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先生是上世纪四十年代《联合晚报》文艺副刊“夕拾”的主编。他曾笑着自嘲说:“我算什么记者,我不过是编编报屁股罢了!”
他既是我《联合晚报》的同事,又是我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时的领导。朋友们有的唤他“老王”,有的叫他“元化同志”,还有喊他“王部长”的,而我一直称他“王先生”。这更因为1943年时,他还是我储能中学的老师。那时,他叫王少华,是学校里最年轻的教师,只二十来岁吧,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有一天,听说他的女朋友要到学校来看他,我们就偷偷地等在那儿张望,果然看到了张可。我们觉得她真美,没有哪个电影女明星比得上她。
王先生教我们《文学概论》,他不但教理论,而且对当时一些名作家和文学名著,如对张爱玲作品和美国小说《飘》等,都加以评析,大大提高了我们的欣赏水平。他讲一口好听的北京话,而我们这个学校原本是宁波效实中学上海分校,学生都是宁波人,讲一口硬梆梆的宁波话,我们很想学北京话,他就在黑板上写了“二十四头石狮子”几个字,教我们读,我们读来读去也读不准,课堂上一片吱吱声,引得大家大笑不止。
他还为我们导演过罗曼·罗兰的话剧《爱与死的决斗》,对了几次台词后,他忽然无影无踪,不要说是导演,连学校也不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才知道,原来储能中学是地下党办的,教师中有许多都是地下党员,日本宪兵队注意到了这所学校,有的教师已经被逮捕了,王先生只能立即离校。
我自以为对他比较熟悉的,孰知谈起他从事新闻工作的这一段生活,他却说,他当年是被迫进《联合晚报》的。我对此竟一无所知。
王先生以前从来没同我们谈起过那一段不太愉快的往事。原来抗战胜利后,他在上海地下文委宣传组负责文艺工作时,因为在杂志上用函雨这个笔名发表了一篇题目叫《舅爷爷》的短篇小说,就遭到老文委书记的指责:“为什么写童年时代的东西?为什么不为政治服务?”他与胡风的联系更被上纲上线为“政治问题”。个别谈话不够,还发动党员群众整他。可是《舅爷爷》把一个质朴的老人和天真的孩子之间的感情写得细致入微,是一篇优秀小说,文章一发表,就受到几位作家的注意,魏金枝撰文介绍,以群在《文哨》上加以推荐,师陀主持的苏联电台文艺节目中也全文播送了。一直到八十年代,冯亦代还在文章里对《舅爷爷》推崇备至。其实,这些作家当时他都认识的,但他们从来也不知道函雨原来就是王元化。至于与胡风联系问题,更是没来由的罪名。年少气盛的王先生当然大不以为然,他据理力争,而结果是靠边站。既然在文艺圈落荒,不如去新闻界栖身,他是不得已才提出进《联合晚报》工作的。“这是我的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他讲得很风趣。一开始我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句反话,但细细玩味,觉得其中奥妙无穷,因为显然讲自己光彩,就意味着别人不光彩,而王先生是决不愿意去触他那位老上级的心境的。幸亏事隔几十年,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上级,连当年曾经领导过王先生这么一个事实也淡忘了。“年迈了,很容易忘记。”王先生体谅地说,“所以,我现在也不写回忆录。”
就这样,他接替姚溱,担任了“夕拾”的主编。初进报界,对编辑程序可说是一窍不通,姚溱不仅坐在他的身边,帮着他编了一个星期,而且在知道他经济困难后,把整个月的工资全都给了他。谈起姚溱这位新来的文委书记对他的帮助,他充满了感激之情。当时的报纸,副刊版面天天有,编辑是唱独脚戏。缺稿是常有的事。一个时期里,姚溱天天问他版面情况,缺多少,姚溱就补多少,王先生说他真佩服姚溱有这样的本领。
其实,他后来也有了这套本领了。我记得在《联合晚报》不大的编辑室里,总编辑、总主笔、各版编辑、采访主任、资料员、校对、会计……近二十来人济济一堂。长途电话叫喊声、记者说话声、报纸撕裂声、算盘滴嗒声……乱哄哄好不热闹。而王先生总是弓着背坐在那里,默默地写着什么,“夕拾”上一篇篇锋利的杂文,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确实,我后来也能缺多少补多少了。”他说,“《丑》就是我听记者在讲美国兵杀害三轮车夫臧大咬子案件中,检察官怎样威胁证人的事而马上写出来的,新闻工作使我能够了解时代,可以直接对现实发言,很有意思。我很喜欢新闻工作。”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丑》出于谁的手笔。因为他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痛斥奴颜婢膝的检察官是“走狗的走狗”,实在精彩。读时没有一个不拍手称快的,大家都说这是一篇难得的好文章,纷纷猜测作者是谁,而王先生笑而不答。孰知过不了几天,王先生不见了,“夕拾”主编一下又变成了冯亦代。我正心中纳闷,又风闻《丑》惹下了祸事,这位检察官恼羞成怒,刺探到《丑》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主编自己,决定对《联合晚报》提出起诉。这场风波后来靠摆两桌酒席请全体检察官,由三个舞女作陪,才算不了了之。而王先生却从此结束了报纸生涯。
