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红》《蓝》《白》,更喜欢基斯洛夫斯基那十个短片《十诫》,而尤其偏爱《杀诫》(又称《杀人短片》)。
一个头发蓬松的男孩,他叫雅克,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他大约二十岁,目光迷离,神态恍惚,似乎在捕捉什么,可是看上去他并不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是游离的,他的存在仿佛仅仅是一个缝隙,他和谁也没有联系,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不管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
在一些恶作剧的举动中,雅克的轮廓才显得清晰:他故意哄走广场上正在觅食的鸽子;他从天桥上往下面行驶的车辆扔小石子;他推倒小便池旁边其他正在小便的人。这些做法本身当然很无聊;但很可能他内心有什么隐痛,那是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而同时另一个年轻人正在通过律师资格答辩,摆在他面前的是仿佛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只是他的头脑有些不确定,有些晦涩和灰色。当被问及为什么当律师时,他一再吞吞吐吐:“我想……”、“我不知道”、“你们希望我说真话还是假话?”他不相信运用实施惩罚能够阻止人们犯罪,能够使得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广场上闲逛的雅克不是对所有的事情都漠然。他在广场溜达时停在了一个小女孩面前,有“广场艺术家”正在给这个女孩画素描。女孩很小,她坐在哪里时,他注意到她的脚够不着地面。他走进一家餐馆,要了一点饮料和食品。餐馆的玻璃橱窗外面有两个女孩走过,她们朝里面张望,还停了下来。雅克朝她们示意,并报以灿烂的微笑。不知这是不是他内心秘密的流露?
一个出租车司机嘟嘟囔囔,身材肥胖,他似乎成心为难他的乘客,拒载、还把把妻子做的午饭扔给狗吃。在和别人的争抢之后,雅克坐上了他的车,他们一路往郊区驶去。窗外的风景越来越荒凉,雅克要求关窗户,被司机拒绝,他们发生了争执——并没有太多的话。雅克拿出事先准备在身的一根绳子,从背后套住了司机的脖子,被卡住的司机的叫喊被奔驶而过的列车的声音掩盖了。最终,雅克将装有司机尸体的出租车推进了河里。司机是个大块头,雅克弄死他费了好大的力气。
影片基本上是两个杀人过程所组成。很快雅克被捕、受审、出庭、被判死刑。行刑室正在有条不紊地准备。它只有一个目的:有效地工作,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有人提醒道“窗帘该换一换了”。关心窗帘的人,并不关心这天要处死谁,他做了什么和没有做什么。在一个人和旧窗帘之间,行刑者关心后者。
同样的冷漠不仅体现在下层狱吏身上,也体现在高级法官身上。年轻律师的老师、也是该案子的主法官对匆匆走过的律师说:“听说你新添了一个儿子。”这让神色悲哀沉重的律师无言以对。他心里想的是那个就要离开世界的雅克。在最后的时刻,他去死囚牢房看望雅克。
雅克面对律师讲述了那个不幸的故事。几年前,雅克和自己的朋友喝酒,喝完酒的朋友驾驶拖拉机,把雅克十二岁的妹妹压死了。雅克内疚不已,一方面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另一方面可能也由此产生了对于司机莫名其妙的仇恨。
雅克是一个有巨大的内心创伤、精神零落的人,这样的人需要帮助。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人们互相之间的冷漠已经习以为常。雅克恳求律师将那张在照相馆放大的妹妹生前唯一的照片,送到母亲手里。在这期间,狱吏不断地来催促,行刑的时间到了。
执行死刑的场面令人想起了纪录片,基氏本来是拍纪录片出身。一群彪形大汉,一整套完整的国家机器,堪称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程序。压在他们之下的,是那个无助的小伙子,他最后的恐惧、喘息,被死亡扭曲的身躯,直至不动了。
基斯洛夫斯基的这十个故事中,特别偏爱的这一个,尤其喜欢影片中的那种灰色的低低的格调。在处理外景时,镜头上都装了滤光镜,其中的世界显得病怏怏的。人们在精神上病得很重,最大的病是冷漠。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上,没有人听得到生命在被剥夺时的那种无望的喘息。不管是这个年轻人,还是那个大块头的司机。不同在于,雅克的被杀,是有组织的、有系统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