可以是知识、思想、精神、人格、道德、命运、工作;一言以蔽之,它就是值得我们人类永远依恋与追寻的永恒而神秘的存在。这个存在是遥远的星光,抚慰我们在黑沉沉、灰蒙蒙的荒野和大海上前行,引导我们走出“埃及”,奔向“迦南”。这个存在主宰着尘世又超越于尘世,将道德感、同情心、正义与勇气、谦卑与宽容、感恩与悲悯、虔诚与忠贞等等一切美好的情操植入我们的心中。这个存在是一切存在的存在,没有它,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没有意义。
敬畏意味着谦卑与自省。热爱智慧的人们在窥视、探索自身和世界的“存在之深渊”的过程中,逐渐由模糊到清晰、由惊惧到欣喜地认识到绝对存在之伟大和相对自身之渺小。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其实一无所知。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巍巍乎唯天为大”,“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帕斯卡尔领悟到:有限无法真正认识无限,人类迷失在大自然最偏僻的角落里。爱默生被无边的宇宙所慑服,认为人生活在世界上仅仅是用一点小家子气的聪明来把握世界而已。赫舍尔自问自答道:人是什么?一条在卵石和土地上蠕动的虫,一个在无边无际的浩渺宇宙中盲目浮游的小生物。然而,无知者无畏,正如孔子所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狎大人,侮圣人之言。”翻开人类的史册,正视社会的现实,“无法无天”、无所畏惧给人类造成的悲剧太多、太惨重了。正在走向“生态(物质的、精神的)文明”的人类,应该清楚自己的有限性和边界;应该明白阳光从天上来,雨水从天上来,只有天泰,才有人康,“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孔子),“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荀子);尤其应该获得清醒的“罪人”意识。其实,我们内心有太多、太浓重的“幽暗”,有太多、太纷纭的不真与不洁,有太多、太可笑的愚昧与低能。须知,人最大的无知是不知道自己是“罪人”,不知道自己原本是一个单靠自己万事不能的低能儿。骄傲是人类的第一大罪。因此,我们务必谨记先哲不朽的教诲:“认识你自己”,务必警惕自己,低下头来,做一枚经霜的枫叶和沉实的麦穗。“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敬畏意味着感恩与悲悯。人类得以诞生,我们得以来到这个世界,在这个美丽无比的蓝色星球上相爱、创造、歌唱、欢笑、愤怒、哭泣,是一种幸运,是一种恩赐。对此,我们理应心存感激。同时,我们人类还承受着各种各样的外在与内在的苦难的煎熬和折磨,还处于难以完全自拔的境地。因此,我们又理应具有仁厚、博大的悲悯情怀。我们不仅有不堪回首的“奥斯维辛”、“南京大屠杀”、“大跃进”、“文化大革命”,而且还有难以直面的“9.11”、“别斯兰”、“孙志刚之死”、“孙家湾矿难”。泪水拯救世界,人类的航船在泪水中前行。黄永玉说如果要他给自己的墓碑题写墓志铭,那个墓志铭应该是:“爱,悲悯,感恩”。
敬畏意味着虔诚与忠贞。这种虔诚与忠贞是一种对真理的知行合一的生活态度与生命状态。当希特勒夺取了政权,纳粹统治施虐于德国的时候,本来安静地在美国讲学的朋霍费尔,在内心深处听到了太阳对向日葵的呼唤:回到祖国,和自己的同胞一起承受苦难!他勇猛地扑向了黑暗,并且在希特勒自杀前不久(1945年4月8日)被带上了绞刑架,踏上了永生的道路,为人类留下了一部微薄然而凝重的《狱中书简》。在书简中,他说:“人必须放弃每一种要把自己造成某种人物的企图”,“以自己的步伐去接受生活,连同生活的一切责任与难题、成功与失败、种种经验与孤立无援”,“如果我们通过此世生活而参与上帝的受难,成功怎么能使我们狂妄自大,失败又怎么能使我们迷失道路呢?”有人说,人是候鸟,哪里有光明、有温暖、有春天,就到哪里去。我们则可以说,满怀敬畏之心奋然前行的人,需要有一点“反候鸟”精神:哪里没有光明、没有温暖、没有春天,就到哪里去,在那里播种、耕耘光明、温暖和春天。
敬畏,归根结底意味着爱。伟大的特蕾莎用一生凝成了一句伟大的箴言:“活着就是爱。”这种爱,是人类精神最伟大的情愫,是人类救赎最根本的道路,是人类价值最隽永的内涵。这种爱,有言有行,施与即受,是人类的最低而又最高的绝对律令:恒久地爱人,爱可爱的人,也爱不可爱的人,甚至爱自己的仇敌;在自己尚需要别人帮助、安慰的时候,仍然无条件地去帮助、安慰别人,甚至是自己的仇敌。这种爱,至高至大,至刚至柔,超越于同情与施舍,超越于“双赢”与“等价交换”,是人类最高最大的荣耀与标志。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杨慎)有了敬畏,我们就可以弘毅而宁静地把苦难装进自己的胸膛,把道义担在自己的肩上,成为真理的思想者与实践者。有了敬畏,我们的前方就不是坟墓,而是太阳的故乡:活着的时候,嘴边衔着一丝谦卑的微笑,死去的时候,眼角涌出一滴感恩的泪水,那时,生命的太阳便会在深厚、平静的“麦田”里徐徐上升。
是的,天空不会腐烂,我们选择天空。
2005年3月3日写于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