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伊拉克石油城市基尔库克的自杀炸弹炸死55人，是半年来伊拉克杀伤最大的恐怖袭击。我眼前立即出现基尔库克城边的那团经久不息的石油火，南下看到这团火，就知道基尔库克要到了。千年前，这里就是亚述、巴比伦、米迪亚三方争夺的古战场，仿佛留下一个古老预言。在1927年，基尔库克发现世界闻名大油田。如同对某些人而言，中高额彩票却可能是灾难开端。

现代基尔库克是民族杂居之城，库尔德、土库曼、阿拉伯人等和平共处。1957年统计，库尔德人为17万8千，土库曼和阿拉伯人都不到5万。阿拉伯人主导的中央政府对金库基尔库克的归属始终感到紧张。萨达姆之前，政府已经开始对基尔库克实行"阿拉伯化"。萨达姆上台后，1970年曾有一个库尔德自治协议，但是自治疆域未定，说要据未来1977年的人口统计。说到底就是油田争执，基尔库克是最主要争执目标。1973年库尔德对萨达姆不信任，主要部落领导人宣布，基尔库克当属库尔德。事实上，萨达姆没有实行自治计划，反而在基尔库克地区推动了历史上最强硬阿拉伯化：重作行政区划、限制居住、大规模驱赶非阿拉伯人；以房产及高额迁徙费诱使阿拉伯人向这里移民，并强制库尔德人填写改宗表格，归属为"阿拉伯人"，生生把基尔库克改造成一个阿拉伯城市。民族关系急剧恶化。基尔库克也就由萨达姆掌控，油田收入有力支持了萨达姆发动的两场对外战争以及对内镇压，城市本身建设缓慢。我第一次进基尔库克就有些惊讶，这个世界闻名的富城显得有些破旧。它至今属中央政府，库尔德最近五年"黄金时代"建设与它无关。

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的战争并未对油田带来大伤害。但凯达等恐怖组织发动针对新伊拉克的恐怖战争，目标之一就是石油设施。同时，基尔库克在悄悄发生一场新动荡。萨达姆一倒，被赶走的库尔德人一家家回来，短短几年，基尔库克就在人口统计上"变回"了原来以库尔德人为主的城市。我开始关注这个过程，是美国朋友告诉我他的亲历故事。他从巴格达北上，一个阿拉伯人托他去基尔库克寻找父兄。原来他兄弟在基尔库克开店，商店原本属库尔德人，是当年萨达姆主导产权强制转移、阿拉伯化的一个案例。萨达姆倒台，原来主人回来，要赶走阿拉伯店主，他要求谈判条件，并打电话从巴格达叫来父亲。不知怎样争执，据说库尔德人叫来警察抓走了阿拉伯父子，失去消息有18个月。他不敢北上冒险，就托美国人寻访。这是个难得好人，一路查下去，最后在查到两人均已死亡。他报告噩耗时，阿拉伯人说：那里狱卒私下收钱，钱不到就不留人。我后来采访了基尔库克一个私家侦探，询问当地监狱人权状况，他只说"已经好多了"，并否认事件的可能性。

最近发生伊拉克记者在新闻发布会向布什总统扔鞋事件。一名在场伊拉克记者写道：如此事件在伊拉克从未发生过。在萨达姆时代连想都不会敢想，因为扔鞋的会被处死，家属会被处死，目击的记者们都会被处死。他说，那天，从萨达姆时代生活过来的伊拉克记者都极紧张，离开后仍然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还保留了拍摄的事件资料可以发表。我跟踪那名扔鞋记者情况，他亲属宣称他被抓后受到殴打，虽没有证实，可我相信至少是可能的。记得当初读西班牙历史，民主化之后，佛朗哥时代的监狱黑暗持续了很长时间才逐渐纠正。欧洲尚如此，萨达姆之后必有惯性。伊拉克有本质变化，却仍然复杂。