王先生从事新闻工作是被迫的,研究《文心雕龙》当然更是被迫的了:被胡风问题牵连上了以后,他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只能当一辈子的运动对象、批判靶子了。连批判十八十九世纪的西方文艺,也非要把他捆绑在一起不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干什么?洋的不行,今的更不行,他只好让自己沉到故纸堆里去。
他之选择《文心雕龙》,是因为对刘勰的这本名著,他既学过,也教过。我原以为他是在大学里学的,哪里知道,在大学里,他念的是经济系!我颇有点吃惊,因为我知道他连出差的时候,也要把钱包丢给别人代管了事,他实在最不擅长经济之道。原来他在大学念书不过是挂名而已,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党的地下工作上。
他并不喜欢经济,一直热衷于文学,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就常常用方典、洛蚀文等笔名在报刊上发表文艺理论和短篇小说等,他当大学教授的父亲见他喜爱文学,便专门请了清华大学汪鸾翔先生在家里教他《文心雕龙》,这使他对《文心雕龙》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王先生在研究刘勰的创作论时,不仅贯穿了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而且采取了中西文学比较的方法,大大地开拓了研究的视野,也为《文心雕龙》研究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
1962年,我在文艺刊物上看到他关于《文心雕龙》的论文,真是又惊又喜。在那极左思潮当道的日子里,一个被打入黑籍的作家,竟能以他自己的名字在刊物上发表文章,简直是一个奇迹。如果他的研究没有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是决不会被刊出的,而同样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一个赏识他的权威人物的支持,任何一个刊物的编辑也是不敢刊用的。果然,权威人物是有的,他就是周扬,是他认识到《<文心雕龙>创作论》的价值,就把其中两篇交下去发表了。这给了王先生极大的鼓励。
我以为他在《<文心雕龙>创作论》第二版跋里所写的“得到一些至今使我感念不已的默默支持”,大约就是指周扬了,而他却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来。那信写道:“大作数篇均诵,所论甚有新见,颇佩,拟推荐此数文发表在全国性的杂志上……我信此书出版,其价值决不在黄季思《<文心雕龙>札记》之下也。”信后署名是郭绍虞,时间是1962年6月。可见当时支持他的,不仅周扬一人,还有郭绍虞、夏衍、张光年等。而1962年,正是许多人见着他退避三舍的年代,这就是他对那些默默的支持,为什么始终感念不忘的原因了。
但《<文心雕龙>创作论》的书稿还是随着作家的命运而历尽坎坷。“文化大革命”中的被抄,稿件在仓库里沉睡十年,险些化为尘土。到了“四人帮”粉碎,应该可以重见天日了吧。可是当他重新加以整理,拿去在一家理论刊物上发表时,却又连遭批判,有些责难更是上纲上线,穿靴戴帽,以势压人。究其原因,不过是以政治划线的积习未除。当时他既然还没有得到平反,自然在学术上也得不到公正评价了。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我很诧异,王先生提到的那些文艺理论家我都是认识的,而且在编纂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的过程中,我亲眼目睹了他和他们的亲密无间的合作。
“是的,那是以后的事,胡风问题平反了,而他们的观点也在变,这样,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平静地说。
真是一点也没想到,在他们这些好朋友之间,还曾有过那么一些不愉快的回忆。认识王先生65年,却有着那么多不知道的事。