基尔库克的种族冲突起于萨达姆推行阿拉伯化，一个简单的恶性推动，会导致错综复杂的发展。我开始了解基尔库克回归库尔德人的过程，近两年前政府以一万五千美元及土地，鼓励当年由萨达姆迁来的阿拉伯家庭回迁，可原来主人直接带枪来把占居自己房屋的阿拉伯人赶走，已经大量发生。伊拉克是个富油国家，同时又是部落国家，带枪尚武十分寻常。和库尔德人讨论，他们普遍认为如此夺回被无偿剥夺财产天经地义，并难以理解今日被赶走的阿拉伯人也是受害者的道理。基尔库克近三十年的民族反复迁徙，注定它是内在紧张的城市。我第一次进去在车里端着录像机，被大型军用吉普全副武装的警察喝住说不准拍。开车的库尔德人吓坏了，特地对我说，虽然现在是各民族联防，可他看到阿拉伯警察，心理上还是没有安全感。

有人质疑新伊拉克是否有宗教派别的区别对待。不应忽略的是，和基尔库克一样，伊拉克民族教派矛盾的来源，正是萨达姆复兴党几十年依靠只占人口不到20％的阿拉伯逊尼派，严酷统治甚至镇压、屠杀占人口80％的其他民族教派，主要是库尔德族和什叶派。整个国家长期扭曲、大族群关系敌对，也使得复兴党和逊尼派纠葛过深，以致伊拉克新政府在试图清除萨达姆政治势力时，无可避免会有一定程度的教派关联。在伊拉克第一次民主选举政府和通过宪法时，逊尼派政治领袖号召本教派抵制，又引向内战。最后打到民众彻底厌倦。一个放下武器的派仗头头对纽约时报记者说，我们也是普通人，也想过常人日子了。不少人站在境外，不论青红皂白把伊拉克宗教极端武装组织都幻想为"抵抗组织"，殊不知血腥暴力都是针对伊拉克平民。一个巴格达人告诉我，她亲戚被绑架，歹徒电话索要赎金，竟宣称要钱不为自己，而是为你的圣战。一个伊拉克记者指着巴格达街头被通缉者照片对我说，这些人都有上百人血债。在逊尼派抵制新政府时期，美国表态伊拉克新政府必须包括所有派别。最终在2007年中，逊尼派被说服参与政府、回到体制内。可有过这样经历，政府内矛盾冲突当然大于其他地区。随着逊尼派回到体制内，不可避免也有一些危险的萨达姆残党，回到政府机构甚至军警部门。基尔库克经历同样过程。现在有了各派联合政府、各族军警以及觉醒组织配合联防，大势扭转、暴力大幅降低。假如把伊拉克民众的觉醒、联合，说成是每月300美元被联军收买，那是小看这些以生命抵御恐怖袭击、维护治安的伊拉克人了。今年10月，我在巴格达的时候，正值觉醒组织由伊拉克政府接管，成为联军向伊拉克军事转交的一部分。

站在基尔库克这座世界著名石油城，我第一次深切体会，"理论推理"和"现实政治"的冲突，其本身就是必须正视的现实，绝非道德判断能简单处理。从道理上，库尔德作为少数民族有区域自治权，更何况这是饱受摧残的民族。从理论上，连当年萨达姆都不否认人口统计是基尔库克是否划归库尔德的依据，他能做的只是强行改变人口构成。所以，今日几乎无人否认宪法规定的2007年基尔库克城市归属公投为合理合法。但是，它的巨额财富又是整个伊拉克的生存依靠，釜底抽薪对伊拉克是致命的。因此，不论阿拉伯世界、美国还是联合国，都一次次要求推迟公投，沙特阿拉伯甚至愿意送20亿美元给库尔德，以换取公投延迟10年。希望由时间的推演，逐渐协商出双方能够接受的方案。基尔库克在教育这个世界：任何议题一旦进入政治领域，就需要政治智慧。

回到发生在本月11日的这场爆炸。事发前，库尔德官员正和阿拉伯部落代表在餐馆中讨论弥合分歧。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指出，恐怖袭击蓄意针对旨在推动基尔库克不同部族对话与和解的会谈，令人格外不安。必须看到，这是近年来恐怖组织在伊拉克的一贯宗旨：屠杀伊拉克人，破坏任何可能带来和平的进展。他们与伊拉克为敌。看清这个宗旨，是伊拉克民众觉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